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什么》大捆麦束

32、第三十二章 case5

　　看到妈妈来了，男孩放开手，跑回妈妈身边。

　　晓晓微微一笑，方晏侧身让出一条通道让晓晓进屋，男孩跟在母亲身后朝窗边那张斑驳的木桌走去。
　　方晏默默地看着这对母子，他竟想起自己与母亲在搬家前的独处时光。

　　晓晓把托盘放到桌上，往两个装了茶叶的玻璃杯里倒上热水，托盘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碟子，上面放了几块饼干。
　　她看起来比方晏平静的多，大概因为这场相遇对她来说本该发生在一个月前，她有一定的心里准备。

　　当她端起茶杯准备递给客人时，发现方晏和林琦仍然伫立在门边。
　　“坐吧。”她瞄了眼房间，虽然不用看也知道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她脸上泛起红晕，端着杯子的两手举在空中。

　　林琦上前接过杯子，转身递给方晏，“我们坐床边，你也坐。”
　　晓晓点点头，却仍然站着。

　　方晏接过杯子，在床沿坐下，“谢谢。” 他说。
　　“啊……”晓晓的脸又红了一些，“没什么的。”

　　房间里陷入沉默。

　　“妈妈，这是什么？” 男孩稚嫩的童音打破沉默，他拉拉妈妈的衣襟，指着桌上的小蝶子说。
　　“小安，别不懂事。” 晓晓低声道。

　　方晏再次意识到她声音里的沙哑，与小时候的嗓音截然不同。时隔十七年，这个世界和人都不可能再是当年的模样。

　　“妈妈……” 男孩踮起脚尖，两只小手抓住桌子边缘，努力保持眼睛能够看见碟子的高度，眼巴巴的盯着盘里的小饼干。

　　“小安，下楼找王奶奶家的小狗玩去，妈妈一会儿就去给你弄吃的。”
　　男孩使劲摇摇头，哼哼唧唧地拒绝这个提议。
　　晓晓的脸涨的通红，尴尬地看看方晏又看看林琦。

　　林琦突然意识到什么，她附身上前对男孩道：“小安，要不要和阿姨下去玩儿？”
　　他摇头，眼睛一味盯着碟子。
　　“阿姨给你买好吃的，要不要？”
　　他终于转过脑袋，眼睛乌溜溜的盯住林琦。
　　“街上有什么好吃的？你带阿姨去，好吗？”
　　他刚想点头，却又望向他妈妈。

　　“啊……不用。” 晓晓尴尬地摇着手道。
　　“你们聊，我就带孩子在楼下，放心。” 她牵起男孩的小手，孩子顺从的跟着她走了。

　　哒哒哒哒下楼梯的声音消失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寒冷干燥的风沙刮过窗户，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两人仿佛都在倾听窗外的动静，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
　　方晏手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像是为了证明这里并非一副静止的画面。

　　晓晓有点不知所措，她端起那碟饼干，递给方晏。

　　“哥……” 她喊道。

　　方晏身体微微震颤，眼睛落在晓晓递过来的碟子上，他接过碟子道：“你坐。”
　　“嗯。” 晓晓拖出旧木椅子坐下来。

　　方晏终于抬起眼睛，细看晓晓，一双乌黑的眼睛镶嵌在一张纤瘦的瓜子脸上，脸颊被风沙吹的粗糙泛黄，颧骨上由于长年的日晒生出点点雀斑。
　　只有这双眼睛没有变，仍旧通透而明亮。

　　“晓晓，你找过我？” 他问出了口。
　　“嗯，上个月。”
　　“以前呢？找过我吗？这么多年……你怎么过的？怎么会在这里？” 他把茶杯置于脚边的地上，双手紧握。

　　晓晓紧咬干燥起皮的嘴唇，思忖片刻道：
　　“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我睁眼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不停的喊你，但是你真的不在了。后来我就一直在车里，等我下车的时候已经到了阿爸阿妈家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抠着掌心的老茧，她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粗粝干裂。

　　“阿爸阿妈？” 方晏重复道，他感到喉咙干哑。
　　“哦，就是小安的爷爷奶奶。后来他们告诉我当时花了两万块钱买了我，已经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晓晓……” 方晏的双手被自己握的失去血色，他无言以对，心里的翻江倒海没有语言能够述说一点点。

　　“你别难过，哥哥，他们对我还行。给我吃的穿的，知道我会识字算数，还送我去山里唯一的学校念了两年书。” 晓晓说着微微一笑，眼角的干纹衬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我认识的许多字还是哥哥你教我的，还有数学的加减乘除。我记得那时候你一放学我就追着你教我这教我那。”
　　“嗯……” 方晏低着头，艰难地应道。

　　“后来我就一直跟他们干农活，阿爸一年里外出半年去城里打工，后来小安的爸爸也跟着出去打工。等我成年后我们就成亲了，再后来有了小安。”

　　过去十几年的艰苦岁月，晓晓用这样几句话就说完了。方晏觉得嘴里干涩极了，喉咙仿佛灌了沙，那杯水就在脚边，他却喝不下一口。

　　“小安的爸爸呢？他爷爷奶奶也在这里？”他问。
　　“阿哥去城里打工了，现在是淡季，没什么人来这一带，这间旅店我一个人能应付。阿爸阿妈在去年底和今天夏天病死了，他们死后我才第一次走出山里，来到这个镇上。”

　　“所以你才有机会去筠城找我？”
　　“阿哥要去做个手术，让我跟着去照顾，这么多年过去，阿哥大概已经忘记我来自哪里。”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医院里翻其他病人带来的报纸，看到你的名字和工作室的地址，我就想去看看是不是你。”
　　“但是你没见到我就走了。”
　　“嗯，我单独出去的机会不多，那天是中午的火车，阿哥在医院里等出院，我和阿哥说去买点东西，就跑去那个地址看看，结果没有见到你。”她慢慢地解释道。

　　方晏沉默良久，问道：“你去找过你父亲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我大概也不会去找你。”

　　方晏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他的胸口仿佛被东西撞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为什么？”

　　晓晓没有立刻回答，像是一种习惯，她抠着手掌上的老茧，她在回忆往事也在思索怎么把往事付诸语言。

　　“我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害怕极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天天哭，醒来时哭睡着了也哭，一出门看到远近都是土黄色的山，就哭的更厉害。你听我这个破嗓子，就是那个时候哭哑的。是不是很难听？”她笑了笑，看一眼方晏。
　　方晏愣住，他摇摇头。

　　“你如果看过就会知道，住在远处近处除了山还是山的沟沟里头，会让人觉得那地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朝哪一个方向走过去，都会直接丢在山里然后消失不见。所以我哪里都不敢去。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害怕成那样，整天就知道哭，我也没想过死，大概是因为害怕死才哭的那么凶吧。”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眼睛里蒙上潮气，终于一点一点被浸湿。

　　“哥哥，我是不是很懦弱？”
　　“不……晓晓，对不起。” 他松开被自己握的失去血色的手，把晓晓布满老茧的双手握在其中。

　　“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晓晓抽回手抹干脸上的泪水，挥舞着说道。
　　“我不去找他们，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而且现在我有了小安，我愿意和阿哥这样过下去。父亲……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还有外婆外公，我记得的只有他们总是找父亲还有你们吵架。” 仿佛是急于解释，她飞快地说着。

　　“晓晓……”
　　“嗯？”
　　“你恨我吗？”

　　她轻轻叹口气，慢慢地摇头，“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会丢下我，我想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想不出来，到后来我就不想了。”

　　说完她抬起眼睛望住方晏，像是要看穿他，她的眼睛里里面没有恨，连疑惑都没有。事到如今，如她所说，很早以前她就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只是现在答案来到眼前，她需要知道。

　　方晏还在消化她述说的这一切，对她来说，这十几年她一点一点经历过来，一点一点成为过去，无论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和不公，什么样的风霜雨雪和辛苦劳作，她承担下来，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对方晏来说，晓晓经历的这一切太过沉重。索性，她还活着，活的这么坚强、勇敢。

　　不，怕死一点都不懦弱，晓晓，活着才需要更多的勇气。既然每个人必死，那么最大的勇敢就是以必死的决心在生活的夹缝里去获取幸福。
　　晓晓，你现在幸福吗？
　　但是方晏问不出口。
　　但是小安，如果说他带给了晓晓一丝一毫的幸福，那他也成了方晏面对晓晓所有痛苦的救赎。

　　他双手捂住脸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知道晓晓在等待一个答案，他必须把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说出来。

　　镇上的风从山里吹来，它穿过山和山的缝隙，吹过一片又一片贫瘠的山坡和枯黄的灌木丛，吹进这座冬天里被风干的镇子，接下来它又将去往哪里呢？

　　沙土不断地拍打着窗玻璃，噼啪、噼啪……

　　方晏和晓晓下楼来到厅堂，小安正蹲在地上与一只瘦小的黄狗戏耍，林琦倚靠柜台望着他俩。听到里边的动静，两人一狗皆转头望去。

　　小安一瞧见妈妈便奔过去，小黄狗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妈妈，阿姨给我买了脆脆的饼干吃。” 他抱住妈妈，高兴地舔着嘴唇。
　　晓晓抚摸着男孩柔软的黑发，羞涩地对林琦笑笑。

　　“啊，我得赶紧去弄晚饭，你们先上楼休息吧，我弄好了喊你们。” 她局促地说道，朝厨房走去。
　　“我来帮你。” 林琦跟过去。
　　“不不，不用，我弄起来很快的，真的。” 她的脸又涨红了，把林琦推出厨房。

　　林琦不再坚持，回头寻找方晏。

　　方晏立于店外的门廊上，外面已经黑尽，从屋里散出去的光无法照亮整个门廊，他颀长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若影若现。
　　林琦走到他身边，外面的空气冰冷刺鼻，风小了些，空气里有雪的味道。

　　“出去走走。” 他说。

　　街道被黑暗和光亮分割成一段一段。
　　不管是亮着灯的铺子还是黑暗里关门闭铺的店，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别看现在这样，夏天和秋天的时候这里还挺很热闹的，许多人经过这里要去一个听说很有名的景点，离这里大概两三百公里。”
　　晓晓的话在耳边响起。

　　方晏走的很慢，他似乎想好好看看这个地方，即使在这样寒风呼啸的夜晚。

　　林琦静静地走在他身旁，她没有戴围巾，冷冽的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这条街道并不很长，他们不久就走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全然的黑暗。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不透一丝光亮。
　　“我们明天不进山了。” 方晏看着眼前的黑暗说。
　　“好。” 林琦应道。

　　“晓晓已经从山里出来，现在里面什么也没了。” 像是解释给林琦听，他又说道。
　　“嗯。” 林琦回应道，冷的牙齿直打颤。

　　他们折返往回走。
　　方晏在一家亮着灯的橱窗前停下来，橱窗里陈列着几只暗淡的奶油蛋糕仿真模型，他推门进去。

　　玻璃柜台里没有摆放任何新鲜制作的蛋糕。
　　“老板，有没有蛋糕卖？” 他问。

　　店主是个圆滚滚的中年妇女，她好奇地打量着方晏和林琦，“没有，你现在预订的话，明天可以给你，要是提前做了卖不掉就坏了。”
　　柜台里有一些酥饼和猜不出味道的糕点，方晏挑选了几样看起来尚可的，他不知道这地方还能找到别的什么买给小安。

　　当他们拎起一大包糕点出得店门，外面的风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光影里飞舞，落到他们的脸颊上、眼睛里。

　　他们站在橱窗前的光亮里抬头望着满天飘舞的雪花，尽管鼻尖和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走吧。” 方晏伸手将林琦紧紧揽入怀中。
　　“嗯。” 林琦抽出手臂环抱过他的腰背。

　　两人紧紧相拥着朝旅店走去，那里晓晓和小安正等着他们。

　　大雪纷纷扬扬，明天，这里将变成纯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