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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画 ...

  •   浪笔罗青,无人不盼入他丹青卷中。
      他为人形骸放浪,却身负三绝——人绝,笔绝,画绝。
      那年长安风玉肆,他当庭泼墨挥毫,绘就一壁仕女图。此前江湖传言,罗青笔下不染红颜。
      翌日大雪盈尺,饿殍横陈竟倍于往年。待仆役持帚扫雪时,但见那惯看风月的龟奴已僵卧积雪中,双目赤红犹自盯着壁上丽人。周遭更有十数异乡客横倒,皆作痴望状。
      江湖中虽多有欲取其性命者,奈何罗青早踏碎琼瑶去也,自此采风天下,踪迹难觅。
      独行盗韩云曾扬言,誓要将浪笔罗青十指寸寸斩断,抛入秽池。
      不过月余,江湖忽地没了韩云行踪。他生平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不难结下仇家。
      竟无人认下此事。
      三日后,五更天,有乞儿醉里误闯石台山柴房。韩云跪伏蒲团上,神情惊骇,骨肉枯蜷,遍体无伤。周身四壁刻着百余张面孔,或嗔或痴,似悲似喜。好事者拓下细细分辨,这些脸竟是韩云劫财害命的苦主,老叟稚子......大都已不在人世。哗然之际,却无人能解三桩悬案:如何寻得这贼人据处?如何画得他四海苦主?
      如何令韩云这等恶人惊悸而亡!
      自此盛名更添怖色。人言他夜夜宿坟茔,人传他朝朝溺情爱,人赞他事事藏功名。
      他身世飘忽,了无牵挂。
      其人真容,倒比他的墨宝更难觅三分。

      巴蜀之地,天府之国。
      初夏六月十三,益州成都府南亭湖畔,品茗楼西侧雅座,浪笔罗青正凭栏独酌。
      这酒本是非比寻常。
      酒便是酒,但酒楼主人赐名“品茗”,只道此酿“鲜胜蒙顶芽,香夺文君窖,翠染峨眉黛,苦压青城霄”,醉人之余丝丝茶芬回甘。
      千金不换,只赠有缘。
      碧盏映南亭千顷荷色,凭栏远眺,烟雨蒙蒙渔舟晚。
      琼浆妙景,再难抒怀。
      他实在画无可画。
      巴山夜雨、飞禽走兽,不堪提笔。蜀道青天、峨眉云海,亦成俗物。
      罗青猛然掷盏入湖,惊起半池白鹭。他,终是沉在玉门沙海里。
      数月前,他从古籍知晓玉门关外大沙漠每逢三五月偶有沙暴,几十载难得一遇,黄沙蔽日,天地俱灭。旁人避之不及,他却心神俱往。
      于是他终究动身去了。
      此行却教他万念俱灰,心死灯灭。他索性半躺远眺,偶有船家自莲塘深处悠悠荡荡持桨划归,层层莲叶便随波微动、摇摇曳曳。虽不得入画,但望之两腋生风、亦足称乐。
      楼板忽地震天响,八尺莽汉撞乱雅间帘幕,浑身上下黄沙点点汗臭熏天,腰间系着一柄重斧,这人竟是行走关外的过客。他是那样愤恨难堪、面胀红紫,斧刃上隐隐可见血痕,一时也无人拦他。
      “王成,你这见死不救的孬种!害死我大哥快刀黄人鹤,还不偿命来!”这汉子怒视一圈,止不住地大喝。
      王成,乃是罗青信手捏来的化名。
      “你大哥既是鹤,乘着沙暴早登极乐净土,你不谢我反倒狂吠,是何道理?”
      罗青饮尽残酒,正是这“快刀黄人鹤、重斧黄地龟”二人,毁了他玉门一行。这二人原是关外恶匪,专宰来往商客。商队遇起风能避则避,而罗青却不胜欢喜迎风沙而行,这二人因此误会罗青,疑他身有藏宝图卷,紧跟着罗青过关。
      世间最难辩驳的莫过于无却被认作有,况且罗青对不解风情的糙汉,话自然少之又少。这两人倒也耐得住寂寞,一路不紧不慢跟随罗青途经凉、甘、肃州,乃至玉门关。而恰恰罗青每至一处驿站,必会向当地人使钱打听风沙所在,这更是歪打正着,两人愈加确信这宝藏现身之地便是风沙肆虐之处。
      而古人也确实中意于杜撰些随风沙几十年一现身的巨墓,诸此种种传闻甚广。
      罗青生平最厌叨扰辩白,于他,做人如作画,灵顺时泼墨挥毫,枯竭时拂袖远去。偏生他也爱作弄他人,见世人熙攘纷扰。透过隙间看那喜怒哀乐,游戏人间。
      因此罗青更不愿戳破这层误会,吊着两只豺狼一路西行。大抵是四月某日,他停马在沙州某处客栈里。行走沙漠不需名马,他吩咐店小二多喂它清水干草,再喂些盐巴,便摘下帷帽径自进了店内。
      他已许久没有换洗衣物,这简直比砍了作画的手更难堪。
      烟青胡服已磨的连宝相花纹也看不出了,摘下帷帽后发髻更是乱作一团。他接笔在掌柜递来的账册上草草落款“王成”,交了二十钱便背着行囊上楼。
      厢房水桶里水已满当当的供房客梳洗,罗青自取了些皂荚将浴盆洗刷干净,方安心取瓢舀水擦拭。畅快洗浴间他自狭窗里向外看去,只见茫茫沙漠两点墨影晃,必定是那二位恶匪。
      客栈正是个杀人夺财的好去处。
      他掬水抹了把脸,桶底新漆下,隐约渗出陈年血锈气。
      罗青也很愿意为人行方便,他深知有些匪徒最爱入夜吹迷药、一板一眼按说书里那般行事,所以他竟打算今夜在此处歇下了。洗罢,罗青换了身鸦青圆袍,落锁下楼。恰好那二人正杵在柜台前逼问掌柜,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
      掌柜如逢大赦忙不迭地过来服侍。罗青点了一壶茶、几个烤馕。那二人见他便紧挨着一旁坐下,自腰间解下短刀重斧重重地拍在桌上。
      小二唬得险些打翻食盘,还是罗青左脚一挑揽壶在怀。
      二人初见罗青展露身手,一时也不知深浅,方才那股羊入虎口的傲气登时消去几分。罗青摆开陶碗,捏些细盐搅入茶水。
      荒漠野店里粗茶入喉极涩,罗青喝着这样的茶,一时倒也喝下大半。他正欲伸手拿那烤馕,只见自外跑进来个女子,跌进门槛,大呼“风沙来也”。女子鬓发散乱,沙粒满面,待她定下神来见罗青这等人物,咬唇躲到后房去了,临走时还未忘朝着罗青抛了不甚娇怜的媚眼。
      待她掀起麻帘,罗青登时起身,一旁虎视眈眈的二人也抄起家伙紧跟上前。店外风尘四起惊得马匹嘶鸣,黄沙滚滚漫天弥散,似要将天地万物吞入其中。乱风飞舞,吹得罗青等人耳边呜呜作响。
      罗青见了这幅景象喜不自胜,朝着黄沙盛处施展轻功奔走。两兄弟相视扼首终是按捺不住,抽刀扛斧一步步逼近来。此时风沙渐盛,已然要到罗青期盼之时了。
      但他却不得不与两个以命相搏的匪徒缠斗,纵使他再惜眼前景,此时也不得不出手了。
      一刀一斧、一快一慢,两人配合的行云流水。
      “妙极!”
      他堪堪避开弯刀,发带已断。
      或许是太过胸有成竹,其中唤作黄人鹤的那位一时疏忽,竟踩到一处沙穴。流沙又急又快,黄人鹤一踏左脚已陷进去大半。另一人见了不由得一怔,罗青趁此时机双手并出点中他数处穴道,令他一时间动弹不得。那边已自陷到腰际,见到亲弟此时周身僵硬尚不能自救,登时急得满头大汗。
      罗青却迟迟未下杀手,他已然看得呆了。
      那扬砂遮天蔽日,本正来势汹汹,此刻竟如倦鸟归巢,却忽地于半空里渐散不可见,枯枝败叶簌簌而落,天地寂静。
      糟了!
      他曾于凉州和一老驼商攀谈,老者提及大漠确有沙暴,但偶有凶吉交替、转危为安之时。老人曾数闯关外倒卖皮货,相隔三十载二度风沙一危一安,想必是错不了的。
      眼下扬砂可不就是如此!
      三十载......三十载!
      罗青已万念俱灰,似他这般随性而活,一朝失意便如朽木枯骨,颓唐泯灭。人生在世,蜉蝣朝露,昙花一现。且不论罗青可否愿在这俗世停留三十载,他本就画无可画近乎癫狂,若再无美酒奇景刺激感官,那与行尸走肉何异。
      他又怎愿再苦等三十载。
      待最后一缕烟沙消逝,他面上已无悲无喜,转身向客栈缓缓归去。黄氏二人的嘶吼咒骂犹未入耳,他只是失魂落魄地行走着,任两人听天由命。
      他只是深感疲惫,此刻最好有一榻床铺、一壶烈酒,让他昏沉醉去不知归处。
      客栈角旗在暮色里微荡,马儿已在歇息,见了他便昂首嘶鸣、低身供骑。罗青苦笑着抚摸这通人性的马儿,只觉得天地间寂寂寥寥,悲悯难堪。转身推门,屋里昏昏沉沉竟未掌灯,连人影也未见半个。
      简直像一处荒地。
      他悄声上楼,伏在廊边窥探厢房内,烛火摇曳,果真有人窸窣翻动衣物。这身影甚是苗条纤细,竟是个女子。罗青径自推门,偏头避开五点寒芒。那女子见他轻松避让,反倒娇笑不已。
      “好俊的身手!”
      罗青低头见了满地的罗衫衣裳、几支玉笔、碎银金叶,偏头望见钉入门框的飞刀,喃喃自语道:“金丝眉柳叶刀...我早该晓得这店是......”
      柳依依笑了,笑得畅快。
      “奴家不曾领教公子大名,想来并非是王成了。”
      罗青又叹了一口气,他恣意半生,怎地今日将生平未叹之气全数归还了。
      柳依依实在是个很精明的女子,在沙漠里活下并开店的人总是比中原饮酒作诗的人精明的,况且罗青还未眼拙,她左手里总是时刻捏着一排淬毒银刀。
      “在下罗青。”
      罗青,罗青。
      轻巧的两字,在唇齿间滚过两回,柳依依念着这名字,脸忽地红了。
      罗青暗叫不好,莫非自己虚名竟已传至玉门关外,这本是可喜可贺,但现下罗青只想脚底抹油,快马加鞭回水草丰茂之地畅饮三日。
      “我晓得你这名字......但我不要画,我要人。”
      罗青苦笑着背过身,迎着暮色在房内踱步片刻。柳依依咬着薄唇盯着他沉默不语,捏着银刀的指骨也发力泛白。
      “罗某曾得罪过金玉堂堂主刘清华,他愿使百两黄金求我一见,莫非柳小姐要拿我领赏?”
      柳依依跺脚,怎地面前这人忒不识风情。她却不知罗青就是太解风情,所以才疲于应付,况且他正处大起大落之时,自身尚且难得安宁,难免要苛责美人多情了。那柳依依见他这般木讷,气呼呼地撞门蹬楼下去了。
      次日清晨罗青便起身赶路,未见黄氏兄弟二人,只留不浅不深的沙窝。那柳依依竟也未拦他,只是斜倚柜台瞪着一双凤眼欲说还休。
      罗青很爱美,无论这美好的事物是何,他总会格外关切。他见了柳依依这般女儿家的情态,也就忘却了闯门翻包一事。他正欲跨过门槛,那柳依依悠悠叹息道:“关内杨柳真的很美么,奴虽姓柳却从未见过。”
      罗青虽未转身,却也能瞥见一抹鹅黄裙襦,一丝幽幽香气。
      “佳人为姓,自然是美的。”
      罗青语罢便翻身上马,撵驾奔去。柳依依迎出店外,看那一抹马上青影绰绰约约,消散在漫天尘沙中。
      他已走了许久,柳依依仍在客栈角旗下站着。
      她从未觉这沙漠如此可憎,竟连个不解风情的呆子也留不住。但她却不知,有人已悄悄跟上这呆子,此刻正搏命相陪。
      这人正是黄地龟,他定神看了看那应答之人,霎时双目赤红,大吼一声抽斧劈上前去。罗青却照旧半倚半躺,视斧锋如无物,一旁数位茶行商贾不由得为他捏把冷汗。斧刃欲至,罗青方缓缓以手中酒盏一挡。这盏不过寻常陶土烧制,脆且薄。而那重斧又锋又利,一时间茶商们闭眼不敢再瞧,生怕要见得斩下一条手臂、血溅座间。
      酒杯却安然无事。
      黄地龟只觉手臂甚麻、血气上涌,斧尖一震竟已脱手了。那斧头挥了几圈便重重砸向临近一张黄梨木酒案上,应声裂作两半,幸而无人受伤。黄地龟顿时骇然,但思及长兄横死皆因此人而起,便仗胆欲发力拔出铁斧。但高手相争岂容思虑,罗青指尖早至,锁住他脖颈双肩数处经脉。
      黄地龟只觉得身躯兀的一轻,发力未果竟将自己倒向窗边,顺势落楼。
      南亭湖里又多了一条鱼。
      “你老子取名不慎,人鹤飞天地龟入水,自个儿怪去吧!”
      正巧一画舫自湖中荡荡悠悠待要停泊,黄地龟便扎扎实实地撞上甲板,惊得上下看客探头张望。罗青觉得甚是有趣,便多瞥了一眼。
      珠帘颤,玉手拂。
      只此一眼,已识美人风骨。
      万籁俱寂、阗寂无声,只待佳客缘起浪子多情。
      画舫已停岸,老艄公好意扶起黄地龟,偏偏将那身影遮了大半。天地茫茫,若就此别过在匆匆人海中,不知几时才能相逢。
      他正欲叩盏催茶,忽有清风徐来,竟卷着些许莲香。此时满湖新荷不过初展嫩叶,何来芙蕖?
      循香望去,座间多了一抹清影。一袭素袍缀莲纹,好似将满湖潋滟天光聚在襟袖间。他的嗓音那样清润,只点了一壶清茶、一盘宝相花饼,但小二却迟迟未归。
      任谁也想教他多停留一会儿。
      他是谁?
      罗青的酒杯擎到嘴边,便再没动过。一旁的茶商们早已唐突佳人,挪座过来攀谈。
      “公子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替人求画。”
      玉佩清鸣、泉水叮琮,分明是萍水相逢、寥寥数语,但却教人觉是故人归还,不胜欣喜。还未等茶商回话,他已自顾自地补上一句:“这人所求,唯有罗君墨宝。”
      “我等虽混迹市井,只识商贾行贩,也知浪笔罗青从不轻允的。”罗青听得佳人轻呼己名已自醉倒半边,茶商话音落下紧绷如弓,只愿他不要因此言半途而废。
      “呀,这真难倒我也。”
      叹息里真真假假,浸着些许怅然,便如晓风残月,勾人心弦。
      罗青听了这番话,那里还能按捺得住,霍然起身抢道:“在下却通晓些罗青的消息。”满座茶客因方才一事惧意未消,此刻见他截话,一时也无人敢应。
      他推过酒盏,隐下几分促狭。
      “我从不饮酒。”
      罗青听闻这话便起了戏弄之心,对方虽雌雄莫辨却终究是个男子,况且品茗酒本就非同寻常。他便狡黠道:“你若闻一闻,便知是茶。”
      他轻嗅片刻仰颈饮下。
      佳酿虽类茶,一杯已醉倒世人。
      是以他轻咳几声,伸手解下浅露。缕缕薄绢轻拂拢,清韵玉姿浅现。玉容虽似寒峰远雪,此刻也晕开点点绯色,有如崖边红莲。
      罗青忽有些懊恼,“赔罪”二字在喉间滚了三滚,只听得少年哑声道:“早从刘小姐处听闻,罗郎最擅戏弄人。”
      “若事关金玉堂,何该那位娇娥亲自来请......”罗青正色语道:“可惜罗某生平最恨诳语,次恨美人藏面。”却听他续道:“因此我亦有求,一是约你入画,二是愿跟随左右,兴尽方散。”
      “画者多情,见天地众生皆可入画”,少年轻嗤一声,“罗郎既愿相随,可别跟丢了。”
      “不知公子名讳。”
      ......
      “暮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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