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难成》钻木得鱼

37、番外一

　　宫里发生骚乱时，元煦抱着自己爱人的尸身才醒了过来。

　　周围尽是黑暗，一盏灯也没有，外面喧哗吵闹，这一切都让元煦不知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突然身体接触到一物，带来的冰冷触感，终于在喧哗中唤回了他的记忆。

　　那冰冷，是他的爱人戎度。

　　戎度，死了。

　　被人割去了头颅，只剩下了这具身体。

　　他将头靠在戎度的肩上，手慢慢抚上戎度的胸口，仿佛这样做就还能获得一丝温暖。

　　他一直都该明白的，虽然他是皇帝，却是谁也保护不了。

　　五岁那年，没见过几次面的父皇死了，宫里的人惶恐不安，母亲抱着他整日都在哭泣。他也只好跟着哭，但却是因为肚子饿得哭。

　　然后不知怎的，懵懂无知的他被人抱上了皇位，在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他被一群大人们围在中间。他们给他下跪，给他磕头，称他陛下，可紧接着，他的母亲便被这些人给杀死了。

　　站在皇位旁的东霸告诉他，因为他成为了皇帝，所以他的母亲便成了先帝的皇后，先帝归天，皇后自然要去陪伴先帝，这是属于她的荣耀。

　　可他分明记得，在前一晚他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

　　但他不敢说话，从小跟母亲在宫中吃过的苦告诉他，虽然他现在是皇帝了，但眼前的丞相，才是掌握他命的人。

　　他就这样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

　　最开始，他穿着龙袍，坐在皇座上，看着下面的大臣们发呆。后来丞相说，他年纪太小了，需要学习，所以不用再去上朝了。

　　于是他又有了好几位老师，每天轮着给他上课。老师们抱着不同的书目来教他，可是他连字都不认识。听不懂也看不懂，他不想上课了。

　　然后他发现老师们好像都不敢管他，于是他开始在课上发呆、睡觉，直到后来，他让小太监们找来好玩的物件，当着老师们的面在下面玩乐。

　　老师们将这事告诉了丞相，东霸便来看他，他当时以为自己会挨骂，却不想丞相却骂了那几位老师，接着没多久，他的老师们便换了一批人。

　　新换的老师们比以前的老师们更加听话，只要他皱皱脸，那些老师们就再也不敢多说他一句了！
　　原来丞相是这么好的人啊！

　　当时年纪太小的他就是这么的天真。发现真的没有人敢管自己后，他也逐渐了解到做皇帝的乐趣。

　　他不用上朝，不用上课，每天只要跟小太监们在宫内玩耍就好。

　　若不是戎度的出现，恐怕他就会这样愚昧无知又糊涂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吧。

　　他也曾想过，那样的生活是不是也挺好。朝政都在东霸手上，自己只需做一个乐在其中的傀儡，然后在某一日被东霸废掉再杀掉，就这么过完这一辈子。

　　但想到这样的生活中没有戎度，他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了。

　　戎度是他八岁那年去打猎时遇到的奴隶。

　　他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在干什么了，只记得戎度趴在地上看他的眼神，那跟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从他六岁那年开始，东霸每年夏天都会让他去打猎，因为丞相说，元周的皇帝历来都是弓马娴熟之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虽然那时的他人小握不住弓，还总射歪了箭，但他一直能打到猎物。
　　除了那年有一头狼，丞相怎么都不肯将它算做自己的猎物。

　　一头还没死透的母狼，它身边还有几只狼崽子，灰白相间的，看着跟狗差不多，但到底是狼，有凶性，咬了好几个想去抱它们的人，这其中就包括丞相的小儿子，遭人讨厌的大胖子。于是丞相下令，把所有小狼崽都杀了。

　　但他却记住了那狼崽子的眼神。

　　清澈又凶狠，比他这个皇帝自由多了！

　　于是之后，他总希望能打到一头狼，再抓个小狼崽。

　　可是这样的猎物他一直没能拥有，狼崽子也终究无法得到。

　　所以当看到一个人露出那年狼崽子的眼神后，他想，把他带走，是不是也算打到了狼，养到了狼崽。

　　戎度比他大两岁，当年也刚十岁。一个十岁的小奴隶而已，小皇帝看上了带走做玩伴，丞相不在意，其他人也不会在意。

　　可只有他知道，戎度的反抗曾有多激烈。

　　戎度本人就跟他的眼神一样，是个不懂得享富贵、只想跑掉的狼崽子。他不懂皇帝是什么，也不想跟那些小太监一样，跪着讨好他。

　　为了驯服这头狼崽子，他花了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他跟他吵过架、打过仗，可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不许戎度离开他，也不许别人欺负他，于是最后，他终于臣服于自己了。

　　自此，戎度便陪在了他的身边。

　　狼是自由的，它们宁死也不会做狗。但戎度认他做了主人，从此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

　　宫里人都说，戎度是他最忠的狗，根本离不开小皇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戎度。

　　戎度不是狗，他还是那头狼，只是他找到了相伴之人，不必再去流浪，所以愿意留在这皇宫之中，陪伴着他。

　　他不爱读书，不愿学习，戎度就代他去学。只因他听见人私下说，丞相不愿皇帝亲政，所以要把皇帝往废了养。

　　戎度把这话告诉了他，他当时还笑戎度，不用做事只享福有什么不好，反正他是皇帝啊。

　　可戎度过了几天告诉他，一个被人摆布的皇帝，是不可能享福的。为了举例，他磕磕绊绊地给他讲起了历史，讲起了那些成为傀儡最终丢掉性命的皇帝们的故事。

　　他不知道戎度是怎样知道这些的，但是那认真的神态却让他更加痴迷这头在渐渐长大的狼了。

　　他当时虽然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读书学习，为什么不可以当个安分的傀儡皇帝，但戎度说要改变，他就去尝试改变。

　　虽然最后，他还是什么都学不会。

　　但是戎度却很聪明，他看不懂听不懂的，戎度都能明白。

　　戎度对他说，他们两个是这皇宫里的孤狼，只能彼此依靠。虽然现在他们都还小，但他们迟早会长大，到时候他会帮他，他会让他做真正的皇帝。

　　他相信他。

　　于是慢慢的，戎度再也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的眼神，为了让他做真正的皇帝，戎度学着装作狗的模样，好让所有人都能放下戒心。

　　可狼崽到底会长成狼。

　　戎度帮他掌握住了宫里，终于，他们在宫里成功杀掉了丞相东霸。

　　东霸死了，戎度说，他头上的盖子被拿掉了，他可以直接看向远方了，再也不会有人敢来阻挡在他面前了。

　　戎度一直在践行着对他的诺言，他都知道。

　　可他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料，他不会处理朝政，不会压制臣子，坐在皇椅上的他好像一个优伶。但，万幸他还有戎度，所以他把朝政都交给他。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戎度是他的娈宠，是因为被皇帝压在身下，才能成为新的权臣。

　　可是没人知道，被压下身下的人，是他。

　　能让他成为亲政皇帝的，也是权臣本人。

　　他真是太弱了，太弱了！依靠着戎度的保护活到现在，可现在，戎度也被人害了！

　　突然，一阵开门关门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束微弱的光。

　　躺着的他微微侧身看去，来人叫康休，是伺候他的太监，也是，杀害戎度的人。

　　康休提着灯笼停在他的床前，垂着头，一如往日的恭敬模样，“陛下，蓟州军进辽阳了，奴伺候您离开这里吧！”

　　他重新侧身躺好，抱紧那早已冰冷僵硬的身体，没有一句回答。

　　对此康休没有催促，但也没有离开。

　　康休是从什么时候跟在自己身边的呢？他记不得了。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戎度说他算是个得力人，可以近身伺候，他这才慢慢接纳了此人。

　　戎度提拔了康休，可康休却恩将仇报，杀了戎度。

　　康休是什么时候背叛了戎度的呢？他不知道。

　　康休为什么要杀戎度呢？事到如今，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真的很没用，如今失去了戎度，他已经失去了全部了。那还逃走做什么呢？

　　但这些话他不想对康休说。

　　他弱到连杀了这个人都做不到，他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他也知道，只要他从这里走出去，他就会被其他人抓住、杀死。而被留在这里的戎度，也会被人扔掉、被践踏。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这里，保护好戎度的身体。

　　康休再度道：“陛下，蓟州军就快进宫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他知道，他现在就在等着蓟州军进宫来抓他。这样，他就可以恳求对方，让他们把自己和戎度埋在一起了。

　　相比于辽阳和宫里的人，他现在反而觉得敌方才会满足自己的这个要求。

　　康休却还在磕头恳求道：“陛下！奴求您了！”

　　他还是没有动。

　　他不明白，事到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为了什么呢？

　　“昏君！昏君！昏君！”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吵闹声，康休立刻起身跑到了殿门口。

　　外面有男声有女声，他们吵吵嚷嚷的，说着要进来杀了昏君，以求全性命。

　　可奇怪的是，康休却全部拦住了他们，甚至还强硬地要求他们都退下。

　　没有用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皇帝，即便他不愿做这个皇帝，可他要背负的责任却始终不能逃避！虽然不知道康休为何会这样护着他，但凭他一个人也是应对不了外面的所有人的。

　　最终，那些人会闯进来，胡乱杀死他。

　　他对此并不在意。可是他若这样死了，戎度的尸身还能得以保全吗？他们死后也不能埋到一处了吧！

　　听着康休与宫人们争辩的声音，他想，是不是还可以再信任这个人一次。

　　不得不坐起身来，他轻声唤道：“康休。”

　　“砰”！

　　是殿门被关上的声音。

　　接着康休跑了过来，之前灯笼里的烛火早已经熄灭，他看不到对方，只听对方声音微颤：“陛下？”

　　他对康休道：“杀了我吧，就像你杀戎度那样，把我的头割下来，你献出去也好，让他们献出去也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人传进来毁坏我和戎度的尸身，我知道你做得到这点！等蓟州军进来后，让他们把我们埋在一处就够了。”

　　看着暗处的人影，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属于帝王的平静，“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