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什么》大捆麦束

31、第三十一章 case5

　　一路平原，无边无际，林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风景，如此广袤无垠。

　　公路在浩瀚无边的土地中朝着没有尽头的深处前进。
　　道路两边栽种的庄稼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密不透风的雾云覆盖住整个天空，仿佛随时会飘下雪来。

　　从筠城出发经过一天的行车后，他们于深夜到达目的地所在的省会。短暂修整一夜，清晨再次上路。

　　开出省会城市朝目的地行驶5个小时后，林琦目力所及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着深入未知里。

　　沿途经过的村镇越来越小，路边时而闪现的二层砖房渐渐变为黄土小屋。
　　当土坯房屋也消失后，对面偶尔驶来的车辆，仿佛从虚空中冒出来。

　　即便有方晏坐在身侧，林琦仍能感到身体深处轻微的战栗。
　　她忍不住设想，如果此时自己独自一人，而车子在此抛锚，她将永远陷入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凉中，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如同迷失在没有方向的浓雾中，过于广阔的空间给人以不可回避的渺小感和强烈的压迫感。

　　下午三点，饥肠辘辘的两人终于来到位于世界尽头般的小县城，李大阳出生的山村便隶属于这座县城，供汽车通行的平整公路到此结束，往山里去的土路修的坑坑洼洼，每天有一班公共汽车早上出来，下午进去。庆幸的是，这足以说明路面状况再不济，车子还是可以进出。

　　所谓的县城只有几条不算宽阔的街道，沿街的小楼上挂的招牌表明，这里有饭馆、杂货铺，也有灰蒙蒙的小旅店。
　　房屋都相当破旧，门前的地砖凹凸不平，建筑的墙面挂着厚薄不一的尘土。

　　林琦把车子停在一家小饭庄门前，待她下车打量这条街时，最先抓住她眼睛的是街道上驶过的一辆小轿车，车子周身灰头土脸，挡风玻璃拨开厚土露出两块弧形玻璃面儿。小汽车从她身旁开上路沿，在饭店隔壁一家未开门的店铺前歪歪斜斜地停下，车屁股正对着她。

　　林琦不可置信地看着车尾悬挂牌照的地方，整块牌照被厚厚的尘土遮盖住，只露出右下角一点蓝色。肉眼看去那牌照并非人为地抹上泥土故意遮挡，而是在行驶过程中由后车轮扬起的灰尘一层层覆盖上去。

　　此处恐怕不会有人来管汽车牌照能不能遮挡这种事情，目力所及，这里连交警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
　　山高皇帝远，小县城无人管？

　　虽然早已过了吃饭时间，小饭店仍接待了两位。
　　地处偏远的小县城在寒冬腊月里甚是萧条，街道上鲜有行人和车辆。方晏和林琦一边吃着还算可口的饭菜一边眼望外头破败的街景。

　　方晏询问饭店老板娘他们要去的小山村的情况，老板娘告知他们从此处开车过去大约需要三个小时，距离不算太远，路不好走。
　　她建议如果要去的话明早出发。眼下天很快黑尽，路上将没有一点灯火。

　　路上将没有一点灯火。

　　两人填饱肚子走出饭馆，头顶的天空暗沉泛黄，一阵风刮过，掀起地上的尘土，吹进方晏的眼睛、鼻子里，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林琦已经很聪明地用围巾裹住口鼻，带上卫衣帽子，只露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睛，扫过街边挂着的招牌。
　　“喏，那边。” 她指向对街稍远处，“住一晚再走吧，这天气晚上月亮出不来，恐怕没有一点光亮。”
　　“嗯。” 方晏眯起眼睛望过去，点头道。

　　小旅社的门开着，厅堂里却没有开灯，里头黑洞洞的，柜台后边空无一人。从厅堂里摆放的货架和货物看来，这家旅社还兼做杂货铺。

　　“有人吗？” 方晏提高嗓门问道。
　　没有回应。
　　他们等了两分钟，仍不见人影，于是走出店门。

　　“老板娘出去接孩子了，你们要住店吗？她马上回来。学校就在那边。” 隔壁店铺的门口，弓身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太，包头巾把她整个脑袋包的也只露出两只眼睛，和林琦的模样倒是十分相像。
　　她举起手上的拐杖指着先前那个小饭店的方向，“学校就在那儿，马上回来。” 她说。
　　“行，婆婆，我们一会儿回来。” 林琦应道。

　　“我们把车开过来，就这儿凑合住一晚。” 林琦提议。
　　“好。”
　　车子仍停在饭店门口，他们转身慢慢踱回去。

　　天空越发阴沉，空气变的更加冷冽，貌似随时飘下干雪来，又貌似头顶这片黑压压随时被一阵夹着黄沙的大风吹往某处。

　　他们缩着脖子沿街走着，前面一大一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地与他们缩短距离，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小孩朝这边走来。

　　“大概是旅店老板娘。” 林琦小声道。
　　方晏瞄了一眼二十米开外的两个身影，嗯了一声。他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即将去往的最终目的地是他最后的希望，然而目睹眼前如此荒凉的县镇，他不知道他能否在最后的村子里找到什么。

　　女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大衣，头上戴的绒线帽盖住耳朵脸颊，孩子四五岁的模样，戴着一模一样的小款绒线帽。在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林琦瞥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方晏已经穿过街道走向车子，林琦快步跟过去，不由得转头回望那对母子。

　　“奇怪。” 她说。
　　“什么？”方晏发动车子问道。
　　“刚才那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好像见过。”
　　“怎么会，这地方你从没来过。”
　　“嗯……”

　　他们再次踏进那间陈列着各色杂货的小厅堂时，屋里的灯已经打开，柜台里却仍不见人影。
　　“有人吗？” 方晏再喊一声。
　　“来啦。” 从里间传开一个略带沙哑的女人的声音。

　　小小孩先跑出来，看到来人后又躲进柜台里面，他抬起脑袋好奇地打量柜台外面的两人。
　　他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在绒线帽下扑闪。
　　女人随后出来，身穿深红色的大衣，帽子已经摘掉。
　　“你们好，住店吗？” 她闪进柜台打开一个抽屉寻找什么。
　　“对，两个人。”
　　她找出一本记录本翻开，抬起头来，“好的。” 她说。
　　“一间双人间？”女人看着林琦问道。

　　“给我们两间房。” 林琦说。
　　“哦，好。” 她略显尴尬地点点头，瞄了一眼方晏。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林琦忍不住问道。
　　“嗯？” 她眼中露出疑惑，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方晏突兀地问道，声音里有一种林琦从未曾听过的紧绷感。
　　“我？我叫李燕。” 她被方晏炯炯的眼神吓到，小声回答，一旁的小孩也感觉到什么，抓住妈妈的裤子躲到身后去了。

　　“哦……” 方晏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失望，林琦感到身边的紧张和压迫感随之消失。

　　“麻烦你们两人的身份证拿来登记一下。” 对方仍有些怯生生地说。
　　“好，好。” 林琦安抚似的答道，一时搞不清楚刚才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头在本子上书写，小男孩从母亲的屁股后面再次露出头来，瞪着大眼睛看方晏，方晏回望过去，他已经放松下来，试图给小男孩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他感到另一道目光直直地射过来，不同寻常。他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对上女人的炯炯黑目。
　　她又低下头去，目光落在手边的身份证上，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方晏。”
　　方晏感觉自己被电击了一般，浑身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盯住女人的脸。
　　那张脸再次抬起，望向他。

　　“哥…哥哥……？” 那几个字颤颤巍巍地、艰难地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来，仿佛她刚学会说这个字。
　　方晏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炸裂一般震的他头昏眼花。

　　他立在原处不能动弹，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和脸上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
　　他记忆里那个七岁小女孩的白皙的脸上，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与眼前的这双眼睛重合在一起，它们那么像。
　　它们此时就在他的眼前。

　　“晓晓……” 这两个字他发的同样艰难，似乎已经忘记多年，不知再如何说起它。

　　她后退一步，差点撞倒身后的小孩，她赶忙弯下腰扶稳孩子，再抬头的时候黑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红了眼圈。
　　但是那雾气很快褪去，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像是振奋精神似的微微一笑，再次确认：
　　“哥…哥，真的是你吗？”
　　方晏开不了口，他点点头，低头的刹那，眼泪滚落脸颊。

　　眼泪是什么味道？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落泪，在他心里，眼泪挽不回任何东西。13岁的他无论如何哭泣，也没有唤会晓晓，从此他不再相信眼泪。

　　当泪水滑过脸颊滑入唇角，他意识到泪水亦有温度，它的咸涩如同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此时凝结成水喷涌而出。
　　他双手搭上柜台，低头任由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片刻后，他抬起头，用手抹干脸颊。女人背后的小男孩固执地露着一个脑袋，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妈妈，这个叔叔怎么哭了？” 稚嫩的童音小声而好奇地询问道。
　　女人一只手搭在男孩带着绒线帽的脑袋上，她说：“小安，这是舅舅。”

　　“嗯。”方晏闷哼一声，眼圈又红了。
　　林琦第一次看到方晏情绪如此激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从他们只字片语的对话中，她已经大致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方晏寻找多年的妹妹。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办公楼门口碰到的红衣女孩，因只有非常短暂的一面之缘，她刚才在大街上看到她时，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不是去过筠城天街的办公楼？” 林琦问道。
　　“嗯，上个月去过一趟，我在报纸上看到哥哥的工作室地址，想去找找看，但是没有人在。” 她平静地答道。

　　方晏不可置信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晓晓居然去过筠城，并且到过他的工作室。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去筠城找过我？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过的？” 他终于开口，一开口问题便一个接一个喷涌而出，他及时打住。

　　“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林琦提议道，但是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厅堂除了一张柜台和靠墙的几个货架，没有可供人入座的地方。

　　“你们上楼把行李放好吧，我烧壶热茶就上去。” 相较于方晏，晓晓平静的多。这些年她一路走来，无论经历了什么，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套靠墙摆放的桌椅，漆成紫红色的桌面和桌角斑斑驳驳。林琦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跟着方晏进入他的房间，一起等待晓晓的到来。

　　方晏紧张而不安，他高大的身躯站在朝街而开的一扇小窗前，挡住窗外的的街景，他时而面向窗外，时而转过身来盯住门口。
　　林琦在床沿坐下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恐怕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10分钟过去，他们还未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方晏似乎失去了耐心，他朝房间门口走去。一个小小的脑袋突然从门外墙边伸出来，差一点撞上方晏的大腿，方晏紧张地往后退回一步。

　　小男孩抬头望着他，方晏低头瞧着他，两人谁也不说话。
　　方晏觉得方才的焦躁消失去了哪里，心里生出一股柔软。

　　林琦走上前，把堵在门口的方晏推往一边。
　　她蹲下来与小男孩面对面，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也害羞的笑了，并不回答。

　　“你妈妈呢？”
　　他转过头去望向楼梯，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他又回过头来看他们。
　　林琦笑着看他，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妈妈……妈妈在烧水。” 奶声奶气的童音小心翼翼地震颤起三人间的空气。
　　他说完又笑了。
　　“要不要进来一起等妈妈？”林琦提议道。
　　他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却也没离开。

　　“你爸爸呢？” 林琦继续问。
　　“呜……妈妈说，爸爸出去打工了。” 男孩思索着回答道。

　　“好像。” 方晏喃喃地说。
　　“什么？” 林琦没听清楚方晏嘟囔的什么，问道。
　　“与晓晓小时候好像，我进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他的口气里有些懊恼。

　　林琦鼓励似的握住他垂在一旁的手，方晏感到手心里传来一股温柔的力量。

　　“拉我起来。” 林琦说。
　　方晏稍一使劲，林琦站起身来，此时他的另一只手也传来一股柔软的热气。
　　他惊讶地发现，小男孩正用他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

　　他感到心底的那个伤口无论藏的多深，它正在以奇妙的速度愈合。

　　晓晓一手拎一把热水瓶一手端一个托盘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