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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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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等我的答案。”
他们正走向音乐厅,今晚塞西尔也将演唱弗里德里希所写歌剧中的一个选段。她已驾轻就熟无需排演,仅仅只是看一下舞台布置罢了。
“这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当然会告诉他们——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怎么所有人都猜到了,按着海菲兹的希望,我从没刻意表露过什么。”
从没刻意表露过什么?塞西尔想到墙上的画作,简直要被气笑了:“你自己知道,你写了太多的曲子献给他,还送他那么多琴。名字叫哈金斯的那把史特拉地瓦利,和四三年的瓜乃利,对了,还有去年我替你拍下的巴布提斯特制作的那一把,他甚至还没机会用吧。”
“今晚你就能听见那把琴强劲的音色了。”弗里德里希笑着说,“他非常喜欢它,四根弦都很强壮,尤其是低音弦。”
“不要岔开话题。”
“好吧,确实我做了些事——但年轻时我做过的荒唐事不是更多么?”
“不,任谁也看得出这完全不一样。从七二年开始,你指挥了他所有的演出,他也成为你所有演出中的首席小提琴。”塞西尔发现自己又在叹气了,“当然,他的水准之高,成为任何乐团的首席也当之无愧。然而你对他的偏爱太明显了!塔尔蒂尼的水准并不逊于海菲兹,想在你的乐团做第二小提琴都不行,你甚至不肯见他一面吗?”
“我承认塔尔蒂尼的能力,七六年他的演奏会我去听了。尤其是魔鬼颤音奏鸣曲,他的表现比海菲兹还要好,海菲兹的运弓速度有点太快了。”弗里德里希皱起眉,“他可以去任何乐团成为首席,但我没有把他逼出音乐界已经是一种仁慈了!你不知道他说过海菲兹什么吗!”
“我知道,那你不如真的把他赶走!这次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和他脱不了关系。”
弗里德里希却笑了,他的眼神依然如年轻时那般锐利笃定:“那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也配来反抗我?反正我很早以前就在考虑这件事了,这次恰恰是个好时机。”
长度超过三十米的舞台布置极尽高贵华美,此刻完全空无一人的观众厅则呈阶梯状半圆形,十个包厢中的一个是皇家包厢。
“我知道今晚国王也会来。”塞西尔说,“他实在过于崇拜你,几乎要把王冠上的宝石摘下来放到你脚前。”
“事实上,他很希望今晚上演的是歌剧,《伊索尔德》或是《孔德里》。——他以为自己付了很多钱,就可以指挥我了。”
“其实我也有点吃惊,你把爱尔芭的首场演出安排为交响乐会。”
“因为这次我设计的乐池很深,”他带着塞西尔看了一下舞台结构,“上演歌剧时乐队会从观众眼中消失,我希望这样能达到更好的效果。不过今天,这是我和海菲兹的音乐会,所以至多让你来唱一首《伊索尔德》的选段罢了。”
“让人怀念,还记得七九年,我和你终于又一次同台演出,同样是《伊索尔德》,由海菲兹担任乐队首席。——我知道的,如果不是他,想必我和你真的再不会见面了。”
弗里德里希说:“确实如此。”
塞西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虽然只有不多的几次见面,我感觉得到他是很温柔的人。我十分喜欢他,也很高兴,他能出现在你的生命。弟弟,你从小就是家族的骄傲,如今则是时代的宠儿。所有人都赞美你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他们为你的音乐倾倒,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接近你,容忍你那独断尖酸的秉性,仅仅把你视为一个真实的生命而非遥远的偶像来爱。是的,弟弟,所以我感谢海菲兹,我十分喜欢他,并且无论如何我都爱你。所以即使这整个事件——包括你们的爱情和接下来我的请求——都完全违反我的教义,我依然请求你,不要说出事实,不要承认。”
弗里德里希说:“不可能,你明知道的,姐姐。”
塞西尔苦笑出来:“是的,不可能。啊,为什么小时候我没掐死你,竟让你长大了来气我!或者你从没长大过,还像个毛头小子。你已经快五十岁了,你的脑子生锈了吗,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你想没过吗?”
“我想过的,姐姐。”一时间他们姐弟的神情互换了一般,弗里德里希十分平静地说道,“其实我真希望现在的大主教依然是格里高利。”
“是啊,他不单爱你演奏管风琴。”塞西尔又在叹气了,“他曾为了教会那些残忍的迫害向异教徒悔改认罪,足可见他实在是行在神的爱与宽容之中。可是弟弟,如今在位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原本就讨厌你。我很担心,朝臣们因为你对国王的影响力也已经很不满了。如果又出了这种事,我担心他们真的会放逐你们。”
“我想过了,姐姐,可是难道我该以我们的爱情为耻以至羞于承认吗?”
“不是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塞西尔握住弗里德里希的手,修长优雅,保养得当,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柔韧有力,“你们是为了音乐而生的,除了指挥棒和小提琴,你们的手不该再拿起更沉重的东西了。想想看,弗里德里希,不要被爱情中让人陶醉的自我牺牲感冲昏了头!到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时,饥寒、贫穷,你真的能适应那样的生活吗?因为过重的劳作导致手指变形,再也无法拉响小提琴,你会让海菲兹去经历那样的生活吗?不要为了无谓的理由去和世人争辩,爱惜你们天赋的才华吧。”
“我明白的,塞西尔,你以为我从没见过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吗?更何况海菲兹他就曾经历那样的生活,但他依然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是你不明白,这将要迎来的演出是我们人生的巅峰……”
“对,确实如此!”塞西尔打断了他,“然而从高处坠落才会是致命的!他们都在等着!”
“让他们看见又何妨!他们的崇拜我不屑一顾,他们的鄙弃也是一样!哼,难道我会不明白那些为我欢呼的人中有多少傻子?即使拿着指挥棒的是只猴子,我的乐团一样能做完美的演出,到时候他们就会为了那猴子起立鼓掌。今天贵族们为我的音乐会一掷千金,明天波罗的海哪个国家流行过来些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他们就会把我抛诸脑后。——但我不在乎!世事瞬变,少壮人尚且会每日死去,更何况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来不及顾虑,我只知道现在、此刻、马上,我们要站在世界的顶点,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这样的时刻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弗里德里希的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好像每每他面对庞大的交响乐团,指挥着壮美的乐章时一样。他的声音如此高昂,气息流畅,这一番话已经酝酿于胸太久了。他眼中不可直视的光芒是塞西尔多么熟悉的啊,她曾经始终以为那只是青年人不自量的锋芒。她想起那些摊开在书桌上的册子,想起过往时光中每一次弗里德里希的文字刊印发行,都像他的音乐首演时一样,激起巨大的反响与争议。人们在沙龙诵读他的艺术批评,起立鼓掌或大声唾骂。他曾直言当代歌剧不过是“取悦庸人的玩物,看似华美灿烂的风格事实上拆毁了所有的风格”——这让身为首席女高音的她多么尴尬啊。然而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一直以来她都误解了自己的弟弟。从那时到现在,他的疯狂其实总来自最缜密的深思,所以才让人费解地坚定不移。而即使她还不能完全了解他强烈到不惜自我毁灭的深情,却也已经模糊地触摸到某种决意执著如她对神的信仰。这让她挫败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劝解都显得如此苍白——
“然而你刚刚竣工的大剧院,你刚刚组建的乐团,你长久以来的声望地位,这一切你都能说不在乎了吗?为什么你这么顽固,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么倔强?”
弗里德里希忽然沉静下来了,唇边浮起温柔的笑意,仿佛他眼中曾有风暴现在也平息。他抬起了视线,就像人在听见一段最优美旋律时,会不由自主停下一切去回忆往昔。
他说:“爱尔芭,爱尔芭,你明白这个名字的涵义吗?”
塞西尔愣住了。模糊的印象中,弗里德里希的很多曲谱都会在最后一页签上这个词,然而她并没有刻意留心过。事实上在他们认识的人中,也并没有谁叫这个名字。
“翻翻辞典就知道了。爱尔芭是山上白色的城,也是指,普罗旺斯的传统抒情诗,献给爱人的晨歌——是的,就是那样,献给爱人的歌。”
塞西尔忽然觉得好像不能呼吸了。
“你说我写了很多曲子献给他,但你知道吗,只有那些我认为能与他相配的,才会在曲谱扉页题上他的名字。”
弗里德里希舒缓的语调,好像玫瑰在空气中慢慢开放。
“这个剧院早就可以演出。首场选在今天,是我的私心。因为就是在七零年的今天,我终于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