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芭小夜曲》萨福之歌

4、第 4 章

　　四

　　塞西尔翻看着弟弟的曲谱手稿，足足十多本，都按着时间顺序装订好，肯定是海菲兹整理的。几乎每页上都有他的手迹，用和弗里德里希不同的红色墨水，干涸了就有一种玫瑰般的色泽。
　　“那些人都说，我的音乐在七零年后彻底地改变了。”弗里德里希温柔而满怀自豪地说，“那是因为我终于遇见了他，我音乐理想的现实表达。我最享受的就是听他演奏，即使同一部作品每一次感受都完全不同。他为我打开了全新的世界，他就是古典风格的具象化，宁静、单纯、简洁、凝练，那才是音乐应当具备的高度力感。过去的我，往往还会去追求音色的华丽和强烈，音调的象征和暗示意义，以至于常常让官能占据支配地位。然而在他身上，我终于明白美可以是多么简单的形式包容一个多么深刻的内核。”

　　金色的向日葵在光线中微微低垂水滴状的花瓣，弗里德里希合上那些手稿，就像合上一些梦境。
　　“许多年了，他轻而易举地征服我，把一切打上属于他的烙印。哈，如果是年轻的时候，这种事情想想都让我觉得愤怒又可怖，然而……”
　　他轻轻摩挲着曲谱封面上爱人的名字。
　　“你说得对，我是为音乐而生的，然而如果失去他，我还要音乐何用呢？”

　　弗里德里希掏出玫瑰金怀表，看了看钟点。
　　“他练琴也该结束了。”
　　而塞西尔伸手止住了正欲合起怀表的弟弟，她眯起眼睛，轻声读出了表盘上一环小字：
　　“无尽的时间，献给我永恒的爱人。”
　　弗里德里希有点得意地笑了，把表收入怀中。
　　“还有谁幸运如我，能收到这样的礼物呢？”

　　塞西尔注视着弟弟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那眼中映出的自己。——他们终究要老去了么，岁月是怎样改变了他们啊。
　　“我该向你悔改的，弗里德里希。”她笑了，轻轻用左手覆住弟弟按在曲谱的右手，“我坦承，年轻时的我面对你，一直有着道德上的优越感。我多么自以为是啊，谁能，谁能自诩圣洁呢？然而就在刚刚我才意识到，其实这种可笑的傲慢依然没有离开我。我虽然自认为对你和海菲兹的爱情宽容，却还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道德位置去审视你们——‘你们所做的事不单不讨神的喜悦，更不会得到人的认同，即使得到了短暂的幸福，终归这选择是错误的。’我总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原谅我吧，弗里德里希，原谅这个愚蠢的姐姐！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有什么资格来俯视你？除了天上的父神，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判你们！没有任何人有权利伤害你们！今夜之后，迎接祝福或是身败名裂，我会和你们在一起！记住，弗里德里希，哪怕是主教的诫命，无论流放或监牢，我会和你们在一起！”

　　弗里德里希握住了姐姐的手，他微微摇头。
　　“不，姐姐，你不需要……”
　　“我已经决定了，弗里德里希，别忘了我可是你姐姐。要命的固执，是我们的家族遗传。”
　　塞西尔向前探身，右手轻轻抚上弟弟的脸颊，像他们年幼时那样。
　　“即使面临最糟的结果，我们也不是受难者。——拒绝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损失。如果人终将被剥夺爱的权利，让我们放逐这个可怕的世界吧。”
　　姐弟俩的额头轻轻靠在一起，温度在他们之间传递。几十年来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了，然而很奇妙地，他们像孩子那样并不觉得羞愧。

　　“我终于相信，让你们相遇是神的美意。”塞西尔说，“我知道对你们而言，在炼狱相伴相守的静默，胜过天堂一千倍的欢乐。”
　　“是的。”弗里德里希闭上了眼睛，“胜过天堂一千倍的欢乐。”

　　弗里德里希推开琴房门时，小提琴悠扬的琴音正在最后的旋律中缓缓归于宁静。
　　几乎整个人都坐在黑暗中的琴师，是面容极其清瘦的中年男子。从半开的厚重绸缎窗帘边缘漏下的阳光，照亮了他轮廓深刻的侧脸，和肩上华美的小提琴。那把古董小提琴的边板饰以纯金，琴头上没有采用传统的涡形装饰，而以雕刻精美的大卫像代之。
　　他转过头，看着等候在门口的弗里德里希，唇边浮起笑意。他把那名贵的琴放在一旁，起身迎接快步走来的爱人。
　　“我看见了你插瓶的向日葵。”弗里德里希长久地拥抱着自己的爱人，“她们真是美极了。”
　　他看不到海菲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但他感觉得到海菲兹轻轻吻了吻他的鬓角。当他们分开时，他拉起海菲兹的手，珍惜地吻了吻那修长的手指。
　　“你想问塞西尔么？”弗里德里希专注于海菲兹的眼神，“她暂时离开去接一个孩子来参加今晚我们的音乐会了。”
　　海菲兹点了点头，他继续以目光催促弗里德里希说下去。
　　“嗯，没什么，今天我们的会面也是那么冗长无聊。有一个顽固且好管闲事的姐姐真是大麻烦。——她非要和我们站在一起。”
　　海菲兹笑着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支羽毛笔，他拉过弗里德里希的手，在手心轻轻划着什么。弗里德里希微微低头看着，露出有一点窘迫的笑容。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高兴。”
　　弗里德里希抬头注视着海菲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
　　“但是不管有没有人支持我们，此刻我都觉得十分幸福。因为感觉到你与我同在，我被巨大的狂喜充满，尽管这样的狂喜之中依然会有恐惧。不，不是害怕失去你，总归那时我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我只是害怕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误读了你赐我的话语，我害怕我的愚蠢会伤害你。——我时时都需要你明示。”
　　海菲兹握住弗里德里希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然而回身拿起了小提琴架在肩上。他始终满含温情地注视着弗里德里希，弓弦之间缓缓倾注出绮丽柔和的旋律。

　　“这是我为你写的第一支独奏曲。”

　　弗里德里希聆听那优雅的行板乐章，走到琴房中央的三角钢琴前坐下。大幅度波浪进行的琶音从他指间涌出，衬托着小提琴纯净典雅的音色，如同天使轻盈站立在G弦上温柔而悠远的歌唱。

　　我愿单单地仰望你，我至爱，请登上我生命的宝座。
　　让我进入你灵魂深处，让我不在别处，独独在你目光中安歇。
　　每一日，用你的光芒来更新我，让我能与你相配。
　　吻我，拯救我，让我能属于你，
　　让我能倾诉，祈求你也永远属于我。

　　乐曲滑入快板，钢琴伴奏奔放灵活，小提琴即兴演奏出分外别致的技巧装饰，大段流利的快弓拨弦异常炫丽动人。在那欢跃的节奏中，时间仿佛也停滞、回溯，万有仿佛也苏醒、盛放！雪花旋舞着回归高空之上的重云，落叶翩翩如蝶停驻枝头，从地平线上蔓延而来，是大地无边无际的绿色。在太一的源头，有宽广的江河涌流，冲刷过高山与旷野，两岸树海有花朵漫漫铺张。而他们的旋律踏碎了急流，托举起了在河中沐浴的星辰！平原深处的森林中，酒神的歌队狂欢着游行而过。在最接近天顶的山峦之上，日神的歌声与他们相和，如同深渊与穹空呼应！

　　“克纳佩茨布什先生！克莱斯勒先生！”正在此时有人敲开了琴房门，“乐团的诸位已经到齐了！”
　　他们的演奏不停，弗里德里希高喊着：“知道了，让他们等着！”
　　“您二位仍在演练今晚的曲目吗？实在太美妙了！”
　　“是的！这将是今晚的加演曲目！今夜我们要让世人震惊！”

　　琴房门又被关上了，他们把乐曲舒缓地转入最后的慢板，缠绵而妩媚。在这摇曳多姿的旋律中，他们静默着相视而笑。古时贤者那最虔敬、最深刻的祈愿，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涌上他们心头：美丽啊，请你为我停留！此刻，就是此刻，请你为我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