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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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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静谧闷热的街道上,打更人拉长了嗓子报时,右手的梆子往铜锣上不紧不慢地敲了四下。
“四更天咯——”
铜锣声顺着幽深小巷传入各家各户,也传到了秦江僻静的小院里。
秦江刹那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右手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左手压在枕头下,紧紧攥着锋利的剪刀,指尖泛白。
他的双眸还带着茫然和惊恐,几缕凌乱的发丝紧贴在颊边,里衣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如同刚从滂沱大雨中走来一般。
又做恶梦了。
秦江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遭遇、同样的结局,已在秦江的睡梦中出现了无数次。尽管如此,每每梦境缠身,仍让人感觉真实得可怕。
梦里,他眼睁睁看着本该宁静平和的府邸被一群面目狰狞的鬼怪血洗,府中男女老少绝望地连滚带爬着,争先恐后往大门逃去,可惜没走几步,就被四面八方飞来的黑雾缠了一身。
惨叫声歇斯底里,与滚滚雷声融为一体,血流如注,落到石板上,再同雨水渗进缝隙里,不需多时,躯体分离。
爹娘已经被杀害了,秦江在草丛中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急促,瑟瑟发抖,浑身上下被冰凉的雨水淋得透骨。
草丛外全是血坑,密集的雨滴在其中激起大小不一的水花,又在刹那被人们慌乱的脚步搅得乱七八糟,几滴混合着泥土的血水飞溅到秦江的脸上。
不论往哪踩都是鲜血淋漓,他想逃跑,可是根本迈不动腿。
不多时,府中只剩下秦江一个活人。
邪祟最终仍发现了秦江的存在,张开血盆大口直直朝他扑来,秦江眼前一黑,被揽进怀里。
梦境戛然而止。
惊慌、恐惧、不安。这些可怕的情绪并没有随着秦江的清醒而散去,反而成了秦江多年以来的心魔,在夜深人静之时纠缠不断。
噩梦过后,秦江早已没了睡意,起身到窗前的案桌给自己倒了杯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抖出最后一颗药丸和着茶水服下。
窗外月光倾泻而下,交错的树影洒在茶几上,他跪坐在桌前,腰背绷得笔直,月光映得人脸色更加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秦江抬头,出神地看向窗外纷飞落花,月光下的白色花瓣隐隐泛着光,夏夜微风拂过,花瓣顺势飘入房内,惹了满地霜华。
他对着花树问道:“月华,你说这些梦境如此真实,究竟是在反映过去,还是在暗示未来?”
到底是一棵树,自然不会回答秦江的问题,全是秦江一人自言自语。而他也从未想过得到回答。
秦江笑了笑,道:“也对啊,怎么可能呢?鬼神之说如此虚无缥缈,梦里的事物更是荒诞无比,怎可当真?”
“但是……”秦江拾起地上一片花瓣,叹气道,“你知道的,月华,它好真实。”
其实秦江也不过是胡言乱语,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便说一个,有时还得沉默发上好一会的呆,毫无逻辑可言。
可他就是觉得舒服。每每噩梦惊醒,周围皆是一片漆黑,只有月华,无论四季更替,无论斗转星移,一如既往地明亮。
它不会说话,而且能活很久,秦江很喜欢。
秦江讲了许久,身上的冷汗干得差不多了,明日还得去医馆给人抓药,得养足精神。正当秦江准备起身回床上歇息,院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秦江吓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悄然走到角落拿起扫帚,紧抓在手中,放轻脚步走到门口,贴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有声声蝉鸣。
秦江开门,一步步走向声源处。月华树的根枝盘旋交错,向外延伸,然后深扎地底,树上飘落的花瓣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
但就在墙角处,本该平整的地面却出现了一处突兀的黑色。
秦江将扫帚横在身前,一边走向那处黑色,一边眯起双眼,试图看清是何物。借着微弱的月光,他隐约能看出成年男子的轮廓,却没有丝毫动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随着秦江的靠近愈发浓郁,冲得秦江眼前阵阵发黑,难以呼吸。
多年噩梦让秦江落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闻不得血腥,连肉都很少吃。
这人该不会是朝廷追查的嫌犯吧?抑或是带着任务来的负伤刺客?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想到千百种可能,但不管是哪个,秦江都觉得危险无比。
话虽如此,虽不知其善恶与否,但好歹是一条人命,若是见死不救,与那些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又有何异。
没有犹豫太久,秦江用衣袖掩着口鼻,等稍稍适应了那股气味,才上前探查伤势。
那人躺在树下,胸口不见丝毫起伏,夜行衣上一片湿濡,摸了一手猩红。
莫不是已经......
秦江虽做下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依旧免不了不适,身体发软,但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将人扶起,将那人一条手臂揽过自己的肩膀。
他足足比秦江高了大半个头,身体也比秦江强壮许多,这样一来,那人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秦江身上,秦江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好不容易将人扛到床上,秦江连打理都来不及,便跑出门去。
“阿澈!阿澈!”秦江顾不了那么多,站在白澈门口拍门大喊,隔壁好几户人家都亮起了灯笼。
“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白澈家的邻居大妈已经开始嚷嚷。
正当秦江觉得自己要被隔壁人家出来泼上一身水的时候,白澈终于开了门。
白澈提着盏灯笼,烛光照映他发臭的脸色,眼神里散发着“谁他妈打扰老子做梦“的哀怨。
烛光暗淡,白澈只能看到秦江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模样,身上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有点像血腥气,心觉奇怪,但大半夜的被吵醒,心情颇为不佳。
白澈没好气地问:”秦润声,你大晚上的干嘛呢?”
“出事了,快去收拾收拾。”秦江哪有时间跟他站在门口慢慢解释,推白澈回屋拿药箱,又将他拖回家中。
“怎么了这是?”
“要出人命了。”秦江着急地踏进院里,院门都忘关了。
白澈刚踏进院子里,替秦江关上门,就闻到那股血腥味,屋内更甚。
等到秦江点亮满屋蜡烛,白澈才震惊地发现,秦江浑身上下都沾染着斑驳的血迹。
“你怎么回事?哪伤着了?”白澈不过是个跟着父亲在镇上治治小病的大夫,头一回见到这么大阵仗,人都给吓清醒了,把秦江浑身上下摸了个遍,除了脸色分外苍白,也没看见伤口。
“不是我,是他。”秦江把白澈带到床边,白澈这才发现床上居然还躺着一个人。
“你帮忙瞧瞧,他还有救吗?”
白澈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药箱放到一边,细细端详了那人苍白的面容,又抓起手腕把脉。
沉吟片刻,白澈摇头道:“没有呼吸与脉搏了。”只怕无力回天。
那这人岂不算死在他家院子里了?秦江不敢置信,挣扎道:“真已经没气了?”
白澈神色之坚定令人背脊发凉。
就在此时,床上的人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似的,发出弱不可闻的呻吟,将相对无言的二人吓了一大跳。
他们不约而同朝对方点头,都明白双方的意思。
白澈尝试直接解开那人的衣衫,可鲜血早已凝固,使衣裳和伤口紧紧相粘,若是强行掀起,怕是要加重伤势。
“拿把剪子来。”
秦江走到床头,背对白澈,闭眼,将伸手探到枕头下,将剪子拿出,飞速转身递到白澈面前。
白澈见此情形,微不可察地蹙起眉,终究没有出声,接过剪子,剪开那人的衣服。
被剪得破碎的布料被点点撕开,露出胸前无比狰狞的伤口。好几条深入血肉的伤斜跨过整个胸膛,蔓延至小腹,满身皆是凝结的血块,就像是某只巨大的野兽一爪子下去,要将人开膛破肚一般。
可怖的伤口和猩红的血色给两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白澈行医也有好几年了,虽见惯了伤口,但这么严重的还是头一回。
秦江更是脸色煞白,花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呕吐的冲动压制下去,方才做的噩梦又涌现在眼前,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胸口像被攥紧了一样难以呼吸,只想作呕,耳边嗡鸣声不绝,浑身不自觉颤抖起来,双腿发软,冷汗布满后背。
白澈深吸两口气,很快冷静下来,站起身挡住秦江的视线,对秦江道:“阿江,你先避避,我给他疗伤。”
“嗯。”秦江自知在此处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压下心中的恐慌,跨着僵硬的步子走向屏风后的茶几,强撑着坐下,直到坐在软垫上,眼前完全血色消失,紧绷肌肉才稍稍放松。
白澈这才开始专心处理伤口。
秦江如坐针毡,时常探头查看情况,却只看到白澈衣衫一角,内心懊恼,只恨自己患有心疾,见不得太多人血,故而白澈的父亲白术只教他识药配药,以及简单的把脉,再者,便是找来各式书籍,要求秦江将其看完。
虽说读书明智,这些年让他长了不少见识,却依旧会在无能为力之时,痛恨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无法救他人生命于垂危。
秦江暗自叹气,手肘撑在案桌上,手指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
今夜月色皎皎,本该是安眠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