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1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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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再无韩良臣
潇池病起，披了鹤氅独自坐在窗前，脚上靸了红舄。他手中捏着钞库街新送来的信帖，行李早打叠好，却被搁在一边，归乡的事再不见提了。小梨从背后捧上药盏，他也不接，仿佛不见。
小梨瞧一眼他手上，鼓嘟了嘴。“狐狸精！”他小声道。
“甚么？？”潇池没听清，恍惚抬眼，眼睛瞬一瞬。
“我说药太冰！这药凉得快，少爷当心冰了手。”小梨板起脸孔胡言乱语，潇池也不理他，接过药盏闭着气几口咽尽，转手递还小梨，又低下头去。小梨做一个鬼脸，切齿道：
“死狐狸精！”
黄花渐老，潇池白日裹了鹤氅踱在院中，连连叹气。他前日去信又问寒温，求她告诉，如何才能助她早脱苦海。寇湄含泪复信，其情凄恻。
——天生薄命，如之奈何？旧院女儿谁人不是笞楚在身？漾漾秦淮，兴哉亡哉，不过商女泪，沉没胭脂骨。她的妈妈是亲娘，尚且如此，何况别家！
她求他不要责怪母亲。她们是骨血至亲，母亲如何会苛待于她？只是心急，推她不出这秦淮水。打她、骂她，不过教她莫轻信了男儿语，白付真心，如东流水。母亲半生教训，怎肯使女儿受她同样的苦！
……何况母亲已有年纪，不得女儿慰妆银，何以为生？
寇湄信中一再不提自身苦楚，反为母亲多处回护，还再言道：旧院苦楚，她所受不及万一。她是亲生女儿，母亲严厉尚且如此，那满院无父无母的雏儿，凄苦又向何人诉？
潇池至此痛泪数晕信笺，寇湄还道：公子秉仁善之心，怜惜于妾，妾感激不已。然而妾身命薄，无福生受。妾之家世，秦淮世守，公子倾尽一切，亦难赎妾身一个清白。君子一片好意，不如付与那鬻身勾栏的薄命女儿，若脱一人出得篱网，妾心堪慰，更甚于己身得救数倍矣！
潇池读信痛泪几不能自已，郁郁徘徊阶下，此情欲诉而无从诉，反复不能平。他恨不能将一身气力托出，只愿解三小姐一丝苦楚。可小姐自言“命薄”如此，他手无缚鸡，更有何计可出？反复无着，他又寄去信笺，不再行歌赋、附风雅，只将真心再诉，小姐得信后推脱再四，最后道：
此身如此，如何脱落不得。只是自幼苦读，负一腔才情，却并不曾与一人长谈，共话诗赋。再过数载，不过凭母亲训示觅一豪阔之人，委身作妾，“老大嫁作商人妇”；再数年，则泯然众人矣。君子蕙泽兰质，欲相安慰，妾只愿一夕清话，得一知己、秉烛夜谈，此生亦大不负矣。
寇湄言之恳切，泪迹数晕字纸。她更不誊抄，直将信稿带泪付与潇池，潇池一读，泪又数染诗笺，一张纸几乎晕透。
潇池从此日日徘徊。
他动了心思。连自己都知道，此心一起，万劫不复。
或许他当真该走了。现在、立刻、马上，此刻抱了行装，逃出旧院，就如留仙公子说的，遇着邪物，即刻避走，门贴桃符，好躲这一命——
可他按捺不得！
分明心头惴惴，惶惶不能自已，可对了秋树、对了远岸楼阁，对了河水，对了玉栏杆，他不能平！扪心自问，难道就不顾了么？
“……三小姐！”
他仰向秋空。他忍不得。魂魄被扣在这河石下，动一动，灵魂便仿佛抽空，再动弹不得。他怎能就这样撇下三小姐！
……三小姐……
“不行！回家，即刻回家！”——就恁么回去，此时尚为不迟，还可以回转……“公子明日便当回转家门！”
常愈痛喝又起，潇池胸中悸荡，连连惭愧，心直砸在肋底，几乎透不过气。
“先生……”
然而那心，却又被甚么捉得牢牢，攥得紧紧，只轻轻一牵……
潇池被撕扯仿佛裂开。那东西揪紧了他，一刻不停，任由他双脚挪在树下，横踱不已，一阵阵地发晕。
“先生……”
潇池手握紧在树上，眼睛望了天边的白月。
三日后。三只箱笼被抬入寇家，雪白现银，一箱五百两。刨去求信、赠钗、租赁河房，潇池如今一身所有，尽皆在此了。
三只箱笼被一只只抬上楼阁，寇衡在一旁瞧着，虚汗敷上脊梁。
寇湄倚在楼上，口中噙了淡淡的笑，看着小厮一趟趟地搬运。
寇衡立在楼下，仰头望向女儿。
傍晚，人去后，华灯又上，寇衡踅上楼阁。“……你当真想好了？一千五百两。你要见他？”
女儿忽然一笑，低了头。好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来，笑若春华，颊上却挂着泪，她笑道：“母亲……女儿这一生，算是……”
泪又垂下一滴，寇湄缄口，绚然一笑。
“世间何来的韩良臣呢？”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1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