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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韵先报归客信,南海曲误明珠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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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遭遇并未在曾秋辞心中激起多大的波澜,告别了少年后,他继续赶路,一边暗暗思量,不知此次从南海回来,会否引起仙门各派的不满。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得知曾秋辞取得鲛人之泪“卷土重归”,仙门各派先是心里大吃一惊,继而无奈叹道:不愧是屠魔战神,竟连取南海鲛人之泪这等难事,也能不过短短八年时间就办成。叹息完毕便是抚膺长啸:“曾秋辞这厮卷土重来,也不知当时遭重创的功力可有完全恢复,如果要是真比以前还要厉害,那整个仙门岂不是又要人仰马翻了!”
然而再怎么不高兴,也只敢在心里暗暗骂上几句,毕竟当初风清派放出“不取鲛人泪不得归”的话时谁也没反驳,主要是不敢得罪明里暗里护犊的风清派,顺带也只把这句话当成了“你一辈子也别想回来”的翻译。
现在人家把鲛人泪带了回来,你又跳出来反对,实在是太没品,故而谁也没好意思带这个头,只能自个在家胡乱发发脾气。
其他仙门是这样的愁云惨淡,而风清派又是别样的光景。
尽管踏入了风清派的地界,曾秋辞还是有一些不真实感,或许是八年没有回来了,脚下这条路走起来竟然有些陌生。而这种不真实感在他踏上山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路还是那条路,八年前就已经栽在石阶两旁的梅树,光秃秃的树枝上长满了鲜绿的叶子,看起来一切如常。然而——曾秋辞的眼皮突然一跳——从半山腰开始,绿意开始被格格不入鲜红平分,一个接一个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两旁树梢,连成一片喜庆的颜色,透着一种诡异的俗气。
曾秋辞的第一反应是莫不是因为八年没回来,自己不小心走错了地方。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在艰难地分辨出了半山腰的飘然亭后——“哦,没走错······”他喃喃自语着,一个更奇异的念头冒了出来,“难不成,自己没走错,只是风清派早已迁居去了其他风水宝地,忘了通知我?”
可是,这结界却是风清派所设,论理不至于搬迁后还会在此处留下结界。“总不能,”他心中狐疑道,“莫不是风清派哪位师兄弟师姐妹要成亲,这才刻意装扮得如此喜庆?”这念头刚出现就立刻被打消,主要是曾秋辞实在想象不到风清派中会有谁品味如此之差——眼前这一片鲜红喜庆倒是喜庆,但是好好的一个清修雅地张灯结彩起来,以往那股清贵之气消失殆尽,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实在不忍多看那两排格格不入的大红灯笼,毕竟再细看下去,对那个挂灯笼的人而言也是一种残忍,他摇着头,顶着一片窒息的红色,继续赶路。
所有的不解在曾秋辞看到风清派的大门后终于消停了下来,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总归自己确实没走错地方。但在抬高视线看第二眼时,曾秋辞的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傻眼地望着大殿正中央被红绸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牌匾。
细细辨认了牌匾上“风清派”三个大字良久,确认这还是八年前的那一块。而他的目光在移向挂在大殿两侧的横幅后,一眼认出了那条幅上龙飞凤舞、潦草得让人看不懂的笔迹,写的正是“庆祝掌门师兄重新回家!”
“难不成”,曾秋辞有些僵硬地转身,重新盯住了背后和红缎风格并无二致的挂了整整一条山路的红灯笼,嘴角抽了抽,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喃喃道:“这一切,是为我准备的?”
“掌门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曾秋辞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白色身影已经朝他飞奔而来。来人正是曾秋辞最小的师弟,许书义。
八年未见,许书义看上去成熟了一些,脸上的稚气脱去不少,人也长高长壮了,不再像以前像豆芽菜一般,整个人看起来竟然多出了几分稳重的气质。
只是他一开口就被立刻打回了原形。“掌门师兄!”许书义猛地抱住了曾秋辞,用力锤了两下他的后背,兴奋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曾秋辞笑眯眯地把许书义的爪子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又上下打量了许书义一番,道:“长泽长高了不少。”
“长泽”是许书义的字,风清派的每位弟子入门拜师后,俗家姓名依然保留着,但也会由师父亲自取表字,曾秋辞和许书义都拜在风清派前前任掌门人师晴真人门下,在男弟子中从“长”字辈,“长泽”便是师晴真人给许书义取的字。
“哼,”顾晓枫突然发出一声冷哼,气鼓鼓道:“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前两天又偷跑到山下去被长老关了禁闭。”
顾晓枫与曾秋辞和许书义同为师晴真人的嫡传弟子,顾晓枫的资历最深,是师晴真人的开门弟子,在女弟子中从“晓”字辈,算得上是众人的大师姐。
数落完许书义,顾晓枫这才将脸转向曾秋辞,神色瞬间变得十分温和,道:“长安,终于盼到你回来了。”变脸速度之快,让曾秋辞几乎要怀疑刚才教训许书义的那个顾晓枫,和现在温言软语的师姐究竟是不是同个人,然后就开始佩服起了许书义,他简直能想象,许书义这八年来到底又把风清派闹得有多鸡犬不宁,否则何以能把一向好脾气的晓枫师姐气得暴跳如雷,竟会说出这番十分不符合形象的话。
“师姐!”许书义有点发急,道:“你就别一天三顿四顿地教训我了。”他立刻拉着曾秋辞的手当作挡箭牌,“长安师兄第一天回来,你就别生气了嘛!”
相比之下,其他弟子就规矩得多了,虽然神色都是清一色的欣喜,却也没有谁像许书义手舞足蹈地耍宝。虽然名义上曾秋辞已经被卸去了掌门之位,但风清派众人心里却还是认着这位掌门人的,一走近,便赶紧敛起衣袖与他见礼。规矩都行完了,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欢笑嬉闹,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七嘴八舌道:“师兄你可算回来啦!”“我觉得师兄看起来瘦了不少······”“哪里有,我看师兄的脸明明还胖了······”“师兄你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让那个南海鲛人流泪的······”一人一句话接的严密无缝,曾秋辞想插一句话都说不上。
果不其然,所有与曾秋辞记忆不符的一切都是风清派的众弟子为了给曾秋辞接风洗尘准备的,当然,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曾秋辞用鼻子也能想出来。“长老们说了,你回来算不得是什么光耀之事,若是大张旗鼓给你设宴,会惹得其他门派非议的。”许书义拉着曾秋辞的袖子,伏在曾秋辞耳边小声道,“所以我们就只能私底下闹一闹了,总归不要搞得太夸张,省得那些小肚鸡肠的到时候又要吐酸水。”
曾秋辞的目光重新飘向挂在大殿两侧的红条幅,又回忆了方才上山的一路热闹的红,强忍住想要反驳的冲动——就许书义这种闹法,只怕是设宴都没这么惊天地泣鬼神。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慢慢聚起愈暖愈厚的热意,要知道风清派一向管束甚严,如若不是护法长老清瑜的默许,其他人也绝对不敢这样胡闹。
众人中最闹腾的当属许书义,这边曾秋辞还没感动完,他又拉着曾秋辞继续喋喋不休道:“掌门师兄,你瞧瞧各处!”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指着庭中各处,“山路上那两排灯笼可是我和几位师兄专门下山去买的,用了小师叔的天虹剑一个个挑了挂到檐下的——说来奇怪,竟然只有他的剑能弹开结界;你看那两条横幅,可是我写坏了几十幅才写出来的。其他的倒是一回事,你看那儿才是厉害呢!”曾秋辞顺着许书义的手指望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口大锅架在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上,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气。随着热气传出的,是一阵阵八宝鸡的香味,勾得人食欲大开。
“早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午后我们就炖上了!”许书义不等曾秋辞接话,便迫不及待道:“蘑菇和嫩笋是在后山挖的倒是没什么稀奇,不过那鸡可不是在后山抓的——虽然我也已经馋了后山的凤翎鸡很久了,是晓枫师姐下山之后一个人走了十几里路到一户农家买的,还有糯米可是专门从李家铺子里买来的,熟火腿是长白师兄家里做的,就剩了这么一块······”
其他人已经完全放弃插进许书义的话,曾秋辞也只能一边不好意思一边装作配合地点头,心中却暗自叹道,“没想到八年没见,长泽还是这么个性子,没被各位长老和师兄师姐们打死,可见大家的脾气真是愈发好了。”
许书义还在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顾晓枫走上前来按住了许书义,道:“长泽你先别胡闹。既然见过了长安的面,也该让他先去敬台见一见众位长老。”
曾秋辞如逢大赦,点了点头道:“多谢师姐。”
敬台是专供十八位长老日常起居和处理派中大小事务之处,除了长老们,就是连掌门人,无特殊情况也是不许踏足的。是以曾秋辞虽然曾经担任掌门人,除却有事需和长老们商议,等闲也不到这儿来。十八位长老在敬台都有各自的书房和卧房,平日也都是各自修炼,若是要议事便都到中厅来,便是曾秋辞如今站着的地方。八年未见,敬台倒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一派古朴厚重,自有一种威严。
曾秋辞刚踏入中厅,便看到如十八罗汉一般在各自座位上正襟危坐的长老们,不由得敛了心神,露出十分恭敬严肃的神色。虽如此,他心里却又暗暗想到,看来自己重回风清派这件事还是引起了不少风吹草动,不然长老们也不至于约好了似的,就在这里专候着自己前来。
他这样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首座上端坐之人望去。那人虽留着长而花白的胡子,却是精神矍铄,俊朗的面容中透出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淡然,正是风清派的首座长老清虚。此刻他正闭目不语,神情极为庄严肃穆。似乎是听到了曾秋辞的脚步声,他才睁开双眼,对着曾秋辞微微一笑。
“长安拜见各位长老。”曾秋辞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向座上的十八人行了一个大礼。
十八位长老们微微颔首,却都未曾开口,似乎是在默默打量着这位八年前被他们集体商议后撤职的弟子,仿佛是想探寻他这些年来可有什么变化或长进。
曾秋辞虽然低着头,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长老们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可是长老们不开口,自己更不好贸然开口或者起身,只得转移注意默默盯着自己脚底下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那蚂蚁正驮着不知道是不是半颗白色的米,一步一步地从曾秋辞的左脚边爬到了右脚边,接着又消失不见。曾秋辞看着看着,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竹林中遇到的蓝衣少年的身影。
“总觉得那人有点奇怪呢······”曾秋辞想着,首座上的清虚长老突然缓缓开口道,“长安,你这十八年来,可想明白了?”
听到清虚长老发问,曾秋辞当即回神。他摇了摇头,道:“弟子愚钝,仍是不明白。”语气恭敬温和,却又坚定无比。
两人打哑谜一般一人一句,却又开口不言了。
须臾,另一位长老清珏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的琴,可已恢复?”
曾秋辞又一次摇头道:“长安竭尽全力,无果。”
清珏长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惋惜,又像是悲悯,又似乎有种了然于胸的无奈,但只一瞬之间,在曾秋辞还没分辨明白的时候便又消失了。
“这么说,那鲛人泪珠,难道不是你的琴声所致?”清珏左手边,一个声音急切地开口道。那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微微前倾,因着带了几分迫切,原本极为颀长的身躯看起来便低了一些。这人一双瞳仁极黑,眼白却透出些幽深的蓝色,胡子头发一团雪白,声音却清朗不显苍老,眉目间更是尽显风流,正是风清派的清瑾长老。
“这倒······是,”曾秋辞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中带了几分窘迫,“我好好弹他总不愿听,后来没办法了,便胡乱做了一张极粗糙的琴,还故意弹得十分难听,那南海鲛人八成没听过那样刺耳的琴音,只不过弹了半天,竟然真的把他给气哭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十八位长老显然被这答案雷得外焦里嫩,有几位长老已经控制不住,一边抚胸一边大口喘气,难得地一致表现出同一副难以置信、惊魂未定的模样。而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十八座上年龄最小的清雅,曾秋辞的话一出,他正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为了憋住不让这口茶喷出来,他原本神采飞扬的脸上纠结成一团,好不容易把茶咽了下去,他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咳嗽了好一会子,又捂着肚子哼哼唧唧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叹道:“能把南海鲛人气成这样,你这琴声绝对不是难听那么简单了······”
他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曾秋辞只觉得自己这八年来脸皮已经变厚了不少,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片红。但更加不好意思的其实是发话本尊,清雅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位长老同时转身,不满地瞪了他几眼,清雅这才赶紧捂住嘴,赶紧把原本停留在嘴边正准备继续往外跑的“只怕是催命”这几个字吞了回去。
南海鲛人素以善音律闻名,而鲛人落泪时凝成的珍珠,是世间难得的珍宝。传说南海鲛人从不轻易落泪,只有千百年前被一位云游而至的道人抚琴的美妙声音所感动,这才流下了唯一的一滴眼泪。但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活着的这些人中,还没有谁能亲眼见到鲛人泪珠的场景。当然,多的是效仿那位云游道人携了琴到南海去,企图以自己的琴音求得南海鲛人的青睐,从而得到鲛人泪者,但终究无一人成功。
没想到曾秋辞八年以来无法用美妙的琴音感动鲛人,便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把琴弹得呕哑嘲哳,那南海鲛人素来听好听的听习惯了,被曾秋辞半天的可怖琴音扰得心神不宁,偏偏那天还是月圆时分,鲛人功力受限,爬上了岸却无法阻止曾秋辞的乱弹滥奏,竟是硬生生被曾秋辞气出了眼泪,这才让曾秋辞侥幸成功而返。
“你此番回来,可是有要紧事。”清虚话虽这样说,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他可是知道曾秋辞在南海呆得有多自在潇洒,虽然名义上这位前掌门人是被赶去的南海,可八年来,为了防止其他门派前去寻仇,风清派可是时时刻刻把南海盯得比铁桶还要紧,长老们对南海某一天天气如何比对天天在自己眼皮下晃悠的那些弟子们中午饭吃了什么还要清楚。不仅如此,因着担心曾秋辞初到南荒之地,缺衣少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知,也不知是谁授意的,前两年风清派的泛音舟隔三岔五就要游一趟南海,该送东西送东西,该带消息带消息。
直到第三年又一天清雅座下的青衣鹤去南海飞了一圈,回来整个风清派就听说了曾秋辞中午吃叫花鸡下午吃红烧鱼,晚上还在荷花池剥了满满一篮子莲子就着月光听着蛙鸣吃宵夜,后厨的师傅这才松了口气——终于不用采办吃食的时候还要想着给南海那边大包小包备上一大份,更痛快的是,自从在青衣鹤那里得知曾秋辞吃得比风清派还好后,他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哪些弟子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跑去后厨偷糕点熟食,候着每个月一次往去往南海的泛音船上丢了。
但是没过多久,后厨师傅又高兴不起来了——少了一群来偷东西的,却又自青衣鹤开始,时不时多了几个来后厨提要求想吃清蒸鲈鱼竹筒饭山茶饼的弟子,每天吵得人烦不胜烦。有一回来的人太多,气得大师傅饭也没做,直接去后山拎了只鸽子给曾秋辞捎了封信,劝诫曾秋辞在南海勤加修炼,多干正事,不要闲着没事就想着开发新菜式。
除了不给见外来之人、行踪比较受拘束,曾秋辞在南海的八年生活,倒是算不上凄苦。再说他本来就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连趁着关禁闭创出一套剑法和拳法的事都能做得出来,更别提在南海那么个地方生活上几年了。清虚完全有理由相信,若是没有要紧事,只怕让他在南海再呆上个十几二十年,他也毫不在意,更别说还专门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去惹哭南海鲛人,就为了回风清派一趟。
听了清虚的话,曾秋辞心内一动。诚然,按着他的性子,如若不是事出紧急,他断不会出此下策,然而这些已经不必说明,首座上的那个人,显然已心如明镜。于是他抬眼望向清虚,颔首恭敬地道:“是。弟子要寻一个人。”
“既如此,那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