《爱尔芭小夜曲》萨福之歌

3、第 3 章

　　三

　　“你所说的那位传记作家，叫做瓦萨里对吧？邀请他来今晚的演出，我为他安排座席。让他来亲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另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可以讲给他听。”
　　他们又回到了有着大幅肖像和玫瑰窗的房间。日光倾斜，照耀金色有精美花纹的画框、扶手椅上包着的彩绸和插满大把向日葵的水晶花瓶，房间里满溢着柔和明亮的光芒。塞西尔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将弗里德里希递来的信打开，注意到那落款来自德累斯顿国立管弦乐团。
　　“那年他们来函邀请我为他们选拔新团员。”
　　弗里德里希则在摆着向日葵的小圆桌旁坐下，金色的花朵仿佛点亮了他的回忆。

　　“那个时候我已经与几乎所有最好的演奏家合作过，他们技巧出众，乐曲处理洗练细腻，让人折服。然而我所渴求的、领会我音乐意志的能力，他们并不具备。我期待着有新鲜面孔的演奏者，暗暗地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划。之后那一个月，我与无数人见面、交谈和倾听。从结果来说是很好的，他们中的一些现在就是我乐团的成员。然而过程真是苦不堪言，因为平庸之辈与不可救药的蠢材总是绝大多数。——那段时间我非常理智地控制自己，尽可能地把怒火发泄在乐团老板和餐厅侍者身上。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天，海菲兹•克莱斯勒，他终于姗姗来迟地推开门走进我生命。——然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那个为我而生、且我为之而生的人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他看起来比街头流浪的乞丐还要糟糕，瘦得几乎脱了人形，脸脏得看不出五官什么样儿，头发则像拿细耳人一样留得好长，很久没洗所以显得极其油腻。他走进来时，坐在门口的几个应试者作势掩住口鼻，看着他破烂露出脚趾的鞋子发笑。而我，我注意到他那一双手，虽然肮脏，却绝对不是一双劳作的手。在随时会饿死的时候，这若不是意味着懒惰，那就是比生命更深刻的执着。

　　“于是我问他：‘你演奏的乐器是什么？’他没有答话，只是慢慢转头看了看旁边带着小提琴的应试者。‘好，你，已经演奏完毕的那个。’我支使着，‘把琴借给他。’
　　“他拿起小提琴，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然而没有人会觉得他还有力气演奏，他只是站着都好像一个奇迹。而我面前刚好有一碟叫做曼奇科夫的小点心，是德累斯顿的一个大提琴手带来的，砂糖裹巧克力，甜得不像话。我就把那碟子往他面前一推，说：‘吃完了，去领一份谱子准备一下。’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一个陌生人温柔，因为我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会成为我一生的挚爱。后来我可以为他拍下昂贵的古董小提琴，可以思念着他谱曲颂歌，可以为了献给他满怀爱意地设计这座白色的剧院，然而其实这一切都不能与那一碟甜腻的点心相比——啊，如果我早一点明白，我不会再吝啬我的温情！——当他迟缓地意识到那一碟曼奇科夫真的属于他，就稳稳地拿去了碟子，不是那么焦急地一口口吃着。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碟子边沿，他的咀嚼却依然带着清醒的理智和自然而然的教养。我忍不住频频打量他，多么奇特啊，谁能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终于轮到他走到我面前，翻开曲谱。——他抽到的是我年轻时受格里高利大主教所托谱写的《圣母颂》。你是知道的，即使出生不久就接受了洗礼，我崇尚的却是异教那梦境之日神与醉狂之酒神。所以这支曲子，我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然而当他坐下来，手腕舒展，旋律发自弓弦犹如活水涌出磐石——我多么惊讶啊，那乐曲真是我谱写的吗？

　　“即使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无法完全设计好整部作品的弓法与指法，他那高度精确的音准也足以征服任何考官，手指按弦的位置真是毫厘不差。该以何来形容呢，或许天鹅绒能够比拟他流畅柔滑的音色。而乐句层次分明，格律严谨，颤音妙不可言，就好像落叶在湖面点开的涟漪。他的演奏让语言失去了力量，任何譬喻都显得拙劣苍白——我忽然意识到，在他降临之前，这支曲子从没有被真正完成过！我知道我的音乐是什么，是我得以窥视太一的意志，便以我的曲谱来记录祂的姿态。然而那就好像是做成标本的干花，纵然留住了鲜艳的色彩，也已经失去了芬芳和在光中展开身躯的力量。直到他拉响他的琴，如同大水把我的一切思虑吞没。啊，于是所有的鲜花都为了他而盛开，在时间的欢歌之中，在星光之下我看见了所有生命无停歇的怒放！

　　“曾经枯干的太一的意志复活了，我终于寻到了我想要表达却又无法表达的一切。他不单单给出了一切答案，他让我明白究竟我想要对永恒发问些什么。《圣母颂》，这支曲子原来是如此质朴温柔的吗？曾经我是那么偏颇，而我的音乐并不是吗？把世间最美善、最宁静因而也最高贵的意象糅合，那就是我本要倾吐的吗？

　　“乐声渐止，在场的众人纷纷起立鼓掌。‘精妙绝伦！’德累斯顿的老板欣喜若狂地喊道，‘你被编入我们的第一小提琴了，毫无疑问地，我们的现任首席要开始焦急了！’
　　“这一声让方才还沉浸在梦与醉之中的我惊醒了。‘我不允许！’我猛然起身，‘这个人是属于我的！’

　　“而他抬起头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不到别人——沉默地与我对视，他乱糟糟的流海微微遮住了眼睛，但那平静又坚定的目光依然清晰地传达出这样的讯息：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呢？然而他完全不在乎，即使他正穿着破烂露出脚趾的鞋子。
　　“他有那样的资本不去在乎。

　　“在今天我已经不能想象没有他的生活。我一生中最灿烂最幸福的回忆，就是和他一起在舞台上。我熟悉他那饱满的揉弦和轻巧的跳弓；我熟悉他那变幻无穷的音色，或许辉煌壮美，或许优雅精致，或许沉静庄重；我熟悉他进入复调后游刃有余地展示出双音技巧，仿佛我与他共鸣。而他也熟悉我，完全地明了我渴望表达什么。乐团弦乐部分的弓法与指法，可以完全放心交由他来制定，他完全明了该怎样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演出时我可以完全放松，声部的演奏若有错误，他会寻回正确的乐句。是的，在舞台上我举目不见一人，独独见他。他就好像彩虹，而乐队和观众都在彩虹之彼岸。当我的乐章如同暴风席卷一切，所有律法和定义都消失无踪，他的旋律在我耳畔，如同云上之阳照耀万有的狂欢！啊，那就是最美的爱语，那就是最甜蜜的时刻！

　　“我是怀着从未有过的谦卑上前。‘我的名字是弗里德里希•克纳佩茨布什，请允许我用钢琴为你伴奏好吗？’那时他根本不在乎我，而我已下定决心，我知道什么可能征服他，‘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先生？’
　　“他站起身，注视我的眼睛，微微张开口，却又闭上了，只是摇摇头。
　　“——而我忽然意识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先生，你不能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