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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剑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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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人声鼎沸。
“诶!李兄!好久不见啊!上次一别,不知功法可有长进?”
“诶唷!是你?来,正好今日我们再切磋一番?”
“你说说,这之前哪能想到我们还会在缚骨楼这种地方喝酒啊!”
“这不还好是终于把那魔头打走了,不过听说他还活着?真是作孽。”
嚷嚷着的声音灌了人一脑子,左右他们是以不隶属任何宗门的游侠身份而来,也没人会来找他们搭话。柳世子为了等会儿看戏看得清楚,索性选了个靠中心的桌子坐。
两个进了殿还不摘斗笠的人相当显眼,堪堪坐定,不远处就有两人兴之所至,要在这宴席间打起来。
只是双方将将拔剑,便有始终站在角落的几名缚骨楼下属上前阻拦。
“阁下,眼下宴饮正得兴,不宜斗武,砸了殿内杯盘就不好了。”
这缚骨楼前楼主那般不着调,没成想门下人马倒是肃穆,皆着暗色劲装。他们嘴上说的话相当客气,可是手已经虚虚搭在了他们将出的剑柄上,其实极强势。
两位侠客也算是一腔热血被人兜头泼凉了,看着对方不客气的姿势本来憋不过气想骂两句,结果分别被自家长老本着做客不生乱的道理摁了回去。
费启伸着个脖子看那头的热闹,小声嘟囔了句:“看着这么华丽,没想到这么小气,为了几个盘子就这般气……”
“嘶!”
话没说完,他突然“嗷”了一嗓子。
费启又惊又痛地捂着肩扭过头瞪柳璟:“你没事打我做什么?”
柳璟施施然收回手。
“给你点个穴,疏通经络,对身体好。”
费启将信将疑地从他身上把目光移了下去,结果迎头挨了一巴掌:“看什么看,吃菜。”
豆芽菜脸木了一瞬,而后安安分分咬牙啃菜去了。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而前菜已然上齐,桌上琉璃瓶中酒液正盈。
只等主菜了。
柳璟挑的这桌人不多,都同他们隔了几个座位,偏生隔壁桌与这桌靠得紧,他听到了一位熟人的笑声。
“诶哟,我看小友面善呐,是不是在哪见过?”
熟人坐在他身后,两张椅背分明靠在一起,不知道他用哪只眼睛看的。
柳璟觉得这声音熟悉,又一时间想不起声音的主人,便饶有兴致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这熟人亦然回过身,两人便正好见了对方正脸。
此人须发尽白,但看眉眼又能看出昔日俊逸,不过神色带着玩笑,倒是不正经。
斗笠白纱之后,柳璟笑了一下:“虚仑掌门,久仰大名啊。”
这老头支着小辈在前面挡应酬,自己倒是闲着没事干在这扯闲。
老头也笑眯眯的:“小友怎么进来了还戴斗笠?”
身处通缉榜上的柳世子觉得他是故意的。
仗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内力掩盖,他索性道:“唉,这不是见不得光么。”
“小友这会儿又忧虑上了?方才看你骗小孩不挺开心的?”
柳璟挑眉:“我哪骗他了?”
老头哼了一声:“不过你这么聪明,知道殿内有毒点了他大穴,怎么还容许他吃这菜?”
柳璟笑着将视线落在不远处:“这不是你死对头吃了?我看他身边跟着个话都不会连起来说的大夫,如果有问题应该会给他提醒。”
虚仑被“死对头”三个字呛得半晌说不出来话,末了只道:“你还挺记仇。”
大概是觉得自己在柳璟那讨不到嘴上便宜,他倒是略略正色。
“你并非江湖中人,特意偷帖子过来要做什么?”
柳世子气定神闲:“添乱啊。”
虚仑:“……”
大概是注意到那修长手指中抓握着的剑,虚仑被噎完又道:“还真想看看你这把剑出鞘。”
柳璟垂着目光看了眼被朴素木制刀鞘包裹的剑,笑应:“你怎么好像唯恐天下不乱?”
虚仑捋了把胡子:“不是你说的你来添乱子?”
笑音落后,他目色微微变了变:“三月前同你一道的那个人……他不来吗?没死吧?”
这次柳璟带了些探究的兴味:“虚仑掌门,我倒是真的好奇,你到底是想他活着还是不想?”
两人之间的气氛默了一瞬。
柳璟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没能来得及等来虚仑的回答。
大门再开,华光熠熠的大殿上,步入一位绸缎华袍的男子,身量不高又瘦弱,却左右围了四个高大的侍从。
路过之处,有江湖人抱拳奉承:“苏楼主,久仰。”
一片人声中,华袍之人一路步至最上首,一举一动倒也似文人做派。
两人皆收了话头。
也许意识到了这场不寻常的大会将将开始,喧嚣喊打之声散去。
此时的殿内,抛却不正经的笑语,实实在在的坐着一片江湖百家的掌门长老,与翘楚弟子。
满室烛光火彩,上首处的人长发半披,右眼旁碎发凌乱,站定后出声却温润: “诸位,今日江湖群英荟萃,各方英雄聚集,苏某有幸,能与诸位共饮。望诸位尽兴,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本来在四方奏乐弹琴的艳丽美人们舞动的绫罗轻纱缓缓停歇,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于是殿内的管弦丝竹之声渐淡。
本各自聊笑的人纷纷投向目光,从酒桌旁站起,本着场面的客套,拱手笑嚷嚷道:“苏楼主处事谦逊,正道之风啊!”
“是啊,这缚骨楼的风气也是焕然一新。”
“我就说啊,从此江湖再无魔教,定是欣欣向荣!”
柳璟闻言笑着向后靠向椅背,他看了眼还在吃桂花糖藕的费启:“别吃凉菜了,上主菜了。”
埋头苦吃的豆芽菜抬了下头,看了眼餐桌后狐疑地看向柳璟,却见柳璟抱臂似乎正潜心看着上首处。
苏戚看着有一众江湖人捧场,面色似乎动容,他撩起袖子,拿起一旁下属所举木制托盘中的琉璃酒盏。
酒盏在火光与日光下映射出绚丽之色,被一只瘦弱的手高高举起。
“此次江湖大会直接举办议事日程,一来不愿战乱时大兴盛会,二来,亦有重大可贺之事告知。”
此言一出,下首众人议论。
“你说这是何事?”
“倒是不知。”
“苏楼主请讲!”
苏戚目色沉重:“大家都知道,此前我缚骨楼楼主丹绛穷凶极恶,为祸四方,几乎是无恶不作。近年来,他大肆杀害各宗门的年轻精锐弟子,我与部下实在不忍其行径,于三月前与诸位共同对其围剿,可惜让他逃脱。”
“好在就在一个月前,由于他贼心不死,竟再次屠杀缚骨楼已改邪归正的下属,他的行迹也就为我们所知。半月前,我深感此人之丧心病狂无可救药,派部下于骐城再次对他讨伐。所幸虽代价惨重,但他也落得内力尽废的下场。”
“苏某惭愧,念及往昔情分,依旧没能下死手,只是他已沦为废人,对江湖再无威胁。”
他说话间眼眶似乎微红,极尽感慨。
场下一片咂舌。
“这是好事啊!这魔头再也兴不起风浪了!”
“苏楼主!自古忠义两难全,你今日践行大义!无需指责!”
“苏楼主高义!”
“只是这人还活着……”
“内力都废了你还怕什么?”
“丧家之犬,不足为患!”
柳璟在一片嚷声中,转了转酒杯,无声地勾着唇角。
苏戚则继而高声道:“此次江湖大会,苏某,愿同在座诸位,一同贺江湖终除魔头,从此安定宁静,一片祥和!”
言罢一杯饮尽。
于是众人在这场面下起身应和着:“贺江湖安定!”
接着也纷纷饮下晶莹酒液。
一片高声与劝酒慷慨之词中,混着两个一点面子都不想做的人。
一个吃完一片糖藕,忧愁地挤着眉毛。
柳璟觉得好笑:“你这是怎么了?觉得菜难吃?”
费启压着嗓子叹声:“不是,我哥只同我说缚骨楼眼下分裂,也没说他追随的那人已经完蛋了啊!这不是遇人不淑吗?”
柳璟眼皮一跳,屈指弹了下他脑门:“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宴席间一片激昂刚过,苏戚放下杯盏,却仍未坐下,他反而站直了,更正色道:“只是诸位,眼下尚有更重要的事!眼下江湖已定,可国难已至!身为江湖正士,我等理应献身!”
柳璟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顺便给费启又夹了块糖藕:“开始了。”
显然江湖大侠们被终于不用被魔头玩弄的欣喜冲的头脑发热,纷纷响应:“这是自然!”
“眼下卫城正被南疆围困!我等早已被记录参军!”
苏戚继续道:“攘外必先安内!眼下陛下病重,储位未立!而诸位皇子均平庸无能,护城大将军贺成战功赫赫,得百姓拥护朝臣支持,诸位何不同我一道进京,助将军一臂之力?届时朝廷必将礼遇各位,爵位高官必不吝啬!”
霎时间,方才还一片热火朝天的殿内陡然寂静下来,几乎所有人放下了手头的动作。
除了某颗豆芽菜。
气氛渐渐诡异起来,终于有人打破众人难以言说的僵局,皱着眉质问道:“这……你想让我们同你一道谋反?苏楼主,江湖不涉及朝堂纷争是惯例,何况这是诛九族的!”
苏戚依然是一副文弱温和的样子,并未回应。
而所有掌门皆安坐原位,虽面色沉沉,却不算惊惶。
是再一次的沉默。
苏戚才微笑着开口:“诸位,还是没有想法吗?”
江湖中人到底天性率直,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很快一部分人就再坐不住:“苏楼主,我们本来以为你高义,可此乃不忠!你今日邀我等至此,真正的目的便是如此?”
除此以外,再无其余声音。
苏戚笑了:“看来诸位都不同意了。”
而后一片沉默,也算是一句回应。
而后他给了下属一个眼色,只道:“无妨,诸位可以慢慢考虑。”
费启终于停了筷子,似乎也感觉到情势有些紧绷:“他们这是要?”
柳璟淡淡一笑:“要精彩了。”
“等会儿万一有什么事,在我背后躲好了。”
话音刚落,大门骤敞,一批暗色劲装的下属鱼贯而入,将近百人,扶刀逼近了每一桌被邀请而来的客人。
江湖百家的弟子目色一凛,纷纷站起拔剑:“苏戚!你这是要做什么!”
而这些人在下一刻均面色剧变,竟不得不扶住桌子稳住身形,拔出半截的刀颓然落回。
“你做了什么!”
苏戚这才缓缓坐上了那张沉香宽椅,轻声道:“别紧张,酒里有些软筋散,在下是真心与各位合作,怎会轻易制你们于死地?”
有人拼力直起身,勉强拔出剑:“苏戚你无耻!缚骨楼出来的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在那些人摇摇欲坠之时,却有又一批人起身将他们护在身后:“苏戚,你失算了,方才那酒我们没喝下去。你当真要同我们在这里开战,彻底撕破脸?你可知道你所面对的是江湖百家?”
苏戚状似惊讶了一瞬,转而笑起来,那温和隐隐被疯狂刺破。
“我该夸你们聪明吗?动动看内力呢?”
利刃彻底出鞘,有人一击将出之际,却骤然脱力。
那人面色惊惧:“怎会?”
费启也看得迷茫,低声问:“这是为何?”
柳世子淡淡瞥他一眼:“谁家白日无事点蜡烛?”
所以才要闭大穴。
苏戚把玩着杯盏:“诸位,缚骨楼阵法已开,全体下属戒备,你们都已难动内力,如何逃的出去?不如好好考虑。”
直到这时,一直不作声亦无所为的各宗掌门终于缓缓起身,稳稳挡在了自家小辈的身前。
眼看着是不肯退步。
少数的避开两重毒药的人手摁上剑柄,而他们的几步远处,缚骨楼苏戚属下亦随时待发。
苏戚在上首处,已举棋若定。
刀锋渐凉,锐利难当,正要划破寂静,空气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只在下一刻就会崩裂。
“诸位这里,真是好生热闹啊。”
这一刹那,听闻这道不远处而来的懒散人声,所有人都凝滞了动作。
大殿内宛如一幅被定格的画卷,惊惧也好,难以置信也罢,几乎所有人脑中一片空白。
原先极骇人的剑拔弩张在这一刻溃然落幕,再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