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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爷与(前)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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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贵族院议员德·莫尔塞夫伯爵的独子,埃尔代街二十七号的少主人,正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托盘,快步地在自家庭院中移动着。并不是这位少爷心血来潮地在玩仆人扮演游戏,而是他真的需要快些将这些食物送给某个人。这件差事,是其他仆人不愿去做或是做不好的。
在这个府邸里,有一处地方是仆人们避之不及的,而那恰恰是阿尔贝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座位于庭院深处的小楼。楼前的梧桐挡住了阳光,令这个角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紫罗兰能在这幽暗之中疯狂地生长。阿尔贝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推了门走了进去。楼里面堆满了老旧的家具、物品,随着开门带来的一丝微风,尘埃便飞扬了起来,形成一层淡淡的薄烟。阿尔贝踩在吱吱作响的木阶梯上,真担心它们会因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而突然坍塌。
好不容易来到了阁楼。不同于楼下的脏乱景象,阁楼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室内陈设虽然简单朴素却不失雅致。溢出芬芳气息的香炉上升起了袅袅烟雾,融化了偶然射入屋内的三两缕金色阳光,构成了一幅变幻莫测的景象。
阿尔贝看到那个自己所熟悉的人,正躺在沙发上,背对着阳光,头微微抬起,左臂微微弯曲,抵住了太阳穴,而右手则将一根雕刻精美的细长烟管送入口中。他今天戴上了用红色、蓝色的羽毛以及珍珠串子所装饰的黑色宽沿帽,穿着一件暗红色无袖短衫,外头套了件黑色丝绒背心,前上方开了鸡心状的口子,胸口处装饰了用珊瑚雕刻而成的蝴蝶。而下身则穿着用金线绣了玫瑰花的黑色锦缎中裤,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小腿。
阿尔贝曾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一度让他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好在阿尔贝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将那个想法修正成了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于是便不再纠结。
没错,隐居在阁楼里的这个人,正是这座府邸原先的执事,四月一日君寻先生。
阿尔贝在很小的时候,误闯了这座“闹鬼”的小楼,便邂逅了四月一日。这之后,他就经常跑过去找四月一日玩,听他讲故事,也把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后来他发现,仆人们经常“忘记”给四月一日送饭,即使记得,也只是将一些剩菜剩饭粗暴地丢在门口。于是阿尔贝便主动承担起了为四月一日送饭菜的工作。由于阿尔贝好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这份仆人该做的工作,以至于让仆人们(厨房的厨师除外)渐渐淡忘了家里有这么一位“鬼魅”般的存在。不过,因为阿尔贝前段时间赴友人之约前去罗马参加狂欢节了,在他的叮咛之下,仆人们不得不又想起了那个“鬼魅”。
不放心仆人们的工作,于是,阿尔贝回到府邸,向母亲报了平安之后(父亲出外工作了,议员的工作总是很忙碌的),就第一时间为四月一日送来了饭菜。
“四月一日先生。”
“哦,是阿尔贝少爷呀。”
非常有趣的是,这两个声音听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阿尔贝的声音充满了朝气与活力,四月一日的声音则是慵懒颓废的。
“我为您带来了今天的下午茶,希望您喜欢。”
“真是感谢您呢。”四月一日从沙发上坐起身,放下烟管,从阿尔贝手中接过托盘,摆在了一旁的茶几上,看上去并不打算马上吃。“感觉,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您了……”四月一日低下了头,“虽然,我对时间的流逝,确实没什么把握……”
阿尔贝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而四月一日看上去居然跟他年纪差不多。从四月一日来到巴黎之后,他的年龄便没有增长过。起初,他隐居在阁楼中,对时间的流逝并不敏感。后来,遇到了阿尔贝,看着他一天一天地长大,才意识到岁月的流逝。“那么,您不会死咯?”这是年幼的阿尔贝所问的问题。“不,我只是年龄不再增长,到了某一天,我也会死去的。”这是四月一日的回答。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在死去之前,能否完成“代价”的积累,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是啊。这次的罗马之行,比我想像地久了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有好好待您吗?”
四月一日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说起来,您今天穿得可真漂亮呢!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款式。这也是那位‘侑子’小姐的吗?”
“嗯,是的。这个款式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是很流行的。现在应该早已经过时了吧。真是让您见笑了。不过,您也知道的,我穿着侑子小姐的衣服,模仿她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她。我已经记不得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我不想再忘记侑子小姐……”
阿尔贝安慰道:“您一定能与侑子小姐再相遇的。我也一直替四月一日先生在上帝面前祈祷来着的,希望这也能成为您所需要的‘代价’吧。”
“真是太感谢您啦。现在是一八三八年了吗?”
“没错。”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可是代价还是不够……”四月一日痛苦地沉吟着。
阿尔贝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只好擅自岔开话题了:“对了,您还没有听我说这次罗马之行的遭遇呢!这次的经历,真的是太刺激太精彩了!即便是您这样经历过许多劫难的人,恐怕也无法想象我此次的遭遇。”
四月一日似乎起了一些兴趣,目光集中在了阿尔贝兴奋的脸上。
“从哪一件开始说起好呢……啊,好吧,我决定将最丢人的一件事先告诉您。不过您一定要答应我,替我保守秘密。”
“请安心大胆地诉说吧。您也知道的,供我泄露秘密的对象并不存在。”
“说句实话,四月一日先生,虽然我认为您现在的样子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但您若是穿成这个样子走出去,一定会引起骚动的。巴黎人虽然喜欢‘美丽’,可是巴黎人绝对会义无反顾地嘲笑起穿着女装的男人。”
四月一日噗哧一笑。“您并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怎么,您现在才要来批判我的着装吗?”
“不不不,我并没有批判您的意思。我是在‘责怪’您,是的,‘责怪’。”阿尔贝故意加重了‘责怪’的音量。“没错,我从小就认识您了。您也很早就开始这样打扮了。所以,我便觉着习以为常了。所以……所以,当另一个漂亮的男孩一身女装打扮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察觉半点异样!”
阿尔贝便诉说起了他在罗马的遭遇。在狂欢节上,一位男扮女装的漂亮孩子“勾引”了他,他本以为自己将要有艳遇了,正要去亲吻“恋人”,火热的双唇却贴在了冰冷的手枪枪口上。这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遭遇上了罗马最臭名昭彰的强盗团伙。
“您是说,您被绑架了?!”四月一日惊讶地叫道。这二十几年来他都过着淡定消沉的生活,这回却是难得一见的情绪起伏。
“您无须担心。正如您所见,我现在平安无事地站在您的面前。请听我把故事讲完吧。”阿尔贝继续讲述自己在强盗窝里的遭遇,并附带了罗马人对强盗头子路易吉·万帕的描述——真是个令人恐惧的家伙。虽然阿尔贝之前确实说过要“责怪”四月一日,可是,言语之中分明只是在责怪自己的愚蠢。
“所以,您给您的朋友弗朗兹先生写信求助了咯?”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了。而且,他们也这样逼迫我,我别无选择了。不过,我和弗朗兹有多少钱,我是很清楚的。所以,当时我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被撕票。想到父亲和母亲可能因为我的死讯而伤心不已,我竟然不争气地哭了起来。不过还好,当时他们只是把我捆了起来,以为我睡着了,就不再理我。所以并没有人看见我哭泣。我可不能让他们以为我是在害怕,决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了巴黎人的尊严。当然了,我也没有忘记您,四月一日先生。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我也很伤心。”
四月一日报以感激的微笑。“听您这样说,我真的很感动。看到您平安无事地站在我面前,真的是没有什么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那么,您后来是怎么解脱的呢?”
“啊,那可真得感谢弗朗兹了!”
“弗朗兹先生替您筹到了那笔钱?”
“并不完全正确。他在强盗们规定的时间之前,亲自来到了强盗窝。”
“那可真是太勇敢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也纳闷,为什么弗朗兹能找到那里。您猜怎么着?原来他带来了一位伟大的大人!”
“哦?伟大的大人?”
“这位大人在罗马的旅馆中是我们的邻居,有一个很奇怪的名讳,叫做‘基督山伯爵’。因为有一座不起眼的叫做‘基督山’的小岛是他的领地。不过,我并不能推测出这位伯爵大人来自哪里,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因为,他总能做出一些神奇的事情。比如说,罗马狂欢节的时候,马车总是很紧俏的。我和弗朗兹花了好大一笔钱,才弄到一辆放到巴黎来可以说是很破的马车。可是伯爵大人总是有一辆套好了马的好车,不管白天黑夜,随时供他驱使。而且,他还很慷慨地将自己的马车借给我和弗朗兹,让我们任意使用。又话说,狂欢节有一个环节是锤杀犯人的。外地的游客不远万里跑过来,都要争相观看。我和弗朗兹都太天真了,竟然以为能搞到一个窗口。要知道,那可是俄国的亲王花上重金才能租到的!可是,伯爵大人竟然轻松搞到了!而且,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管家在租窗口这件事上花了多少钱,揩了多少油。这事情对于他来说似乎一点都不重要。这让托他的福和他一同享用窗口的我和弗朗兹都感到震惊。说起来,如果没有遇到伯爵大人的话,我和弗朗兹这次在罗马过得就简直是糟透了。”
“东方有句俗语,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您说的这个人,倒是很好地实践了这一点。从您的描述中,我除了听出他很有钱外,并没有觉得哪里伟大了。那么,是这位基督山伯爵大人,替您支付了这笔赎金?”
“哦,天哪!您竟然觉得伯爵大人不够伟大!虽然我知道四月一日先生您本人就很神奇,所以您可能会因此看轻伯爵大人。可我能断言,论起神奇来,您还是不能与他相比的。现在,我要告诉您,伯爵大人并没有替我支付赎金!”
“什么?他没有?”四月一日十分惊讶,“那么您又是怎么平安无事地回来这里的?”
“这就是伯爵大人的伟大之处了。他并不是您所想的那样,只是一个有钱人而已。他更像是一位君王,凭着自己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行事,钱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手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棋子。我想,这伙罗马强盗大概也是他的棋子。”
“什么?!您是说这位基督山伯爵谋划了对您的绑架?”
“当然不是这样的!伯爵大人对此一无所知。虽然我不能确定这些强盗们是不是听命于伯爵大人,但我知道,伯爵大人对他们有很深重的恩情。所以,当他们得知我是伯爵的朋友时,一分钱都不收,就将我释放了。而且,为了向伯爵表达歉意,他们还盛情款待了我和弗朗兹!您要知道,从阶下囚到座上宾,这是怎样的差距啊!而对方可是罗马的小孩子听了名字就会尿裤子的强盗啊!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可是伯爵大人却很淡然,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后来,我听说,伯爵大人做了许多善事,而且是不分国界,不分对象的。只要是他觉得符合自己的原则,有必要去做的,他便会毫不犹疑地去行动。很多人都把他奉为了神明。我行我素的家伙,巴黎多得是了。可是像伯爵大人那样彻底贯彻自己原则的人,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他能将这种我行我素,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神奇结果。这,难道不是很伟大吗?”
四月一日饶有兴味地听着阿尔贝描述。这些年来,他头一次对外面的人产生了兴趣。总觉得有些地方和侑子有些相像。“确实很有趣。说起来,您所说的这位伯爵大人,是个男人吗?”
“您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怎么形容呢,实在是……好吧,我还是直接回答您吧。没错,伯爵确实是一位绅士。虽然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是对他所知确实有限。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位男士。”
“这样啊……”
“您似乎也对伯爵产生了一些兴趣?”
“是的,没错。”
“那太好了!不瞒您说,伯爵大人已经决定来巴黎啦!而我已经邀请伯爵来我们家做客!如果可以的话,四月一日先生不妨也去见见伯爵大人?”
“我已经答应过您的父亲了,不会离开这个阁楼的。”
“实在是太可惜了……那么,我能向您讨教几种东方菜式的做法吗?正如我所说,我对伯爵知之甚少。但是他看起来很年轻,发色与肤色与您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他大概也是来自东方的吧?而且,幸运的弗朗兹似乎参观过伯爵在基督山岛上的神秘宫殿,据他所说,那里很有《一千零一夜》的风格。”
“《一千零一夜》吗?那里离我的故乡还是很遥远的呢。不过,如果您愿意学习东方菜式的话,我自然会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对不对那位伯爵的胃口。”
“请先教给我吧。与伯爵约定的日子是五月二十一日。在此之前,我有充分的准备时间。”
于是四月一日就将几道传统的日本料理做法教给了阿尔贝,阿尔贝记下菜谱之后,兴冲冲地离开了,迫不及待地想去厨房指导厨师们进行实践。
四月一日再度拿起烟管,望着茶几上凉掉了的茶点,才想起来有件事情忘记告诉阿尔贝了。那是对于他来说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啊,这几天又梦到百目鬼了呢……”空荡的阁楼里响起了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