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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尧方凤起鸣五岳,独倚玄默凌清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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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秋辞最终还是没能吃上许书义为他特意准备的八宝鸡。原来他正在敬台与长老们谈话之时,恰是天虹剑之主师疾真人十年以来唯一一次兴致大开准备擦拭佩剑之时。
在看到那把光彩照人得出乎人意料的天虹剑第一眼,师疾真人就觉得不对。而在发现自己的宝贝天虹剑竟然被一干小辈偷去挑灯笼用,师疾一下子气得圆眼怒睁,非要把为首的许书义抓来教育一顿才肯罢休。面对怒气冲冲冲进厨房准备罚自己抄一百遍《道德经》的师疾,许书义果断选择性忘记手中那锅八宝鸡究竟为谁而做。
直到师疾吃饱喝足,一边揉着肚子一边默念罪过罪过,方听到刚踏进门口曾秋辞发出一声惨叫,这才知道,许书义用来讨好自己的那两盆八宝鸡,原来是给曾秋辞准备的。
曾秋辞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回了风清派一趟,竟然还要饿着肚子下山。幸好临行前顾晓枫塞给了自己沉甸甸的一个钱袋,找个店家果腹不成问题。修行之人多有辟谷,曾秋辞也不例外,但毕竟是肉体凡胎,最重要的是前不久才在风清派被许书义那锅八宝鸡刺激了一番,他莫名地怀念起了离风清派不远的小镇上那家馄饨摊。
下了山,又走了许久的路,许是因为人烟稀少,曾秋辞也没能遇到一家像样的客栈,打定主意随便找个茶摊凑合,远远的忽然见到一个茶棚,便跟摊贩要了两个饼,并一碗茶,随便挑了张桌子,也不在意桌上的灰尘油渍,轻快地坐了下来。茶摊的桌子太低,他便蜷着腿佝偻着背,丝毫没有显露出修行之人本有的仙风道骨。
他出门前特地换了身灰布衣衫,不然若是顶着风清派那一身行头下来,被别人看到,只怕又要破口大骂“风清派前掌门人坐无坐相,吃无吃相,辱没师门”。没了风清派那身比靶子还明显的标志,曾秋辞吃得十分轻松自在,没想到这摊子虽小,东西的味道却不错。曾秋辞正埋头吃喝,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他尚未抬头,便听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公子,又见面了。”
这声音莫名熟悉,曾秋辞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映入眼帘先是一身蓝衣,再往上看便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恰是午前方在竹林中遇见的那位吹笛少年。
“好巧。”曾秋辞点点头,看了看少年手里的茶碗,淡淡地问道:“你也来吃茶?”
短短半日竟然便凑巧地同他遇见了两次,而且时间地点并不寻常,他心里已经觉得这少年的出现委实有些古怪,因此后面这句问话中其实带着点试探。那少年一身装扮极为不菲,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会在茶摊吃粗糙点心的人。
少年闻言挑眉,对着曾秋辞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不是。”他对着曾秋辞眨了眨眼,道:“路过瞧见了公子,特意停下来打个招呼。”他似乎感觉不到曾秋辞话中的试探,一边说着,一边在曾秋辞的对面坐下,又把手中的茶碗放到了桌前。眼前之人语气十分自然,态度又极为坦荡,曾秋辞一时之间反而有些看不明白。不过他本来也不是拘泥小节之人,既然目前看不出少年有什么出奇之处,心中便也按下不提,只是报之一笑。
“这个饼,看起来很好吃啊。”曾秋辞从茶碗中分出半个头来,才发现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饼,看起来似乎是对那个干巴巴的疙瘩一样的面饼真的充满兴趣。
曾秋辞哑然失笑,把饼往前推了推,道:“你若是不嫌弃,便请试一试。”
“那就多谢啦。”少年也不客气,道了句谢便拿起饼,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后又一本正经地把饼放了回去。
曾秋辞心里觉得好笑,嘴角一弯,脸上便也漾开了些许笑意。少年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也不急不恼,更不觉得不好意思,不急不忙地放回饼后,什么话也不说,另一只手便撑在桌上,托着腮,毫不掩饰地盯着曾秋辞看。
曾秋辞心中疑虑更消,但面对少年直白的目光,心中又升起另一种犹疑。如此一来,曾秋辞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近看才发现他的脸越发似粉雕玉砌,眸色深沉却亮如辰星,又仿佛一直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论理,这样的人若是真见过面,自己不该忘记,可是曾秋辞再三思索,肯定了那张脸从未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他心里更觉得奇怪,不自觉地又再多看了那少年两眼。
“公子如何一直盯着我看?”少年显然发觉了曾秋辞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莫不是我刚才吃相太差,让公子见笑了?”他话是这样说着,眼中明媚不减,听起来倒只是一句玩笑话。
曾秋辞轻轻咳了一声,终究不如那位少年一边盯着别人看还能倒打一耙的本领,脸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感觉小友,像一位故人。”
“噢,原来如此。”少年闻言,眉间一挑,眼中笑意更甚,他对着曾秋辞挤了挤眼睛,大大方方道,“我看公子也是面熟得很,看来我俩真是一见如故呢。”说着他话锋一转,道:“既然一见如故,公子称呼我‘小友’未免也太过生分了些,”少年嘴角一勾,“我叫未名,小名阿寻,公子唤我小名就好。”
曾秋辞尚未对自称为“未名”的少年的自来熟表示接受,未名却是对着曾秋辞俏皮一笑,忽然正色道:“公子虽然不知道我,我却是,认识公子的呢。”
“啊?”曾秋辞被未名说得一愣。
“尧方凤起鸣五岳,独倚玄默凌清秋。”未名正儿八经地念出这两句话。
彼时曾秋辞正端起了茶碗往嘴里送,哪知一口茶还未咽下去,未名的话差点让他一口茶全喷出来。虽然及时控制住了,可曾秋辞还是让茶呛到了,登时连连咳嗽起来。
毕竟,这几句话,着实令人尴尬。
曾秋辞已经八年未听过这两句话了。不知是从谁流传出来的夸耀曾秋辞的俗句,“尧方”是曾秋辞的琴名,而曾秋辞曾在十二岁时创作了一首琴曲,名为《凤栖》,此曲借凤凰和鸣震撼五岳山脉,抒发对“和、静、清、远”之向往,琴曲短小俊逸,气势动人,一时之间被到处传颂,有山水之处皆有《凤栖》之音,而在曾秋辞担任掌门之后,更是深受推崇。学琴之人皆以善谈《凤栖》为荣,而哪怕修其他器乐者,也为了能奏出《凤栖》之音,想法设法讲琴曲改编为笛曲、箫曲、筝曲等。直到八年前,传世英才长安先生身败名裂后,这首曲子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耳中,便如他未曾出现过。
而“玄默”二字,乃是曾秋辞的佩剑之名。曾秋辞主修兵道中的剑道,为着勤加修炼,每日大半时间都在风清派后山的清秋台练习剑法。据说有一年定陶宴设在了风清派,前来赴宴的一位姑娘无意中去了清秋台,却见曾秋辞一身白衣,执剑独立,顿时惊为天人,当即便取笔墨把清秋台之遇画了下来,画作便命名为《独倚玄默凌清秋》,结果定陶宴尚未结束,这幅画已经在仙门各派中传了个遍,甚至有些敬慕曾秋辞的仙子,为了能把原稿拓印下来,专门去民间找师傅画了三个月的时间学了篆刻。这事在八年前自然是个美谈,可如今时过境迁,再提起来,陌生之中,不免多了几分啼笑皆非。
曾秋辞摆了摆手刚想示意未名别再说下去,一方手帕已经递到了眼前,他也顾不得道谢,连忙接了过来。好不容易咳嗽声停了下来,曾秋辞这才对着未名道:“多谢阿寻。方才真是失礼了。”
听到曾秋辞“从善如流”地唤了“阿寻”二字,未名眉毛一挑,勾起嘴唇,软软开口道:“哪里,是我吓着公子了,真是抱歉。”他话说着抱歉,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满意,完全瞧不出有任何的愧疚。曾秋辞抬眼看像他时,那张脸才如梦初醒般从眉飞色舞迅速转为懊丧不已,偏偏那双眼睛表现出刻意得并不真挚的懊悔,曾秋辞只看一眼便掌不住放声大笑,心中暗想,这人还真是有些意思,哈哈笑道:“原来我以前这么有名呢。”
坦白来讲,八年前的曾秋辞,作为声名显赫的仙门世家第一公子,不只是有名,该说是非常非常有名了。
“公子年方十四兵道便修至气层,琴道修至意层。”未名开始如数家珍道。
仙门修士多修兵道与乐道,兵道分为术层,气层,化层和天层,初入门时从术层开始修习,哪怕是资质好的修仙者,少则十年,多则甚至要花上十五六年方能从术层突破至意层。
再者,要知道修仙也不是随随便便想修就能修的,今天想修第二天一早就能开始修的。仙门弟子多从六七岁方开仙感,而后才可拜师开始修行,是以多要将即弱冠才能进入兵道气层的修习。曾秋辞仙骨虽佳,但也非天生的仙胎,故也是勉力修习了整整九年才进入气层。但只因他仙感较其他人早开了一两年,从五岁起便开始随师晴真人修行,又加上天赋高悟性好,十四岁便有所突破。
风清派长字辈的弟子曾秋辞竟然在十四岁便跻身剑道气层,这个消息在一个时辰内便传至各门各派。毕竟在当时这确实是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十四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算起来能在十四岁修炼至兵道气层的,各家中也没听过多少,曾秋辞这一辈中也不过冒出来三两个,而这三两人便都齐齐荣登仙门谈资榜首,顺带成了师父们教导徒弟时的正面榜样。
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曾秋辞,因为他不止在十四岁兵道便至气层,乐道也提至了意层。各家修仙,多以兵道为主,辅以乐道,乐道分为弄层、意层和心层,入门容易精修却是难。乐道进入意层本算不得是什么难事,只是各门派多以修习兵道为主,乐道往往放松了些,此种情状下以十四岁的年纪突破至意层,不免又是一件锦上添花的谈资。
这样的话从未名嘴里说了出来,着实还是让曾秋辞略微有些尴尬。毕竟从八年前边岭之战后,这件传遍仙门教育界的往事版本已经变成了“风清派前掌门人曾秋辞天资聪颖,却一心不走正道,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最后只能落得一个被放逐南海的下场”。昔日仙门子弟的楷模,却变成今日的反面教材,曾经的辉煌事迹早已是掉落尘埃,如今,竟然又从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还是让人有些唏嘘。
好在曾秋辞早已不是六七年前的心境,听未名的这些话,不消片刻,他坦荡应道:“哦,好像是这样吧。”语气便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
“月亮哪怕只挂在天上一夜,那清辉也是分毫不减的。”未名又道。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出,曾秋辞心中讶然,胸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曾秋辞失神的一瞬,未名已经恢复了先前笑眯眯的模样,换上一副轻快的语调,道:“和先生聊天很是开心呢。”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一遇见聊得来的人话就说不停,先生莫要介意才好。”
他突然换了“先生”二字称呼,曾秋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隔了片刻才连忙道:“怎会。不过,”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用商量的语气道:“呃,阿寻啊,你还是不要喊我‘先生’了,直接喊我名字就好。”
未名闻言,嘻嘻一笑,点头道:“长幼有别,若是先生不介意,不如我就喊你‘兄长’吧。”
“也好。”曾秋辞答应着,心里道,只要别喊“先生”,随便你爱怎么喊吧。
“说了这样久的话,可真是耽误兄长许多时间了。”未名转移了话题,“看兄长似乎是刚从风清派下来,不知可是要往何处去?”
曾秋辞摇了摇头,苦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看着未名眼中的笑意,他话刚出口心中却有些不安,担心未名误以为自己方才是搪塞之语,不愿意告诉他行踪,又加急补充道,“我要寻一个人,但却不知那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
“原来如此。”未名似乎察觉到曾秋辞心内所想,掩嘴一笑,“毕竟相处了许久的好朋友都不一定相互知道对方姓名,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说着他又问道:“如若兄长信任我,不知兄长要找的那人,可有什么来历,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