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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再见
三日后,黄花如火如荼。潇池横在榻上,额上盖着手巾,嘶哑着喉咙低声命人收拾行李。
“将房子退了,明日就回去。”
“恁的这样起来,少爷别甚么嘛!”小梨急躁起来。“还不曾告诉三爷爷呢!小公爷问起来怎么回?”
潇池也不看小梨,只对了头顶床架。“……还留着做甚么?”
小梨一怔,过了一会儿,潇池道:“留书与管家便是。三伯忙碌,本顾不及此。六哥那里,随便……”他忽然挣挫起来,手巾落旁边,他身子晃两晃,抬手道:“……你替我取纸笔来……”
小梨连忙上前扶住,急道:“胡说甚么!还烧着,恁么走嘛!”他急的眼圈就红起来,连连数落少爷不懂事、胡言乱语。
潇池没几分力气,被他吵得头疼,一会撑不住将身子倚在他肩上,小梨被压得一个晃荡。
小梨叨个没完,愈生起气来。“说来还是少爷不好,回回带累我!上回少奶生气,少爷病一场,大爷爷将小梨好一顿训呢!说小梨不斯文!”小梨一提那事就不能够,眼圈又红起来,两腮鼓鼓的,一径红了小脸。潇池觉着他气息,不由笑了。
“行行行,我的错好不好,下回少奶奶再生气,我第一个去求大伯伯,求他老人家不要训你……咳咳、”
潇池气息乱了咳起来,小梨忙替他顺着,不教他说了。
“你不要说!听我说。我告诉你,你不该惹旁人的气,对你不好,也带累我!就比如说,你做甚么惹少奶呢?少奶恁凶!你看!”小梨说着学了瑗珂将眼睛一竖,俏凛凛瞪了潇池,“就这样~”
潇池忍不住笑,小梨又道:“小梨都怕,你乖乖的不要惹少奶气呢!少奶不气,你不会病,我也好,大家消消停停的……”
潇池“噗嗤”笑出来,小梨还没说完,又牵扯起旁人。“你也不该去惹大爷爷。大爷爷也凶,骂起人好疼啊!还有五爷爷,你也不要去惹,爷爷平日那样好,柳哥哥还怕他呢!若是不好起来,可恁么好呀!”
“……还有你更不该惹我。我对你恁好,你不带我玩、惹我生气,我都不同你计较。你不同我好,可对我不起呢!”
小梨愈说气势愈壮,声调洪亮,潇池倚在他身上耳朵震得生疼,老实自己爬回床上倒在枕上。小梨就扶潇池将枕头垫高了些,扶他靠好,又给他盖了被子、去冰手巾。
“这么说我是最不该得罪你的了?”潇池鼻息嗡嗡的。
“那可不!”小梨一脸正经。“你不要去惹我的闲气,尤其不要惹我挨骂!”他跑回来将冰凉的手巾重新贴回潇池额上。
“就比如说,这时候,你烤得年糕似的贴在床上,偏说要回,我抬了你去,恁么交差呢?”
“那么依你怎样?”潇池笑了。
“你要回,好歹身上爽快了再回,这两天还要多吃些,你瘦一圈了,公公见了都要哭骂呢!”
一提奶公,潇池一怔,心里一阵空虚。自己月来荒唐,早将奶公抛在脑后,老人家满头华发伤在床上,自己全然不曾问候,还一径胡闹。他便汗颜,一面觉了不该,心中却凛然一牵,又记起那另一位老者,心头猛痛,如在凛冬。
……又哪需要记起,何曾能够忘记……
“……先生”
潇池不能出口,眼圈又红。小梨见他模样不对,立刻猜出几分,正要开口去岔,门外忽然一阵喧嚷,一个声音高声道:
“人呢?前儿还好好的,夜里撞邪了?”
话音未了,张六跨了方步自拎了两大纸包东西大步走来,一见潇池就皱眉头。
“你这是恁么,两天没见瘦得这样!掉水里了?给水鬼扯了脚了罢!”
潇池一面要笑,忙翻身撑起肩膀就要起来,被张六一巴掌推回去落在枕上。“别折腾了,乱动甚么!究竟是恁么了,就成了这样。见不成寇娘,相思病犯了?”
张六愈说愈没谱,潇池听得好笑却无力解释,微笑摇一摇头。张六就挨近潇池在杌子上坐了,袖中掏出折扇,手中揉着道:
“你也别急,我慢慢想法子,总还有机会。”他说着回头向后望望,又道:“给你带了些丸药,还有参,你先养着,别闹出病来,我同哥哥也没法交代。”
潇池见张六毕竟误会,勉强开口道:“多谢六哥好意,教六哥忧心了。潇池并没有甚么,不过是受寒,过几日就好了,并非……”潇池顿一顿,“同寇小姐并无干系,六哥误会了。潇池正要修书,入京亦有几月,金秋过半,潇池也该回去了,免家中惦念。正要向六哥告辞……”
潇池说着探身起来合掌作了揖,张六吃惊,连忙将他扶住又按回去,惊到:“这是恁么说?出甚么事了?几日不见,恁就这样了?谁得罪你了?”
说着张大眼睛转向小梨。“出甚么事儿了,你说!”
小梨一怔,望望潇池又低下面孔去,揉了衣角不说话。张六将两人望一阵,点头喃喃道:“里头有事儿。瞒着我呢。”
潇池别过面孔,小梨抬头忙瞧张六一眼,赶紧又将头低下去。张六瞧一阵子,掌心敲了扇骨。
“……是生我的气?”
“潇池岂敢!……咳、”潇池连忙否认,呛红了脸,张六瞧他一阵。
“不是………那为三娘?”张六自琢磨一阵,“……倒也不是。”
潇池讷讷无言,脸孔渐红,张六瞧他一阵,忽然道:“鹭栖楼那老……”
“头”字还没说完,潇池“噗”地一声,哑声呛咳起来,张六吓到,连忙替他捶背,潇池连连摇头,一句“失礼”说不出来,涨红面孔。
张六见他这样,赶忙找补,低声道:“你别急,我没难为他的意思。那老……”
“老先生上次受了惊吓,好些日子没开张,说来也是我同四哥的不是。四哥总觉不过意,又瞧你一直上心,就想也去赔个不是……”
说到这潇池抬起头来,掩了帕子眼睛闪闪地盯了张六,张六有些讪讪,低头接道:“就是一直不曾顾上。正想问你,如今怎么着?你可能引荐引荐?”他说着抬头,潇池被他望一阵子,一会儿垂了眉目,将帕子搁下。
“难为四哥一片好意,那位先生……不会再见我了。”
他说罢就别转了面孔,张六瞧着他,眉毛就一点点拧起来——脸色都变了。他望一阵,也不多问,点头道:“这也不打紧,不急在一时,事缓则圆嘛。这两日我先派人伺候着,送他出门。我瞧自打你病了,也没人送他了,怪可怜的……”
潇池听得一诧,还不及开口,小梨瞪圆了眼睛直问出来:“胡说!我们派去的人都骂回来了!先生恁么理你!”
潇池立刻脸红,低喝一句“放肆”,张六到不介意,拉开扇子嘿嘿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我们使了点手段。”
潇池眉头蹙起,张六连忙宽慰道:“你别急,没有甚么。我们同荀叔借了几个人。我们一班俗人人家自然没有青眼,太守的情面还是有的……”
张六说得得意,将扇子摇起来,潇池松一口气笑出来。
“如此,多谢两位哥哥了。”他认真作下揖来,张六扶起。
两人又说一阵,看看天色将晚,张六就要告辞。
“你好生歇着罢。要走也不妨,只是还得等身子好了,不然五世叔也心疼,我们也难交代。只是……”
张六欲言又止,潇池静静望了他,好一阵,张六犹豫道:“你当真不见寇湄了?她虽是耍你一场,这在教坊也算常事,并不算过分……人说‘潘驴邓小闲’,要见她们,自要费些功夫的……她们也不易,这种地方新来旧往,要挑个可靠人,心、眼总要尖利些。何况你几百两的头面也贴出去,不见个真人就……”
张六咬几回舌头,“就恁么去了,前头功夫不是白费了?”
潇池一笑,摇一摇头。“无妨。金钗配美人,原是应当,自该潇池一番敬意。若是日后小姐当真问起,就请六哥代潇池致歉罢。前日唐突了。”
潇池笑得淡然,张六眼瞧无戏,只得答应,起身告辞。
人去了,潇池吐一口气,小梨扶他又躺下,窗外一片金红,潇池慢慢就阖了眼。
窗外渡鸦声声。
“……你去罢。今后也不必再来见我,我亦不敢亲近。公子今日若听老朽一言,明日便当回转家门,莫再教坊流连。青山绿水,你我自然相会有期。公子若执意不听,在下亦无法,不过拖了这把骨头躲远些,免公子心烦。
……言尽于此,望公子好自为之,常愈拜辞。”
帘帐微浮,珠泪滴滴落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