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人间飒沓声》潇听江风

73、将至

　　其时正夜寒风疾。
　　在铺陈的暗色中，一队黑压压的人马不知疲倦地沿着崎岖山路向前挺进着，借着林荫遮蔽，几乎难以被勘探踪迹。

　　从不算高的山头上向下俯瞰，豫州的城门已距此不足十里。
　　于是夜色里，林间零星亮起了火光。

　　几处柴木上迸发着翕动的火星，抵抗着透骨的寒冷，也依稀把这浩荡的人马照了个大概。

　　在最中心的地方，几名粗布短打的手下人正张罗着枝干搭帐子，火堆前坐着的两个人面色皆被火光映得难以分辨。

　　两人对面而坐的时候有种奇异的矛盾感，因为一人衣着粗布肩背宽厚是武将底子，而一人身着上好的绸缎，看身形不过一个文弱的公子。

　　那个文弱的人烤着火，先开了口：“宁副将，明日城门会直接大开，不用进攻我们便能直入豫州。左右一夜过去你也会自己发现，不如我提前给你透个底。”

　　“豫州呢，是我们的地盘。在那里你和你的兄弟们大可以好好休整，准备准备，跟着我们一起攻进上京，拥新皇登基，到时候王侯将相的封赏少不了你的。”

　　这人口气带着种不易发现的倨傲与不屑，逐渐透露了高高在上施舍吩咐的本质。

　　宁兴尧神色并无异变，只嗤笑着：“姬芜，所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民众自发组织的起义队，而是归属魔教缚骨楼，对吗？”

　　“你们背靠的是哪个上京高官？如此权势滔天，能让我们所过之处的城门均大开迎接，该不会是如今的监国吧？”

　　姬芜还算清秀的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宁副将，做人不能太聪明，做好你该做的，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宁兴尧笑而不作应答。
　　他本就对柳璟所言信了七八分，这一路走来，他们这支队伍越来越像军队，也越发壮大，照理说为了蛰伏应该悄无声息走荒郊野道，可偏偏可以糊弄城门守卫以商队的名头零零散散进了城门。

　　这一路皆是如此，显然有人处处打点，傻子也该生疑了。柳璟说幕后之人是害他们断了军饷没有援兵的推手，满朝同临安侯对立又权倾朝野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在最初的时候，他们敲定合作，眼前这个人打的是为百姓讨公道的名号，而他的初心是以这一战成功攻陷上京，换得谈判资格，亲自督管粮草运输。
　　看起来他们似乎是从未有过的一支领头人根本没有推翻此朝称新皇念头的起义队。
　　又怎知不过是为人刀柄的幌子罢了。

　　好一个浪子野心的掌权佞臣。

　　宁兴尧并未接他这句话，他面色很沉，看着并没有要妥谈的念头。
　　他沉重的狼戾刀就在身侧，在风声里隐隐有翁然之音。

　　然而姬芜没有等到他的动作，却听到不远处在守夜的几个下属突然迸发出鸡飞狗跳的惨叫声。
　　于是整支队伍顿生不安，众人纷纷惊惶站起，却不明所以。

　　火光不算盛，他看不清出了什么乱子，只听兵戈“锵锵”作响不绝。
　　他警惕地站起了身，又有些犹疑着后退着，他大喝：“出什么事了！迅速来报！”

　　但很快他就发现无需有人来报了。
　　因为刀剑声暂歇，生乱的人已经周到地顾全了他的惊疑难定，正从一众人因战栗不敢靠近而让开的一条路上缓缓而来，几乎是闲庭散步。

　　原本围坐成群的人皆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于是火光与墨色交融中，高挑的人影露了全貌。
　　身披苍色，却比霁月清寒。

　　姬芜眯了眯眼睛，方才仔细看清了他面容，当下目色一颤。
　　而来人已与他相距不过半丈，这人弯了下眼睛：“好久没见了，近来可好？”
　　像极了一声熟人间的问候。

　　偏偏他拎着的那把剑通体莹白，却挂着潋滟鲜血，几滴艳红溅在他修长脖颈上，清寒上又添肃杀。
　　周身那股凛然的内力威势无丝毫收敛。

　　落后他半步的人虽也抱着把剑，但细看脸色有些木。
　　可能是还没习惯这种两个人单枪匹马杀入敌营还能颇有底气的作风。

　　不明状况的百姓和兵士尚未动作，但姬芜身边的两个护卫已经拔刀护在了他跟前。
　　霎时寒光凛冽，两边锋芒对峙。

　　姬芜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是你？”
　　一个月前嚣张至极几乎要把他们营地掀翻的人，实在很难忘记。

　　柳璟有礼恭维：“记性真好。”

　　想到他和丹绛一月前几乎杀了半数他带出来的人，姬芜到底没敢轻举妄动。
　　但转念一想，他诡异地笑了一声：“不对啊，他人呢？”

　　想来他大概是苏戚相当亲近的心腹。
　　“算算时日，缚骨一毒百日已至，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他转而笑出了声：“那可死得好啊！”

　　柳璟也跟着笑了一声，目色却凉淡极了。
　　“你真是找死。”

　　姬芜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你们不过两个人，孤身深入，找死的难道不是你们？”
　　“来人！”

　　“宁兴尧。”
　　一道从容的嗓音随之一同响起。

　　在两道人声中，柳璟毫不意外地对上了宁兴尧无一丝犹疑的目光。
　　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在那两个护卫抽刀要回护的时候，裹挟着罡风，狼戾刀已经直直架上了姬芜脖颈。

　　情势急转直下。
　　这一刹，静默的空气中，无人再敢动作。

　　那刀刃是横劈着从后方而来，姬芜那个角度根本躲闪不及，随之强力桎梏之下，更是拼力也挣脱不开。
　　他目光陡然震颤，后知后觉地感到惊惶：“宁兴尧你！”

　　回应他的只有一位将领不容置喙的命令：“将姬芜的人全部拿下！”

　　而后人群里佩刀从不卸下的兵士们并不问军令缘由，应声后即刻动作。
　　有人逃窜，有人咒骂，有人尚且愣神。混乱间刀剑声再起，顷刻间，局势逆变。

　　……

　　那一夜的打斗看似激烈势大，但其实糅杂在猎猎风声中又化为不足一提的杂音，丝毫未惊动城池内安睡的人们。

　　豫州其实是个在大梁人眼中相当邪乎的地域。寻常城池州郡均有江湖门派镇守，美其名曰庇护一方安宁，偏偏这地方是魔教驻地，还没任何一个江湖正派敢过来跟魔教驻守在一块庇佑他们。

　　照理说这里的百姓应当是深受其害，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一派民不聊生的惨相。但偏偏这里的百姓过活得同其他地域的人们无甚差别，甚至要更安宁些。

　　思来想去似乎是由于魔教教主归根结底可能是个极有原则的混球，虽然一直致力于搅得江湖鸡犬不宁，但这个范围没把自己的驻地包进去。
　　因此造成了只有别的地方被他祸祸而豫州反倒没什么事的结果。

　　且豫州正处皇城脚下，毗邻上京，其实是处繁华州域。
　　于是好好一块魔教驻地，偏偏变成了大多数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至于半个月后将在豫州举办江湖大会的消息，早就被苏戚散播于城中，是以此处便更加喧嚣。
　　战乱期间，依然有各处的富贵闲人彻享今朝醉，陆陆续续地前往豫州住下，打算凑一凑江湖高人切磋盛会的热闹。

　　与此同时江湖各家派来的人也正在路上，豫州城里的人鱼龙混杂，凑热闹也好，另有图谋也罢，总之是越挤越多。

　　而这江湖大会确实是一大江湖盛事。百家门派在大会当天齐聚，平日里互相只能听闻个名声的人在这一日大多会切磋两招，领教功法。
　　这一盛会惯常会持续几日，前两日各家子弟自报家门，上比武台切磋，路过行人皆可一睹擂台上的一招一式。这也就是各家掌门长老溜着胡子互相暗暗争个高低的时候。

　　至于后几日，那就是百家私事，寻常人也便凑不上热闹了。
　　但其实跟扯淡也没分别，至多不过一堆老头互相数落过去几年你家没什么建树，他家门下弟子又惹了什么笑话，再集众人意见推选个将来三年领头的门派。
　　当然了，这个门派通常不会变，虚仑这个看着不太靠谱的人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一年又一年了。

　　届时擂台比武这等热闹事还会有庄家出来做赌局。有人闲情看比武风雅，有人豪掷千金赌个刺激。
　　总之乐子不少。

　　但这一年的江湖大会恐怕有些特殊。

　　随着江湖百家陆续抵达豫州，盛会之期也就越近，表面上看着热闹一片的城池，实则来者大多心怀猜忌。

　　江湖大会从不会邀请魔教参与，毕竟邀请那个疯子过来大概是这些个老头活腻了。因此江湖大会更是从未有过魔教主持开办，并在魔教驻地举办的先例。

　　但今时不同往日，年中各家子弟广为魔教残害，终于是集百家之力，加之缚骨楼内乱，把那疯子打了个下落不明。
　　随后打着为民除害旗号叛变的苏戚就成了缚骨楼新主，号称要领着缚骨楼弃暗投明。

　　于是放任缚骨楼主办此次大会，实则是江湖百家觉着改邪归正实属不易，应在表面上予以肯定。
　　其实本来江湖人也很难相信魔教中能出此清流如此大义，但大概是由于当日围剿，缚骨楼的举动实在令人咂舌。

　　本来苦于缚骨楼外大阵固若金汤，那些义愤填膺的江湖人甚至攻打半晌连阵眼都没找到，自然也就一步都踏不进去。
　　多亏缚骨楼内部的人自己开了阵。

　　说来苏戚可能真是此次围剿之功臣。

　　只是归根究底，江湖中人还得讲义气，苏戚虽自言匡扶正道，但大多数人也唏嘘他背主之事做得太过阴狠。
　　是以今年这大会的气氛就相当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