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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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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番话,天色很快又暗下来。
谢尧君发自内心地不喜黑夜,身体好像还残留着黑蛇爬过的黏腻触感,细细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要出房门时还犹犹豫豫,而雪枝看出来了。
她明明不太像是心思细腻的人,总冷着一张面孔,不爱笑,让人生不出亲近的心思。
但是她轻声说:“你今夜留我屋里吧。”
谢尧君订了两间空屋,就只隔着一道墙。
他想了想,见这姑娘不在意,于是飞快道:“那我去隔壁把被褥拿过来。”
生怕她反悔一样,动作十分麻利。
当晚确实是在她屋里歇下了,他打的地铺。地上毕竟太冷,他本脆弱的身子骨扛不住,咳嗽不停,根本无法入眠。
雪枝主动提出两个人换一换位置,他去睡床。
“不了,师姐。”谢尧君声音沙哑,并且改了对她的称呼,“我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你得好好养着伤。”
雪枝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笨嘴拙舌的,有些话压在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一直咳嗽,声音大,我睡不着。”过了半晌,她忽然道,侧过面容,看向床榻下方的地铺。
谢尧君刚结束了一阵咳嗽,撕心裂肺的,还有些气喘,听到她这么说,眼睫微微一颤。
“哦……那我克制些。”
雪枝倏忽从床上坐起来,她没那意思,只是话听着有些变味,有些伤人。
她这次决心不再乱说话,只是下了床,在他惊愕的目光下,摸索出他的一侧手腕,贴着他的脉门,将自己的真气渡了进去。
一股暖流慢慢在身体里熨帖开,犹如置身于阳光下,晒得暖洋洋的。
少女垂着眸,很认真的神色,她的手上一抹浅金色流光,就是这个在释放暖意。
谢尧君顿时觉得,喉咙没那么痒了。
可她手一颤,中止了法术,身体摇晃了几下,手臂撑在地上才立稳。
她也没有问他“好些了没有”,回到床上,缩进被衾立,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这下轮到谢尧君语塞,他觉得这姑娘好生奇怪。
不过还是感激地客套了一句:“多谢师姐,师姐真厉害。”
他并不知道,一点真气,对现如今的她来讲是很可贵的东西,但现在只是为他维持一晚的温暖而已。
雪枝缩在被窝里,嘴唇紧抿,瑟瑟发着抖。
……
第二日天气晴好,两个人都睡到日上三竿。
谢尧君醒的时候雪枝还没醒,她面容露在外面,恰好对着谢尧君的方向,睡容要比平日的样子温和可爱,细看嘴唇泛白,眼下有淡淡青色,很憔悴的样子。
谢尧君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照顾过人。
这个姑娘如一朵有些蔫败的花,没有一分活气,谢尧君不知道怎么办好,想出门另找个医术更好的郎中,顺便买些饭食回来。
他静悄悄打开门闩,刚迈出去一步,迎面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但是对方身形比谢尧君魁梧不少,因此谢尧君撞得趔趄了两步,扶住了门框才不至于让自己摔个不体面。
“……谢尧君?”那人稳稳站着,身上穿的是与雪枝之前相同的月白色宽袍,剑眉星目,样貌俊朗,腰间也一样别着长剑,应该是她同门师兄弟,也是奉命过来接他的。
来时,菩法捏了仙诀,让他们看清了谢尧君现如今的模样,因此一见面就能认出来。
而那男子身后还有个探头探脑的少女,圆圆脸圆圆眼睛,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漂亮得像落入凡尘的小仙子。
她轻轻笑起来:“谢公子,你没事吧?”
又问道:“雪枝师姐在这里吗?我们的追踪术到这间屋子就断了,你们昨晚住在一起?”
谢尧君嘴角抽了抽,没有回答,只是略略侧开身,道:“你们在此等一会儿。”
雪枝昨晚其实同谢尧君说过,此行还有师弟师妹跟她一起。
只不过他们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在城镇里觉得处处都新鲜,逗留耽误了不少时日。雪枝本来也不打算独自行动的,只是想到谢尧君即将要经过的地方,有一只修为颇深的黑蛇妖,怕出什么岔子,就提前赶过去了。
师妹还阻止过她,觉得谢尧君肯定带够了人手,不需要他们过度操心。
就连一开始,师尊也授意,不必过早与谢尧君接头。
他出身于锦绣富贵之家,仍然有着眷恋凡俗之心,不让他亲眼看看外界的残酷,只怕也激不起他修道以自保的动力。
雪枝还是觉得那只蛇妖非同小可,不欲与师弟师妹做口舌之争,一个人默默离开。
谢尧君让他们在门口等一等,自己先进屋,怕雪枝睡得衣衫不整的,坏了她清誉。
雪枝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了,披了外裳,漆黑长发散乱肩头。
“别让他们进来。”她手足无措,声音有点抖,请求道。
谢尧君不明白为何她有如此大的反应,明明昨晚被被他这个外男看了身子,也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扭捏。
但他不多问,转而打算支开那两个人:“雪枝姑娘还在睡着,我们先去楼底下吗?你们用过早膳了么?”
“这样啊。”那少女听说早膳,眼睛亮了,“也好,我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我都饿坏了。”
她说话时,总带着犹如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抬手挽起身边同门的胳膊,又伸手过来想去挽谢尧君的。
谢尧君避开了:“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小姑娘歪着头“哦”了一声。
她身旁的男子拍了一下她的头:“乐瑶,别闹了,外面有外面的规矩。”
他们没有再提到雪枝,两个人很亲昵地靠在一起,径自下楼去,像是兄妹或恋人。
谢尧君有些担忧地看了屋内一眼。
“师姐,你要吃什么?我带些上来。”
里面默了半晌,回答:“不用。”
谢尧君下楼的时候,有点失落。
师姐似乎总是在拒绝他的好意,明明他也并不觉得辛苦麻烦,思来想去,他决定多和那两个人打听下师姐的性格,看看自己有哪些事做得不好,令她觉得困扰和不满。
三人坐定,上了三碗热腾腾的馄饨和几碟小菜。
几番交谈得知,那男子是菩法座下二弟子,名为萧诀,已到了弱冠之年。那个小姑娘名叫宣乐瑶,出身来头不小,家住蓬莱仙岛,本就是仙族,与他们这些凡人云泥之别。
三年前她随父母来弥散山做客,一见到菩法就央着拜师,因此也是宗门中最小的师妹。
只不过,是目前。谢尧君是菩法指名要收的徒弟,很快他就能取代“最小”这个地位。
宣乐瑶还调侃:“小师弟,叫声师兄师姐来听听?”
谢尧君牵动了一下唇角,敷衍过去。
萧诀还是颇无奈地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你矜持点行不行?”
乐瑶又被训了一顿,撇了撇嘴巴,不说话了,萧诀则问道:“对了,我听师父说你家世显赫,应当会有许多人护送,怎么没见到他们?”
谢尧君简短地将遭遇说了一番,抬起手腕,露出那蛇妖咬的牙印:“若不是雪枝师姐赶到,只怕我会命丧于此。”
可没想到萧诀一阵惊诧:“你们居然真得遇见了那只黑蛇妖?”
那只蛇妖修行百年,普通道士是根本敌不过的,只不过鲜少作乱,他们也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谢尧君应当不会这么倒霉。
那时他和师妹在附近城镇玩得正开心,猎了灵兽采了仙草,只有师姐一言不发地接应谢尧君,并不打算扰他们的兴致。
“师姐为了救我,受了严重的伤。”谢尧君颇有些自责,同时抬眼,默默打量着那二人的反应。
萧诀道:“遇上那种妖物,她会受伤也正常。”
乐瑶则道:“我等下去看看师姐,蓬莱的治愈术法,现在正好用得上。”
萧诀看了一眼她:“可不能又弄错,渡了真气进去,你上次就是,为了救她差点连自己都搭进去。”
小姑娘有点不耐烦了:“知道啦师兄,怎么老揪着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不放,蓬莱的术法我都快忘记了,这下不正好有机会么?”
谢尧君的面色,在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渐渐冷肃了起来。
看来他们之间,关系并不好。对待雪枝,这二人并没有一点点关怀和担忧。
快吃完时,谢尧君起身去结了账,顺便问了句:“雪枝师姐爱吃些什么?”
萧诀漫不经心道:“什么都成,她不挑剔。”
谢尧君思考片刻,挑了几样清淡好克化的蒸糕。
回到客栈,雪枝已经穿戴整齐,在前厅等他们。
她除了面颊没有血色,精神看起来比较萎靡之外,其他倒也还好。
乐瑶见到她,反倒有些安分了,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姐。”
雪枝“嗯”了一声,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道:“既然我们接到了谢公子,事不宜迟,现在就得带他回山门见师尊。”
“你的伤……”谢尧君道,“真没事么?”
她个性要强,淡淡道:“没事。”
“身上有伤的话,我可以……”宣乐瑶声音小小,犹如在同她商量,手里掐了个诀,凝出一小团嫩绿色流光。
萧诀却按住了她的手:“师姐说没事就没事,别瞎操心。”
他语气冷硬,有一种不可辩驳的态度,且仗着个高,居高临下看着雪枝:“我们下山之前,师父只让我做决断,师姐未经我允准,私自去接应谢公子,现下落了伤,可别在师父面前讨巧卖乖,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萧师兄……”宣乐瑶轻轻拉他胳膊,示意他少说两句。
雪枝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抿了抿唇:“我只据实以告,绝不会牵连你。”
饶是谢尧君这个外人也能看出,这二人之间势同水火,剑拔弩张。
他听着愤愤然,觉得萧诀多少得顾忌一点长幼次序,既然雪枝辈分在最前面,就不该如此不敬。可他刚想说话,雪枝也伸手拉住了他。
白皙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袖子一侧,折出几道印痕。
她摇摇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雪枝不打算再休养,她说御剑回弥散山,大概需要两日。
越往北,天越寒,也越人迹罕至。
谢尧君本来还从府中侍卫那里留了两匹马,都是良驹,他们却嫌弃脚程慢。
或许在他们修仙的人眼中,谢尧君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只是这么短时间,来不及找买家,谢尧君又是爱马之人,实在不舍,还是雪枝将其收在了纳戒里,准备一并带走。
此行由萧诀御剑,化出的剑身上面很宽敞,躺十几个人都够了。天上格外寒冷,谢尧君冻得嘴唇乌青,一开始可俯瞰地方风景的兴致也渐渐消退了,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胸肺剧痛。
受了伤的雪枝也好不到哪去,她一直坐在剑尾,打坐冥息,好似化作了一尊冰冷玉雕,
萧诀在前头施法御剑,一动不动,只偶尔回头看一眼,嘟囔了一句:“病秧子。”
宣乐瑶天生仙体,与他们不一样,只觉得凉快,没有任何不适。
她关心起谢尧君来,从纳戒里翻翻找找,找了一件漆黑的大披风,一枚火红色的珠子。
“这是火灵珠,供你取暖用。”她笑嘻嘻的。
萧诀听到“火灵珠”,一时间按耐不住了。
“这样的珍宝,别随随便便拿出来。”
这哪是可以随意取暖的珠子,只要心念一催动,就能引出熊熊业火,连仙体都能焚毁,是乐瑶的父亲送给她防身用的。
谢尧君虽然不懂,但看萧诀的反应,也知道此物并不寻常。
他推辞了回去,但收下了大氅:“多谢宣姑娘。”
“都是自家人,谢什么。”乐瑶道。
有大氅披着,能暖和不少,谢尧君小心翼翼走到剑尾,坐在雪枝身旁。
他抖开那大氅,想要分出一些给她披盖,雪枝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神色淡淡的:“我不需要。”
谢尧君一天下来不知道吃几回闭门羹。
有时候连萧诀也看不下去:“你别管她了。”
她就是一个难相与的,脾气又古怪,有她在,连气氛都会莫名其妙冷下来。
然而谢尧君觉得,对待恩人,总不该怀有冷漠态度。要不是她,他早就葬身于大蛇腹中,根本不可能好端端站在这。
雪枝略略侧过身子想避开他,他却像根本看不懂那暗示一样,仍旧坚持他想做的事情。
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冷得像一块冰,谢尧君抬了抬眼睛,目光恰好与她对上,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