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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你先别弹劾礼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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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被哄了出去,内室只余两人。
太平斜靠在软枕上,感受着温热的山茶油在腹间化开,婉儿的手指轻柔缓慢地推着圈。
“同你过了一辈子了,”太平眯着眼,声音带着午后的慵懒,“今日你总该同我说句真心话,上一世,你心里头…当真一点不曾嫉妒过薛绍?”
婉儿手上的动作未停,眼睫却低低垂着,那专注又温顺的模样,那模样活脱脱像一只雪白的猫儿,“天后说了,这驸马本就该我当,你不能再说这种话来欺负我。”
“而且天后也说了,你也不能再由着性子拿捏我。”
太平:“???”
她很无语,但那个人一脸无辜相,那种破碎感让她根本就无心再去逗她。
“你什么时候告的状?”她侧躺着握住婉儿的手,轻轻带到身前,环在自己腰腹上,这是午后倦倦时光里,她最贪恋的依偎姿势。
婉儿在她身后配合着,“就上次回洛阳,天后亲口说的,这驸马就该我当。”
她又强调了一遍。
语气里面是笃定与得意。
“不得了不得了。”太平忍着笑意,“别又是想匡你去帮她办什么棘手的差事。”
许久身后都没传来婉儿的声音,太平侧过身想瞧瞧,却听她说道,“你总说是在掖庭的时候瞧见我就喜欢上了。”
“但天后说你儿时喜欢的人太多了,从来就没个长性,是因为我太痴缠了,让你无可奈何才纠缠这么久么?”
太平想转身安抚她,但身子又不爽利,只能扣住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你确实挺痴缠的。”
“说实在的,上一世我跟薛绍婚后,我都以为你跟阿姊已经…反正那时候已经不抱希望了,根本没想到你能保持七年洁身自好。”
婉儿道,“我…但我初衷不是想痴缠于你,嫣儿很好,作为知己她真的很好,但我内心对你有一种精神的契约,可能是因为自小目睹宫中太多关于情欲间的政治交易,我想保持自己内心感情的纯粹,如果与旁人有了丝毫逾矩,那我在午夜梦回中对你的思念便会变为亵渎。”
“我自小便被困在宫禁之中,被剥夺自由与身份,但唯独能保留住的是,心中爱人唯一的位置。”
太平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应。
“我明白,其实那些年,我也在想同样的事。我嫁薛绍,是形势所迫,也是真心想试试看,能不能过另一种人生。可每次宫里宴会,看见你写诗,或是替阿娘拟诏书到深夜,我就会想,上官婉儿这个人,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你有极高的文学修养,那便代表着你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即便没了我,你似乎都能从别的方面寻求到情感寄托,而我那时候心里装的是这人世间的热闹,所以我们原本是两路人。”
“但就在我们各自都觉得彼此在远走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又拉回来了,更奇怪的是,我不管回头几次,再看到你依旧会爱上你。”
“这太让人恐怖了,人这一生能控制的事情太少,我本以为在心意归属这一件事上我是能自己做主的,但依旧像在被潮水推着在走。”
婉儿道,“那你就没想过要反抗命运么?”
空气突然凝固住。
“那我也太叛逆了。”太平说道,“爱你本就是两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还要为这份出格去跟命运掰手腕证明我自己可以反抗命运,我是牛吗,这么犟?”
顿了顿,太平又问出了一个问题,“你钟情于女子是否也因在宫中见惯了情爱裹挟权势沦为交易的模样,故而觉得,与女子相守,反倒更易得一份纯粹?”
婉儿略微思索了之后回答道,“许是吧,我确实对爱情的渴望是超越功利算计的心灵契合,与女子确实也能够建立彼此更加平等的对话。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是天后身边的工具人,如果再搭上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那便成了工具叠着工具,算计叠着算计,我心中会生出一种近乎自厌的污浊之感。但若是…一位软弱的男子,我又委实瞧不上。”
“或许,我本就很难与男子,寻得那般不掺杂质且清明对等的连接吧。”
絮絮的话语直说到暮色四合。
晚膳后,婉儿移步至书案前,就着案头的灯烛,将祭祀的仪程文疏,再次细细校勘起来。
太平将软榻搬到她身旁歪着,看着婉儿问道,“你一边校勘一边陪我说说话。”
婉儿点点头,“嗯,你起个话头,我陪着你说。”
本想找些坊间的趣事来说,却想到此前质库替武三思的绸缎庄拆借资金的事,“王琚给武承嗣拆借的资金是你首肯的么?”
婉儿点点头,“是,我们因为此前有漕运转运的根基,扬州又有我们自己的粮仓,再加上经营码头上的邸店仓库,收入颇丰,但是武三思与武承嗣不一样,他们名下产业不多,根基又浅,偏又好铺排场面。他那个绸缎庄,看着门面热闹,实则存货堆积,现银周转早就捉襟见肘了。”
说到这里她放下笔看向太平,“今岁过后,天后便会一步一步提拔武三思与武承嗣,他们为了打点各路关系,肯定会想方设法四处捞银钱,到时候我们在漕运,邸店乃至盐铁事务上难免不会与他们碰头。”
“不如现在能压制就压制一些。”
“王琚拆借给他的那笔款子,利钱高,期限短,抵押的又是他绸缎庄最值钱的几处铺面,漕运上的人说有查到武承嗣常在货船上夹带一些违禁品入洛阳,他估计是想在这一批漕运抵达洛阳之后来还款,到时候让崔珩直接在码头给他拦下,这样那笔款项拿不出,要么他咬牙割肉,我们低价收了他的铺面,斩断他的经济链,要么,他就得四处拆借,最终也会传到天后耳中。”
“查到来龙去脉,天后便会知道他走私不说,甚至连自己的产业也打理不顺当。”
太平接话道,“那他们在母后心中的分量自然要打折扣。”
婉儿道,“是,其次若是天后知道是我们在做局,那也是她乐意看到的两相争斗。”
略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最终结局可能我们还是要分出去一些产业,公主府此前因为总揽漕运,产业遍及太广,从田产,漕运,邸店,还有质库,桩桩件件都是命脉,天后心中肯定是有计较的,只是如今无暇分心。”
“但分归分,若是能先打压,到时候才能筹谋到利益最大化。”
说到这里,太平已经很累了,眯着眼同她应道,“将来再说吧。”
言罢,又向婉儿的方向伸了伸手,“乏了,抱大王去睡觉。”
婉儿回过头看着她笑开了,走过去俯身将她连人带毯子一道揽进怀中,“大王,您混哪座山头,小的给您送回去。”
太平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你真的好烦。”
“能不能不要这样逗我,月份大了,本就挤得五脏六腑都有些不舒服,你还逗我。”
“好好好,不笑了。”婉儿收起笑意,“我们回去好好歇着。”
祭祀典礼那日,天色是青瓷洗过般的润泽,嵩岳南麓的坤元坛,五色土在晨光里泛着些许光影。
太平身着玄纁深衣,立于坛前。
礼服是依古制新裁的,腰身处留足了余地,却依旧被隆起的腹部撑起一道温弧线。
婉儿立在阶下百官命妇之前,微微仰首。她能看见太平被金簪绾起的发髻,几缕碎发在耳畔飘拂,也能看见她因负重而略向后仰的脖颈,线条依旧优美。
坛上坛下,隔着九级玉阶,隔着缭绕的香烟,隔着千百道目光。
钟磬声起。
太平展开祭文,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住了旷野的风。
“地母赐血肉,厚土传薪火…”
婉儿屏住了呼吸,那些她字字斟酌的句子,从太平口中念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坛下开始有了细微的骚动。
有些臣子开始蹙眉,婉儿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目光中的惊诧与不解。
太平恍若未闻,她继续念着,“……故胎胞承地气,血脉连土脉。生者知本,地母永怀,逝者归土,万古同源。”
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她都下意识会看向上官婉儿的方向,总会回忆起那日午后她们谈论着彼此纯粹不掺合任何杂质的爱意。
这差事,真是不想干了。
腌臢得很!
“谨以此祭,祈愿:厚土广载,孕化得正,坤灵长育,嗣续其昌!”
疯了疯了,祈愿孕化得正,意思是以前都不正?
这是谁写的祭文,是谁在偷天换日!
“天后,臣要弹劾礼部。”刘祎之手持笏板说道。
裴炎站出拦住,“刘大人,你先别弹劾礼部,今日是商议平定徐敬业之乱。”
天后道,“裴令公,你先让他弹劾礼部。”
裴炎知道他要弹劾上官婉儿写的祭文,但论辩论,他哪里是上官婉儿的对手,索性利用扬州叛乱一事,逼得天后还政于陛下,什么祭文烧毁便是。
但如今局势已经被天后搅乱了,朝中的人都已然是各自为政,哪里有真正的一条心。
“刘相,祭文不重要,不就是抬出来说了要将天地化育之功归于正道么!当务之急是扬州的叛乱!”
刘祎之对裴炎的不满已不是一日两日,他撸起衣袖,瞪着裴炎,“你就借着先帝留下顾命大臣的名头,在中书省横行霸道,你瞧瞧满朝文武,哪个愿意跟你接你的话?”
裴炎见他这般也厉声反驳,“我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理应重在扬州叛军,骆宾王那篇蛊惑人心的檄文都已经传得满洛阳都是了,你还在此纠缠一篇祭文,才是罔顾大局,因小失大!我看你是被那些腐儒之言蒙了心窍,分不清轻重缓急!”
说着便用手中的笏板指着他。
刘祎之一下便抓着把柄了,抬声道,“裴令公!你在朝堂之上咆哮无状,眼中还有没有君父!”
裴炎知晓自己被排挤,刘祎之背后定是使了劲的,索性借此发泄私愤,“我的君父是陛下!是先皇!你的君父是谁?太后么!”
“我看你为了迎合上意,连读书人的骨头都软了!”
这句话实在太侮辱人。
刘祎之猛地抬手,竟一把推向裴炎胸口,“你有辱斯文你!”
裴炎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两步才站稳,他哪里在朝堂上被人这般对待过,当即抬手反推回去。
刘祎之正在气头上,见他还手,更是火上浇油,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天后示意内侍上去拉架。
好不容易扯开,天后顺势便问道,“裴公如此急着要议扬州的事,那依你该如何应对呢?”
裴炎冷哼一声,“陛下已经成年,是因为大权旁落才让那些贼人有了造反的机会,若天后还政陛下,自然叛乱平息。”
这时候,监察御史崔詧立即说道,“方才刘大人也说了,你本就受先帝托孤,如今叛乱未平,急着让天后还政陛下,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此话一出,性质就变了。
天后当即便下令,捉拿裴炎下狱。
刘祎之顿时愣住,他知道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