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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蘊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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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我站在了玉龍雪山下,眼前一片連綿的紅豆樹,紅得幾乎是由血淚澆染。可是,捧著相思豆,我更忘、不、了、她。日積月累的煎熬像一把文火,將我對她綿綿的思念,熬成一鍋紫粥,化不開的濃稠,就要將我窒息。
多少次了?我爲了她,爲了這份絕望的愛,或反抗,或避走——飲彈、奔走天涯。到此時此刻此地此境,我還是躲不開逃不掉。什麽“愛到深處無怨尤”,什麽“情到深處情轉薄”,都是騙人的。魔由心生,情到深處,便成了魔。妳問我當初月下那一面,究竟是緣?是孽?這顆腐爛的心啊,早已不堪聞問。
但是,我任性過第一次,懦弱過第二次,我不會糊涂第三次(喵~此處山寨下雙池的臺詞)。我決定,這次,要悍然面對心底那糾纏如怨鬼的情魔。
在這彩雲之南,四季繁花,常開不敗。華麗到極致的地步,目眩神迷的背後也會隱藏有同樣驚艷的邪惡。苗人,以擅於用蠱獨步南國。
人物异类,蠱在人物之间;幽明异类,蠱在幽明之间;仙妖异类,蠱在仙妖之间,蠱,是一种暧昧特殊的存在。蠱,因為古老而令人懷念,因為神秘而令人神往。
《左傳·昭公元年》載:「谷之飞,亦为蛊。」
孔穎達疏:於文,皿蟲為蠱。穀之飛亦為蠱。
漢鄭玄解為:蟲物而病害人者。
蠱被認為是神秘莫測而惡毒恐怖的害人之物。又據經典,似乎與蟲類總是脫不了幹系。傳聞五月初五毒氣極盛之時,以多種毒蟲並置一器密封之,使自相吞噬。經年後發器視之,獨存者便成蠱。有雲體長如龍者稱龍蠱,意為蛇、蜈蚣等爬蟲所化。短者稱麒麟蠱,為蛙、蜥蜴、蠍子等短體爬蟲所化。無論體貌若何,皆為劇毒極惡之物,中人必死。這是常人心目中對蠱的印象。蠱即皿中之蟲。然晉以前已有文獻記載,蠱有犬蠱、蛇蠱、蜈蚣蠱、貓蠱、蜘蛛蠱等多種之分。宋代以後更有系統記錄,蠱有蛇蠱、金蠶蠱、陰蛇蠱、生蛇蠱、螞蝗蠱、泥鰍蠱、中害蠱、措蠱、腫蠱、癲蠱、草蠱、鼠蠱、鳩蠱、蜣螂蠱、蚤蠱等種種分別,更有針蠱、羊毛蠱、篾片蠱、石頭蠱這樣匪夷所思的名目。
在雲南那片濕潤的沃土,種子落地便發芽,樹苗出土便瘋長,熱氣蒸騰的繁盛,把這塊神秘的土地氾濫成一片生命的海洋。叢叢簇簇的花草樹木中,隱藏著無數不可言說的陰暗物質。在叢林的最深處,聚居著大大小小無數苗族部落。我決定要去找到長老。
關中八百里一馬平川長成的少年,爲了求一個對抗情魔的津渡,在這片曼妙詭譎的異域中舉步維艱。這密密的叢林裏,古木陰陰,淒飆瑟瑟,遮天蔽日的綠色,冷颼颼地直侵到人骨子裡頭。光芒萬丈的春陽在這殷勤的濃密之中,亦覺虛弱無力,千年萬載,穿不透那片陰翳。目之所及,到處都是起伏的林壑,褶皺之間,仿佛藏著無數不可告人的秘密。喧囂的松濤,和著西南邊陲燠熱的濕風,寂寞而無聊地嘩嘩響徹了千年。三葉草的呢喃,恐龍的寂寞,藏在林間的秘密,往事起伏錯落,恍惚之間,我有一種天地須臾的幻覺。
處處險象環生,步步九死一生。終於,在一個薰風和暖的春夜,我三步九叩來到長老面前。微風拂過耳際,蘇蘇癢癢的感覺,蠢蠢欲動,仿佛暗藏於此的百般千樣的蟲豸毒蠱。淒迷的月色下,有著綠色貓睛石般的苗族長老,如雕塑般枯坐于熊熊燃燒的篝火邊,滿面紅光,映照得有些猙獰。他蒼老的臉,在歲月無情的刀削斧鑿之后,只剩下深深淺淺縱橫捭闔的褶皺,藏著無數遼遠而不見天日的算計和謀劃。南國濕暖的醺風裡,我虔誠告解,他默默聽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偶爾抬頭掃我一眼,那貓睛石般的眼睛,幽幽閃爍著磷火一樣的青光,有著說不出的淩厲和詭異。我的背上陡然有陣森然的寒意侵透骨髓。
我說完了我的故事。長老頓了頓,緩緩望向我:“如若讓她一心愛妳,也不無可能,孩兒蠱,便是唯一的手段”。沙啞的蒼音,此刻聽來,如同甘露。三言兩語,在我心裏放大成無限回音。四壁震蕩,去了又再回來,每一個回波如雲朵做的暗器軟綿綿紮進我的心裏。我凝神屏息,默默記誦。這神奇的罪惡的孩兒蠱啊,便是我徒步走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計程期不畏虎狼,獨身一人來到這彩雲之南,所要的果麼?
密林里的春風掠著鋪天蓋地的溫柔,將我包圍。得到了指點,我歸心似箭。
我要回去,回去,回去。
我踏上了歸程。如火如炬的目光,專注著行程與前方,猶如騎了追风蹑电的神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我披星戴月無休無止地趕路,仿佛要把三年來一步一回頭滯重糾結的思念層層沖破片片踏碎。
其時,格局已經動蕩,古都淪為陪都,戰火中風雨飄搖。一路的槍林彈雨,我不管。命硬的雜種,毫無顧忌。整整三天三夜的強行軍,我奇跡般活著站在了半截巷——我的地獄我的天堂。
我爲了忘記她,走了整整三年,可是所有隱忍下來的修持,在這短短三天前功盡棄。情魔,就是這樣的誘人和墮落。
寒食夜。窗戶紙透著昏黃的燭光,迷醉一如月色。我走近那燈光。往事一幕幕回放,燈下跟著她念詩,燈下對著她哭訴……她已經就寢了。
龍鳳床,鴛鴦枕,合歡被,映襯得眼前人丰容盛鬋,颜如蕣华。她原本就是水做的,纸剪的,琉璃琢成的,似妖嬈的花,晶瑩的雪,無力的風。漢白玉似的雪膚,猶如那一片土褐色的黯淡天地里開出的一朵雪蓮花,潔白而妖嬈,無限靜默卻風情萬種。
我呆立床前,举目观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离,我幾乎無法承受这样的极美……啊,其實我原不過年不及冠的少年啊。鬼使神差的,我輕輕一吻,封印在她潔白的額頭。今夜,注定非比尋常。
她悠悠醒轉,杏眼半閉半闔,伸出手,如同夢囈:子生,是你么?
我俯下身輕輕耳語。她那黑瀑般的云柔青絲从我臉上拂過,日裡的畫,夜裡的夢,此刻,那么真實,觸手可及。
二月初的一弓新月,淡淡的猶如一掐指甲痕。曖昧的月光下,檸檬的光暈里,還有她熟悉的體香,交織成如醇酒的濃釅,令人骨醉。再也無法安分的手,逶迤上滑,解開她喉頭的第一顆紐襻。春光乍泄,折得東風第一枝。我望著她,臉上,滿是溫柔的稚氣。
——“子生,真的是你么”?閃著盈盈淚光。她喃喃。
——“是我,我回來了,再也不會離開妳”。有力地傳遞給她,是保證,是承諾。
我考得她那么近,看得到她星眸里映射出自己的樣子。我的眼神清澈猶如冰錐,如此純潔,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太邪惡和太無邪,有時并沒有多大區別。
眼前的橫陳玉體,軒冕婀娜。冰肌玉骨,賽雪欺霜。我把她的寸寸柔情細細地揉入自己年輕而火熱的胸膛,在她緊窒的內穴,劍嘯龍吟,讓她冰封的女體,玉綻夜光。如水的月色里,她在我身下滑落溫暖的淚。我將它們吻去。
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
愿在發而為澤,刷玄鬢于頽肩。
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
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
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濕熱的吻,纏綿的吻,沿著她的胴體,一路密密啄落。腦中的詩句不自覺地輾轉唇邊,咳唾皆是珠玉。我跟著她,念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纏纏綿綿的詩,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什麽叫做:詩以言志,言為心聲。
西窗燭幽幽投射出如豆的微光。中堂,掛著我父親的遺像。他猥瑣的目光直勾勾地爬向我,我不甘示弱地回敬,點了漆似的瞳仁仿佛要燃起兩把無名的明火,這把無形的燒心的烈火啊,已經暗暗燒了三年。他終究是那麼的醜陋,油膩膩的氈帽,鬍子喇咂,醜得令我不愿再多看一眼。我側個了身,扯下了帳子繼續歡鬧——“癡情惱,垂了簾兒,莫與他知道”,我對懷中一團香玉若無其事地笑。
她實同我的後母,只是沒有名分。此夜,□□的,褻瀆的,罪感,恥感,通通被我拋到腦後。此夜,我如同千年前愛琴海岸那個玷污了母親床榻的忒拜城國王。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我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我是一個雜種,但是我像一個英雄,有了她在我懷裡,我變得頂天立地。
當釋放了所有的不安和局促之後,我迅速伸展開到我所能達到的高度,熊熊愛火,以燎原之勢竄開去,在我眼前蔓延成一片活色生香。一波波的情欲排山倒海般湧來,將我們載向靈與肉盤根交錯的高潮,那登峰造極的一刻,我的眼前,煙花怒放,萬念俱灰。
這一日,是我父親的三年祭。我在紅羅帳里跟她男女授受,還他一場偉大的褻瀆。
靜靜的春江花月夜,熏風吹過,床幔一角微微撩起,輕輕一卷,又緩緩撇下。
門外,是那刺目的紅,觸鼻的腥,可怖的尸。
窗牖下掛著泣血的孩兒。
孩子瘦小的身體,掛在翠生生的修篁之上,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啊,世間最高潔的植物啊,那棲鸞引鳳的枝頭,如今也沾滿了血污,印跡斑斑。孤兒細細的血,流淌著一場滔滔的獻祭。那些滴落的晶瑩剔透的血珠子,澄澈,未曾沾染一絲塵世的惡。如同斷了線的渾圓顆粒。一顆連著一顆,前赴後繼,親吻大地,滲入塵泥,轉瞬間便湮沒無跡。漸漸的,已近飽和的黃泥地上,汩汩蓄起一汪耀眼的紅色液體,溢開來,歪歪斜斜地淌了開去。青石板的衖巷小徑,猶如一條著了火般的燭照之路,路上開滿了曼珠沙華,紅得那樣驚心動魄,血、色、迷、離。傳說這是黃泉路上唯一的接引之花,搖搖曳曳地開滿三涂河畔。彼岸花,花開開彼岸,花葉兩不見,生生相錯。
我對著泣血孩兒幽幽道:“你也是雜種,你知道么。我曾經,也和你一樣。相信我,雜種的日子,生不如死。你的孕育從一開始便是一個錯誤。所以,我幫你結束這個錯誤”。
十月怀胎,三朝哺乳,寒食之夜,我用童男之身的真精純陽在她體內播撒愛種,用她塵世中至親的血水為她洗盡前緣。孤兒的英靈,便是我用盡心魔的蠱。孩子三歲了,眉目間已有了幾分他的神色。但越是幼小,養成的蠱就越是毒。滾滾紅塵里誰種下了愛的蠱?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愛的毒?愛,不該追問,因為沒有答案。只等過完今晚,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丈夫、情人、兒子,大少爺、韓茂臣、閻潔生,都將在這場愛恨無邊的蠱惑中被徹底遺忘,悄無聲息,不留痕跡。只等過完今晚,她便愛我,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劊子手和愛情詩。千嬌百媚的彼岸花和觸目驚心的死人血。
我微微詫異,此夜,竟然可以如此完美的冰炭同爐,雙管齊下。
呵,孩兒蠱啊,是合巹的仙訣,也是索命的魔君。這個世界,萬事萬物本就無所謂好壞。愛到盡頭,翻轉成魔。因果相循的軟紅十丈,滾滾不盡的愛恨輪回。我早已不在乎了。負盡千重罪,練就不死心。我不怕天打雷劈,一顆等待毀滅的心,怕什麽傷害?先生大人們滿口莊嚴的仁義道德,其實不過廉價的玩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她閉目喃喃,仿佛嘆息,仿佛告解,仿佛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委屈終於感化了我對她的怨恨。我不再任性不再賭氣不再逃避,敞開的一顆真心,她也仰首引頸,用心承接。
次日。清明。
一整夜顛鸞倒鳳的激情放縱,她累了。沉沉熟睡的臉,如天使般安詳。她的心,也該已經“忘字心中繞,前緣盡勾銷”了。我從未有過的安心,緩緩抬頭望向窗外,心中有種大局已定的釋然。
我從不想那些支離破碎的斑駁過去,我也不想未來,她是那樣全身心地愛我,我什麽都懶得去想了,只是孜孜地活在她似海的深情里,抵死纏綿。當下的每一刻,因了她的愛,都成了天長地久。日子就像頭頂的藍天白雲,那樣的寧靜明媚,映著春風鬢影,楊柳如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