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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堪夜雨催流红
过了黄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砸在河上,浮起一片细密的涟漪,一层层连了圈,一片乳白。河上的红桥板被浸得油润,生漆的缝隙中露出旧木洇湿的朽悴。两岸的石板黑凉。
河水这边,卞氏的岫光楼上一盏孤灯,惨惨淡淡,一抹细瘦身影映在窗前,烛影微摇,檐雨潺潺。河的另一边,张六牙著敲了酒盏,醉不成欢。
窗外雨更疾了,声声催促。催促灯阑,催促酒珊,催促夜落,催促黄花老尽,催促秋去冬来。何况于人?
——哪堪它来催。
阶前一片惨红,秋海棠尽被揉碎。
寇湄也没有睡。发髻卸了,鬓发随意绾结,瀑发垂落肩头,随意泼洒在裙脚的细缎上。她面前摊了那盒月宫簪钏,手里仍拈着那支白玉芙蓉簪。
窗外的落雨声隔了明瓦珠贝的薄片,一滴滴似落在人心上。她难说清楚,心里是甚么滋味。
家中的小娘赴宴归来,一个个卸着斗篷,掸落身上雨水。妈妈们拿帕子细细揩拭,侍儿递上姜茶。
“他说……”寇湄反复揉了手中簪子。“……他当真说……他要走?”
妈妈寇衡稍远处坐在灯下,听了这话抬头望一望寇湄。
“是要走了。”小娘点头。“他病了,病好些天,有些日子不见了。”
“那么病了还……这样就不该……”寇湄咽住,一个“走”字没出口。
“被咱们那样奚落,还不走甚么趣儿?”歌姬说得平常。
“那也不该……”寇湄脚上一顿,落时又轻下来。“……也该好了再走、”她素脸微红,灯影下盼人不见。
歌姬点一点头,“是恁么说的,过两天好些就走。还让奴婢道歉,前番失礼,那盒头面算是歉意,请小姐不必介怀。”
“他恁么就、”寇湄忽然立起,长发一下垂落身后,她涨红了脸,眼眶微红,好一阵,将手中玉簪掼在床上,顿声道:“甚么不介意,我为甚么不介意,我偏要介意!”她说着转身连步走开,寇衡瞧了她背影,默然难言。
小娘不明就里,好一阵子,她望望寇衡,请了安转身离去。人去尽了,寇衡慢慢踅向灯前,拾起女儿落下的簪子,对了纱灯,出了神。
栏外秋河寂寂,冷雨夜中,河水安静如墨卷,凝滞仿佛不在流淌。背了孤灯,隔了冰窗,再隔了白玉石栏,隔了那冰冷漆黑的河水——寇衡不敢望,不敢想。一颗心哥窑似的碎成千百片,再凝成冰,一片碧蓝。蓝得冰冷,蓝得凄凉,却早是被烧焚殆尽,粉身碎骨的一地残骸。寇衡呼气忽然一抽,不敢喘出。手中是芙蓉花片的一片红痕。
第二日一大清早,张六如临大敌地坐在潇池对面,潇池倚靠着榻床栏杆,手中捧着一封长信。
“……前日君子枉驾,妾身着实失礼、百身莫赎。然而其时实非妾身轻狂、有意侮驾,实乃母亲严厉,非以千金不许相见,一番苦衷,请君子明察!妾身原计以盒子盛会酒酣之时,趁妈妈不备,潜出与君子相会,谁知妈妈看管严厉,竟全不得空!”
“……妾身委身陪坐,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此番苦楚难与君子诉说!请君子莫信无知老仆之言,错看妾身一片愚诚!”
“……那日之后,妾身计议被母亲知晓,母亲大怒痛斥,笞楚甚厉,妾身唯哀告而已……”
潇池看到这蓦地将信折下,一双眼睛睁大了泛着潮红死死盯住张六,“她母亲打她了?!”
张六有些为难,瞧他一阵,点头道:“信上是这样说的。我问他家小娘,支支吾吾,仿佛也是这意思。”
潇池一下红了眼圈,强支起身子急道:“这如何能够!三小姐这般义气,不惮训责,我却害她遭母亲笞楚,此罪如何可赎!我……我要怎样才……”
潇池说着接不上气,头一阵阵地发晕,张六连忙劝他莫急,扶住他道:“你别发急呀,打也打了,瞧样子还能写信,不打紧的,你别自己先急坏了!我这就去信求她母亲去。”
潇池急得沁出汗来,热度又起,小梨连忙给他沾去细汗,又拿手巾冰他额头。
张六见这般情形,也不再同他多说,安慰道:“她信送到我这里,要我千万亲手转付与你,如今我也交差了。你不要急,她母亲毕竟是亲妈,不似买来的,出不了大错。你放心,我今夜就去信求她容着三娘些,她多少会听些。至于后面说的……”
张六顿了一顿,再三难说,叹一口气。
“……你自己拿主意罢。”
说罢又安慰一番,教他好生歇息,便去了。
潇池喘气仰在枕上,双颧绯红,眼中含泪,一页页将寇湄信笺细读,泪便一滴滴落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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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后,寇衡得了张六、潇池两封信笺,提了裙子咯咚咚踅上楼来。寇湄擎了彤管仍伏在窗下,含笑正写花笺。寇衡直直将两封信撂在寇湄画案上。
“你莫太过了,这是甚么?两个傻……这两人求情求个不停,小公爷还捧了一匣银子过来。你都同他们说甚么了!”
寇湄挑笔一笑,“不过那些话,妈妈教的。”
寇衡脸颊一红,啐道:“胡说!谁人教你来!我何曾教你去胡闹?你瞧瞧宋九儿写的甚么!”寇衡说着将信笺抽出来在女儿面前抖抖。
寇湄接过细瞧,字字血泪,如闻哭声,只求寇衡善待女儿,一切罪责皆在他身,如有所需,他定竭身奉上。
寇湄瞧过一半,心头乱繁,就有些怦怦的,脸颊泛起微红,唇角平不下的一丝笑,却不愿教妈妈看见,背身板起脸庞,蹙了眉头再瞧,裙底就翘起一双脚尖。
寇衡望了女儿,信笺早已放下,却不见她转过头来。寇衡望一阵,长长叹一口气。
“你若心里喜欢,便不要去耍他。日后他知晓了,恁么看你?”
寇湄不回头。“谁喜欢!谁欢喜他了!”
“个么你耍他做甚么?”
“他……”寇湄一咽,“我、他、他无理、他唐突!我耍他一回恁么了?”
“你……”寇衡长叹一口气。“你莫任性,他不一样……”
寇湄听不顺耳,却不回头,寇衡顾自道:“宋家原本同别家……就有些不一样,这又是个……这一个才十六,天真孩子、没个清头,你别欺负坏了他……”
寇湄胸中一撞,一口气直上心头,她猛转过身,粉腮含怒地向母亲道:“孩子?母亲,他十六岁,女儿如今也十六了!他十六夺乡魁、流连教坊,被我骗几个银钱就叫委屈?那么女儿呢?母亲,女儿十六岁在做甚么?”
寇衡如被雷劈,立时怔住,寇湄一连串泪珠落下来,“他的伯父当年、当着那样多的人戏弄于我,骗去我的闺名,我那时几岁?母亲,我十二岁……”寇湄忍不住两声抽泣,寇衡一片惨痛,默然无言,寇湄却生生忍住,擦去泪水,咬牙道:“天。真。”她笑起来,“奴倒要看看,他是怎、生、的天、真。”
寇湄说罢拾起彤管又写起来,寇衡为难,却再没能拦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