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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梦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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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用什么赞美你,如神降临的天才?
星辰大君以星辰法术封印混沌。他于第三道银杏之门上刻下十三颗星,于第二道银杏之门上刻下十三颗星,于第一道银杏之门上刻下十四颗星。刻下最后一颗星的时间由数十名卫兵的牺牲争取而来。自此,混沌被封印四十年。每十三年它突破一道银杏之门,引起剧烈的地震、山崩、洪水和海啸。在最后一道门前,它已徘徊十三年有余。灰白色的门上,仅有最后一颗星星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来自历史师父的讲义
胡梦狮出生于海屋的商人世家,据说生她那日母亲梦到一头彩色的狮子走进屋中,随后孩子便呱呱坠地。他们为她取名梦狮,随即发现这个女孩儿不同凡响。
胡梦狮出生便能看见野灵,四岁时能与精灵鬼怪沟通,七岁时自学完成预备巫师的课程,十岁时法术与大巫师不分伯仲。若要分辨她身体里潜藏的力量,那些深有体会的对手总是缄口不言。
在她七岁时,海屋大君登门拜访,带来黑袍青玉,希望收她为徒,亲自教导。举家欢庆中,胡梦狮问了一个问题:大君,您能否让我恢复正常人的样子?我听说对于您这样伟大的君王,可以轻易使用消除和净化之术。
家人们呵斥她,随从们面面相觑。海屋大君蹲在胡梦狮面前,轻轻碰触她的皮肤,仿佛碰触神圣之物,然后说道:宝贝,这是巫神赐给你的礼物啊,你怎么会希望它消失?
胡梦狮最深切的希望被折断了。
她拒绝成为君王的徒弟,也拒绝到石榴屋学习,她藐视一切规则和教导,除了抗争,她不知道怎样表达内心的愤怒。仅八岁那年,她就一把火烧了三叔家的房子,一道号令解放了罗网中的鲸鱼,一次祭祀求来狂风巨浪。受害者们来讨说法,她就指使幽灵驱赶他们,足足将他们赶到挂满鸟巢的悬崖上。
父亲用戒尺、掸子和拐杖打她。她昂首挺胸,待到伤口肿起,甚至流出鲜血,她便问:父亲,在我这丑陋的身上,您看得见伤痕吗?能分辨血迹吗?像是个人吗?
胡梦狮全身五彩斑斓,像画家想要涂抹掉失败的作品,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深紫色、深蓝色、深绿色、深红色;不仅如此,巫神还让这片本已可怕的土地上长出更可怕的疣子,犹如一颗颗成熟的黑莓。
当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只有指甲盖是深色的;等她逐渐长大,颜色就像生长的霉斑,将她从头到尾覆盖起来。她从小就问自己,如果力量的来源的确是这些丑陋的颜色,那么你要力量,还是要普通人的样貌?
答案从未改变。
*** *** ***
转折发生在胡梦狮十四岁那年。一位云游巫师来到了海屋附近的渔村暂住。那时正是胡梦狮最烦闷的时候,她常常跑到远离主城的地方,在巫师之城和白原交界处徘徊,或是划小船到礁石上眺望灰蓝色的大海。
有一天,她正在海滩上用脚趾翻弄贝壳,身后跟着几只尖头尖脑的海怪,不远外的渔村突然升起浓浓黑烟,喊叫声随风而来。她犹豫了片刻,决定去救火,赶到时发现火势极大,整个渔村都在火光之中。几名巫师正在施展法术灭火,但他们的力量不足以熄灭大火。
胡梦狮召来“水猿”护身,闯进火场,在烈焰的中心划下结界,引来海水漫灌;又跳上屋顶,唱诵秘祝,平息烈焰之怒。水火相交时热浪蒸腾,雾气弥漫。当浓烟和水雾散去,人们便看见一身斑驳的女孩站立于只剩木梁的房顶。
海屋内所有人都知道她(还有谁长得这样怪异?),因此很多人都认为是她放的火。那真正的元凶——一位不小心点燃灶台的妇人——默不作声,害怕被人责难。村民们愤怒的要胡梦狮束手就擒,要不是忌惮她的力量,早已一拥而上将她捆住了。
胡梦狮发誓自己再也不做好事。她站在屋顶俯视众人,向他们宣布。
一个小小的渔村算什么?
我有彩色的翅膀。我是万物之主。
你们都应该称我为王。
还不跪下给我磕一百零八个响头!
她离开渔村时没有人敢跟随,除了一个披着破布长袍的巫师。他远远的跟随她走入坡地和荒林。当接近海屋的驿站时,那巫师赶上来跟她说话。
孩子,你的腿被燎伤了,让我给你治疗吧。他温和的说。
胡梦狮想将他赶走,但他很执着。
我知道不是你放的火。他说。已经受了冤枉,就别再受伤了。
这话打动了胡梦狮。那名叫灰尘的巫师上前为她治疗,手指拂过的地方像是下了一场清凉的雨。胡梦狮好奇的询问这法术的名字,那巫师让她明天再来这里,他将传授她这门治疗法术。
但胡梦狮没能履约,因为她被关在家里整整一百天。其实一周后火灾就真相大白,但家人为了打击她的气焰,仍然关足了一百天。待到胡梦狮昂首挺胸的离开时,她在厅堂里放了一把火,再也没有回头。
她找到在树林里等候的灰尘巫师,一老一小开始四处游历。不管到哪里,胡梦狮总是用斗篷遮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他们离海屋越来越远,但总是行走在偏远地带。旅途中灰尘巫师便传授胡梦狮法术,但奇怪的是,老者的法术对她而言异常艰深,她时常学一退三,根本掌握不到诀窍。对此老者解释说,自己所修习的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古术,与平常的巫术大相径庭。
有一天,两人在竹林中歇脚,灰尘巫师花了很长时间凝听风声,之后面色凝重,一语不发。当天傍晚,他告诉胡梦狮自己要单独去做一件事,他们必须分别,但他有礼物相赠。
孩子,你曾经告诉我,宁可做一个普通人,不愿要这副皮囊。灰尘巫师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造成那些颜色的原因,但我钻研古籍,学会了让你变为普通人模样的方法。这是一个强力封印法术,能够抑制怪斑,代价是封印你大部分的力量。你愿意吗?
胡梦狮欣然接受。
孩子,接受封印法术,必须对施术人有绝对的信任,以后解除封印也全靠施术人。并且此印每七年需要加固一次,这些你都接受?
胡梦狮点头同意。
于是,当两人分别时,胡梦狮已是一副干干净净的皮囊,只有耳朵后面有一小块封印的记号。她决定去遥远的冬屋。既然没有人愿意——或是能够——为她施展消除和净化之术,她便自己学习,终有一天要达成所愿。
*** *** ***
冬屋有很多传说,其中最糟糕的一个,也是最近的一个:四十年前城内发生史无前例的叛乱,不仅正派巫师遭难,城市本身也经历浩劫。在半神时代就建成的古老黉门被连根拔起,封印其中的力量荡然无存。后来这场被称为“双王劫”的叛乱平息,叛徒遵循古制处罚,废除力量,流放毒血森林,世世代代名为弃民,以挖掘巫器维生。
但是当新一任的冬屋大君即位,事情逐渐起了变化。首先是城内与弃民的交易变多了,很多残缺的巫器也能够用于交换物品;接着是对本城巫师的管理变得严苛,那些到森林里破坏弃民村庄的巫师不再侥幸逃脱,而是全部被清查和处罚;后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弃民的孩子被允许到万事屋工作。
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胡梦狮在前往冬屋的路上,道听途说,流言纷纷。她挑选白壳子那些人满为患的大城市落脚,没有谁注视她,也没有谁打扰她,她悠然的完成自己的旅行,只是有点担心怎么进入万事屋工作:那里有间名叫“存古阁”的图书馆,据说藏着世界的秘密,是她的最终目标。
结果意外的简单:万事屋由于紧缺人手,在她露了一手驱使幽灵的本领后便被纳入麾下。
而没过多久,挑剔的她就融入了这座城镇:朴实而美丽的房屋,像散落在翠绿海洋中的珠宝;数不清的茶室,供应各种茶饮糕点;轻盈而结实的空中走廊,盘绕着藤蔓和花朵;随处可见的古老石像,栖息着许多白灵。平日里,她喜欢吃一碗三别斋的汤面、来一份十二桥的肉包、再逛一逛乌有商店的小物件;下雨天,她喜欢喝一杯快快斋的暖酒、吃芥舟屋的小糕、看秉烛阁的二手书;风雪天,她喜欢裹进千金裳的衣帽、听鼓瑟屋的错杂收音机,盖不织屋的小被;炎炎天,她喜欢摇着珠贝商店的蒲扇、吃一碗枇杷冰淇淋、睡在不织屋的竹席上。她不出意料的爱上了迷宫般的存古阁,那里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装了进去,就算呆一辈子也不厌倦。
在外务部工作两年后,她得到了看守宝库的职位。这个职位被称作“守藏官”,是个闲差,让她能够有大把空闲泡在存古阁。她还喜爱参加夜晚的历史研究会,听人讲述那些令人心旌动荡的故事。时间忽忽又过了两年,最近,她那遗世独立的心情有些动摇了。是的,这里没了尖头尖脑的海怪,也没了聒噪的海风,这里的房屋像俊秀的侍女,而非粗犷的渔妇。
但这里的人还是一样的。
此外,毁灭的步伐在加速逼近这个美丽的地方。大地不安静,森林不安静,流水不安静。这里有多得可怕的地震,以及情绪如涨潮的海浪一般饱胀的精灵和妖怪。
*** *** ***
“挑战者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已经住进了庭院。”
“是一个老头儿?”
“是一个老头儿,既无称号,也无职务,独个儿过来的。”
“嘶——”
“啧啧……”
胡梦狮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旁边的议论。最近,冬屋发生了一件既新鲜又不新鲜的大事:有不知名的巫师递来挑战函,将于霜降之日踏上银杏之路,开启混沌行。
以往,凡是开启混沌行的巫师,全都有去无回。在“双王劫”后的最初几年,来自各地的挑战者们前赴后继,争当拯救冬屋的英雄。他们之中不乏身经百战的豪杰,也出现过傲视当代的王者。但勇者们穿过银杏之门后,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全都寂静无声的消失了。
之后数十年,虽然大君立下誓言,若有人能封印混沌,将得到冬屋的全部财富和三十位大巫师的效命誓约,但挑战者依然寥寥、依然凋零。如今已没有人再抱有希望,冬屋正平静的走向末年,却忽然又有人敲响了挑战的钟声,点燃了银杏之路的烛光。
“节气之日是星辰法术最强,最能压制混沌的时候,”胡梦狮吸溜着面条,听到对面的人发表意见。“但可惜,还是会白白牺牲。多少有称号的巫师都死了,何况是一个连名字都没人知道的巫师。”
说话的是同组新人苏敏敏。她是周氏独女,不仅长相甜美,而且小小年纪就能使用号令法术,大家恨不得把她当公主对待。她的哥哥周继来是卫兵一队的副队长,但胡梦狮并没有听说过他建立的功勋。
绰号“张把细”、负责核算的张池子发表意见:“我打赌这老头子是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比起死在自家软绵绵的床上,宁愿死在银杏之路上。”
“嘘,小声点,被别人听到了会说我们对挑战者不敬的。”
“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大家不都这么想吗?”
周围响起一阵轻笑,胡梦狮暗暗摇了摇头。万事屋的食堂像个小花园,此刻,财产组正跟往常一样霸占着风景最好的一张餐桌。这群人有着集体行动的传统,吃饭也不例外,这让喜欢独来独往的胡梦狮很头疼。但她必须忍受这个小小的瑕疵,因为其他部门可没有这么闲适的职位。
“依我看,应该限制挑战者的人选,”跟苏敏敏很亲热的易红豆说,“例如,修行同种法术的巫师,如果强者已经挑战过,那么比他弱的人就不用来了。”
好几个人点头赞同。
“或者,设置一个挑战者资格的考验,通过的人才能进行混沌行。”
“红豆,你的意思是,想要为冬屋献身,还必须有一定的实力才行?”苏敏敏悦耳的笑着。
“嗯,嘛,也可以这样说,总比把我们神圣的庭院搞成了自杀圣地要好。”
“但法术的强弱并不是必要条件,”张把细不同意,“我听说,当初最有希望胜利的,是长风屋的一名织语官。他进入银杏之门后,大巫师们观测到混沌退向第三道门,于是派出几名好手支援。谁知反而激起了混沌的意识,所有人都死掉了。”
“能让混沌后退的不止那一人。”易红豆说。“其中坚持的最久的是隐庐屋的古术巫师,他用古术做茧,保护自己,在门内足足挺了两天。但大家都得吃东西、喝东西,不然就没有力气,所以还是要靠法术决胜负。”
有人说:“除了星辰大君,谁的法术又能压制混沌?”
大伙儿唏嘘了一阵。话题又转回眼前。
“眼看庭院里的妖怪和精灵搬家的搬家,出走的出走,庭院组已经没几个人了,现在却要伺候挑战者。听说是昨晚住进的岩石小屋,连个送行的都没有。”绰号“包打听”的黄子熹夹了一大筷子牛肉放进嘴里嚼着。“藤藤菜,你下午有的忙了,我听庭院组的老哥说,老头子许愿要宝库里的东西。”
胡梦狮哼了一声算作答应。藤藤菜是她在这儿的外号,因为她又黄又瘦,还总是弯曲着身体。
其他人闲谈起冬屋的最新规定。因为从外地到这里来观光的人与日俱增(人们总是对即将消失的事物充满向往),城里的百段回廊、紫杉回廊、镜湖、黉门等地点不论白天黑夜都堆积着游客,还有一大批自封朝拜者的家伙破坏规矩、擅闯庭院。万事屋不得不发出公告,即日起将定量发放观光向导(蜘蛛、老鼠、青蛙和麻雀四者之一),无向导者一律只能在驿站等候。至于私自前往庭院的巫师,大多会迷失在绿墙外的雨滴森林里,万事屋将七天进行一次搜寻。
他们又谈起守卫部——这个最危险的部门一向都是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话题——有着“重案组”称号的卫兵一队如何消除了某市的危机、收服了作乱的山鬼。今天又有重要行动,愿好运与他们常伴……
组里的聊天,胡梦狮一向不参与,虽然她有满肚子的高谈阔论。在她看来,这些职员太幼稚,养尊处优的环境让他们变得浅薄,谈也谈不到一块儿去;另外,虽然她极其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以自己法术的成就和游历的经验提出意见,但这些人往往自视年龄、资历或身份更高,对她虽然略显嚣张但实际出于好意的指点不加理睬,让她更加懒得同他们说话了。
饭还没吃完,幽灵就带来消息:为挑战者取宝物的草衣已经在猪门等候了。胡梦狮不紧不慢的吃完一块蛋糕后才出发。
万事屋的东西南北各有一道生肖门,分别是西边长廊外的猪门,用于宝库山;东边竹林里的马门,用于搬迁居民和物品;北边空地里的鼠门,用于处理废弃物;朝南大厅里的虎门,用于紧急传输。
前往猪门要横穿中庭。正值午餐时间,巫师们三三两两走向食堂,满脸瞌睡的多半是内务部的职员,传递消息的幽灵总是围着他们打转;精神充足、酷爱奇装异服的多半是外务部的职员,常常有精灵坐在他们肩膀上;眼神锐利的多半是守卫部的卫兵,因为久晒日光皮肤呈现橄榄色,制服穿的十分整齐;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多半是杂物部的职员,总是捧着、抱着什么东西,还念念有词。
有两名戴眼镜的麻衣虽然染着奇怪的紫绿色头发、带着紫铜色的耳环,但黑眼圈堪比大熊猫,她猜测他们是搬迁组的职员。果然,经过时她听到这样的对话:
“漂浮岛游行已经增加到二十户人了。”
“真伤脑筋啊。”
“他们的抗议信厚得像一本书,列举了上百条不能强制迁离的理由。”
“我们迟早也会像白壳子一样,需要律师这种职业。”
“不,我们不需要律师,只需要加大号的碎纸机。”
两人谈谈说说的过去了。胡梦狮又听到另一名职员在冲手机嚷嚷。
“墓地?墓地当然不搬啦!你竟然问我这种事!……行了行了,我的位子一样要留好,管他毁灭不毁灭,我的魂都得回来跟我祖宗在一起呀……”
嗯……毁灭吗?
作为一名外来者,胡梦狮对冬屋的末日总有一种疏离感。她珍惜这座巫师之城剩下的每一天,但不会为此做什么奋不顾身的事情。不管是开启混沌行的巫师、还是执意要留下来的居民,她在惋惜的同时,又觉得可笑:一切皆有尽头,万物皆有始终,这是身为巫师应当更能理解和接受的规律。
为什么要做出螳臂当车的事情?
难道毁灭就是那么不可接受吗?
以前,某些时刻,她宁愿自己的家乡被一把火烧掉才好呢。
不过,的确,冬屋十分可爱,春夏秋冬,都十分可爱……
一边思考一边漫步,抵达目的地时,胡梦狮愣住了:高耸歪斜的猪门下,站着两道绿色的身影,一个尖尖的脸,又黑又亮的眼睛;一个戴着眼镜、蒜头鼻,制服脏的出奇,不是新入职的弃民男孩和白壳子女孩是谁?
袁山山头上贴着膏药,前几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胡梦狮坐在后排角落里,既懒得服从周继来的号令,也没有像杜七河一样伸冤,她只是在心里想:哎呀呀,弱小的人为弱小的人挺身而出,好没头脑!
“你们来取挑战者的东西?”胡梦狮不确定的问。
“是!”名叫杜七河的女孩连忙将手里的钥匙递向她。
胡梦狮扫了一眼编号,正确无误。她有点烦恼的抓抓头,没有想到会是这两个麻烦人物。
“你们知道要取的是什么?为了谁?拿到之后要怎么做?”她问。
“知道,我们要给挑战者取到宝物彩星,再送到庭院去。”杜七河小心翼翼的说。
“挑战者叫什么名字?”
“呃,不知道,巴巴掌没有说,只是让我们必须亲手把宝物交给他。”
巴巴掌是杂物部的副部长。胡梦狮知道他,是个看起来又和气又没用的胖子,但从那晚的表现来看,实力却是不俗。
“好吧,那什么时候还回来?”
“这……也不清楚……”女孩脸红了。
真是一问三不知。“彩星可是很贵重的。”胡梦狮咕噜了一句。竟然派这两个小鬼来取,看来,真的是个不受重视的挑战者。
她一边叹气一边接过钥匙,却在碰触到钥匙时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核查了一番,不放心的追问:“谁安排的你们?谁给的钥匙,也是巴巴掌吗?”
女孩说是,钥匙也是他亲手给的。只是她来这里的路上摔了两个筋斗,不知道有没有磕坏它。
“哈?平路上还能摔筋斗?”
女孩脸更红了,逼近一颗番茄的模样:“可能是跑得快了些,对不起……”
胡梦狮好笑:“跟我道歉干什么,摔跤的是你呀!”
女孩急忙分辨:“呃,我怕把钥匙摔坏了。”
“这倒没有啦。”胡梦狮心想,这家伙也太倒霉了吧。“不过在里面要小心,不能像外面这么粗心大意。”
“好的,师父。”
“我叫胡梦狮,别喊我师父。”她绷起脸嘱咐。“到了里面一切听我安排,上次有人不听话,被□□吞进肚子三天,救出来时已经被消化了一条腿。还有一次,有人扯了一把草带出来,以为好玩儿呢,结果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失明了,整整治了三年才治好。”
她又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把白壳子女孩吓得直点头。袁山山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当胡梦狮严厉的看向他时,男孩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了一下。
这个看起来还挺机灵的……而且,镇定如山。
胡梦狮压了压心里的不安,取出一只破烂的皮手套戴上,伸手划过猪门,就像拨动了透明的门帘。
“请吧。”她掀起门帘,清风从另一边吹来。
猪门后方是宝库山。冬屋的宝藏浩瀚如海,宝库山也像波涛起伏的海浪。胡梦狮解下缠在手臂上的布条变作钥匙盒,像长卷一般展开,然后将钥匙嵌入其中一枚,立刻出现了一头花脸绿眼的黄毛虎,在草地上翻滚扑腾。她喝住老虎,三个人都乘坐上去,抓住背脊上黑条条的虎毛作为缰绳,那毛又软又长,简直可以绕个圈将他们绑住。花脸黄毛虎抬起蒲扇般的脚掌,在绿色、紫色、金色的芦苇和花丛中奔跑起来。
跟所有初来者一样,袁山山和杜七河目不暇接的观赏着。天空是淡粉蓝色的,大地像五彩的天鹅绒,比人还高的草穗中藏着碧蓝碧蓝的湖眼,一些小飞虫振翅飞翔,留下一尾尾发光的痕迹。
“这些都是假象吗?”袁山山向她这位守藏官提问了。
胡梦狮哼了声:“怎么可能!”
“那,是因为法术才变得这么美吗?”
胡梦狮得意地挑高眉毛:“这是法术和自然结合的结果。也离不开历代人的精心维护。”
弃民男孩点了点头,由衷赞叹道:“真不错……”
比起你们弃民的贫瘠森林当然完胜啦。胡梦狮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她自认从不是个恶毒的人,但难免心里想上那么一想,也不过分吧?
正舒畅间,花脸黄毛虎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紧接着就重重摔倒。三人措手不及,全都被甩出老远,惊呼着滚落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浑身上下沾满草叶和花粉。
“哇!”
“怎么回事?”
胡梦狮来不及应声,第一个爬起来冲到老虎旁边,发现它的右前腿已经折断,像破布一样垂在胸前。
巫神在上!
宝库的钥匙受伤了——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袁山山和杜七河也赶来了,老虎躺在草窝里直喘气。袁山山迅速检查老虎的伤势,用胡梦狮听不懂的话安慰这只钥匙精灵,让它慢慢恢复平静。
这小子真行——胡梦狮心里这样赞了一句,但没空表扬,她啃着指甲,焦虑的看着花脸黄毛虎变成一只穿汉服的小黄猫,一条前腿窝在胸前。
“它还能走吗?”她问。
“不行,”袁山山蹲在地上抬起头。“它的伤至少要休息一周时间才能恢复,最好先敷药——”
“我没有药,这种事第一次发生!”胡梦狮烦躁的打断对方。她作为守藏官两年来,还没遇到过这么麻烦的状况。“给它传递创生力量呢?能不能快点好?”
袁山山眨了眨眼:“我只听说过精灵给巫师传递力量,或是巫师之间相互传递力量。难道你也可以给精灵传递力量?”
“嘶——”胡梦狮一着急就问出了口,但实际上除了灰尘巫师,她不曾见过其他人施展过这种法术。那时他们在沙漠边缘,治愈了一只受伤的树精灵,对方令树林流淌处清甜的汁液给他们解渴。
杜七河可怜巴巴的在她和袁山山之间来回张望。
“那好吧,我们得打道回府了!”胡梦狮断言。“钥匙坏了就没法引路了,在宝库山里乱闯可不行。幸好我带了回猪门的指路针——”她去掏口袋却落了个空,哪里有手机的影子?她顿时一惊,冲到刚才摔跤的地方拼命寻找,草丛很深,很密,拨开这一簇,另一簇立刻掩盖过来。
“啊——倒霉透顶、真是没救了!”她边找边沮丧的尖叫。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那不祥的预感——她冲回来,一把揪过杜七河,在她的头发里摸索,一只、两只、三只……她鼻子都气歪了:足足五只!她扯住那些长耳朵,但它们伸出绿色的小手死死抓住杜七河的头发,女孩痛的“哎哟哎哟”直叫唤。
“你到底是有多倒霉啊!”胡梦狮嚷嚷,恨恨的松开手。“怎么可能让五只,五只!厄运童子附身呢?”
杜七河可怜兮兮的半张着嘴,袁山山则仔细看着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小家伙。
“厄运童子是什么?”他问。
“当然就是带来厄运的东西啦!”胡梦狮使劲抓了抓头:怪不得这笨蛋走在平地上都能摔这么惨。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们呢!”
白虎已经变回缺了一角的钥匙,他们身处半山腰,几片银光正向着这边飘来,体积越来越大,胡梦狮心头一惊,朝杜七河和袁山怒吼:“伏低!”
三人蹲下的刚刚及时!掠过他们头顶的是背脊如铁的鳄鱼,还有布满斑点的虎鲨。这些凶猛的家伙甩动尾巴,上下颌咔哒咔哒的开合,巡视过这片场地,又游往下一片。
待它们走远(实际上是游远),胡梦狮站起来,冲着天空大喊了两声:“老姜,老姜!”
什么也没发生。
“好吧,连我的幽灵也在手机里睡着了!”胡梦狮气呼呼的说。
袁山山和杜七河渐渐明白这一切坏运气都是厄运童子带来的。飞虫在他们头顶盘旋,嗡嗡嗡的鸣叫。
胡梦狮阴沉着脸望向远方:“们得快点离开,很快跳跳蛙就会来,虫子不断聚集,也会引来鳄鱼和虎鲨。靠近猪门的天空有樱桃云,可以给我们指明方向。现在,看看你们身上还有些什么!”
她搜刮了两人的家当:手机全都遗失了,包括里面的金币、铜板和物品,将永远的遗失在宝库山的深草里了;但一条原本放在手机里的红绳子神奇的出现在袁山山腕上,那是寄养屋里用于拴门的备用绳;还有一只黑黢黢的幽灵,贴在杜七河的手心里想逃开他们的检查,被眼尖的袁山山发现、由胡梦狮拎了起来。
“这是可以载人的幽灵嘛,”胡梦狮惊喜的说。“放你这儿真是浪费!”
她将它托举在掌心里,命令道:“张开翅膀。”
幽灵展开两只薄薄的黑翼。以往不管杜七河如何下令,它都不理不睬。
胡梦狮正要招呼两人坐上去,转念一想,说道:“杜七河,你就蹲在草丛里等着,带着厄运童子可走不了。别害怕,就算被吞进青蛙肚子里,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的。但是别碰泉水,没有正确的钥匙,泉水会吞下冒犯者。”
杜七河还没有表示反对,袁山山就一下子挡在跟前。
“你走吧,把钥匙精灵留给我们。”他认真的说。“它只是受伤了,仍然可以领路,我们会取到宝物的。”
胡梦狮差点儿仰天大笑。她想出言讥讽,又觉得浪费口舌和宝贵的时间。她甩出钥匙,乘上幽灵,命令道:“带我走吧!”
她独自飞向西边的樱桃云。本来这只小幽灵要乘坐两人就很勉强,现在乐得轻松……飞了一会儿,她掉转方向沿来路返回,追上草丛中踽踽独行的身影。那只穿汉服的黄毛猫蹲在男孩肩上,冲她喵喵直叫。
“就算搬来救兵,我还得费工夫找你们俩,岂不是更麻烦?”她详装生气,“上来吧!一起去!”
幽灵驮上三个人,像蝴蝶受不住雨滴的重量一样摇摇摆摆。
途中胡梦狮告诉两人,厄运童子是庭院里绿屋子的主人、大精灵竹取童子的产物。每当竹林里诞生一个厄运童子,同时也会诞生一个好运童子;它们沉睡在竹节里,擅长感知生灵的巫师能够找到它们。一旦附在人身上,厄运童子会让人坏运缠身,丢失物品、错过时间、颠三倒四、甚至受伤生病;而好运童子则带给人一连串好运气,走路都能捡到金子。每当厄运童子招来厄运,好运童子就能得到好运;反之亦然。
“怎么才能让它们消失呢?”
“用‘橘子’可以暂时收起它们,就像野舍捕获野灵一样,但目前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另一种情形是遭遇的厄运已经超过了厄运童子本身,它们就会消失。但一连五只——”
话还没说完,几条肉红色的长舌头刷的裹住了幽灵!哎哟!他们从半空摔下来,但胡梦狮早有准备,一面抛出红绳一面命令道:
“一网打尽!”
红绳子化作一张大网,呱呱大叫的跳跳蛙全被网住了。它们依然吐出又长又黏的舌头试图攻击。胡梦狮使劲牵住绳子系在一棵黄杨树上,没好气的问:“还有多远?”
袁山山瞧着舔爪子的小猫:“就在附近……”
他显然有出众的耳朵和眼睛,一点也不会迷失方向,很快便顺着指引找到了宝物所在的湖眼。那是一潭幽蓝的湖水,周围长满叶片卷曲的蕨类和星星点点的雏菊。
胡梦狮这下眉头舒展了,大声念下咒语:
“幽咽泉,幽怨语,
花底流,玉盘起。”
咒语完毕,这边袁山山肩上的小猫化作一只水勺,另一边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湖底升至湖面。
胡梦狮将皮手套和水勺都交给杜七河:“你来舀。”
“我?我不是带着厄运吗?”杜七河胆怯的问。
“怕什么,有我在,你只管照做。”
杜七河笨拙的到水里捞月。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掉入湖眼,反而顺利的捞起了一只小木盒。小木盒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和一朵用金线镶嵌的百合花,沉重的像装满了金子。
“哈哈,我还准备着下水去捞你呢!”胡梦狮冲上前翻弄杜七河的头发,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我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那些家伙已经离开了!”
杜七河检查了头发,果然如此。
“刚离开你们不久,我就想起一个传说,冬屋的幽咽泉是极纯净的泉,可以清除人和动物身上的瘴气。带病的人喝了泉水能神清气爽,被附身的人用泉水洗澡能驱逐鬼怪,黑牙和山鬼都不会接近这些泉眼。所以我想,厄运童子说不定也怕泉水呢?”
她笑得龇牙咧嘴,末了斜眼瞧着杜七河:“说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惹上这么多厄运?”
杜七河也不明白,袁山山则蹙起眉头。远处传来呱呱几声大叫,原来是跳跳蛙逃走了,红绳子不知何时回到胡梦狮手中。
“这是个宝贝呢。”胡梦狮心里琢磨,不太情愿的交还给袁山山。
三名小巫师在泉眼里洗过手,然后重新乘上幽灵,这一次连幽灵都轻松了许多。宝库山里的傍晚如梦似幻,他们飞向樱桃云,凭借守藏官的经验,顺利找到猪门。
即将分道扬镳了,杜七河很不好意思的对胡梦狮说:
“你的手机丢了,我明天就去买新的赔你。”
胡梦狮也正心疼丢失的钱财。幽灵会回来找主人,可金币没法失而复得,再说她可比这两个家伙富裕多了!
“那当然了,记住我要万古流牌的,不用太大,三四寸长就行,深色都可以接受,但按键必须是绿宝石,最好预存了全套家具和幽灵用品……”
她呱啦呱啦提了一堆要求,然后盯着两个小草衣琢磨了一番,提出额外条件:自己要随他们一起去见挑战者。她曾听说,挑战者们一向大方,甚至有些巫师特意将财产相赠;就算没有钱财,他们也有可能演练法术,为混沌行做准备。
谁知道一个无人知晓的巫师是否会藏着无人知晓的法术?
*** *** ***
蓝瓜将他们送到了庭院。两年前胡梦狮从东边驿站前往冬屋时,也是搭乘蓝瓜,两年过去了,它更高大了,毛发更长了,还新添了几道疤痕。庭院的侍奉巫师却已经换人,她认识的几名巫师要么去了任务越来越繁重的守卫部,要么去了更前线的野舍。一位枯木似的老巫师引领他们前往岩石屋,途经瀑布般的花圃、被爬山虎覆盖的瞭望台、月洞似的白屋子、空空如也的柿子屋……
这些景色多么荒凉啊!当年繁荣的庭院,居住着许多大妖怪和大精灵,草衣和麻衣穿梭来往,其他庭院难以望其项背,传说整个世界都扎根于此呢!
岩石屋分布与庭院向白原延伸的原野上,星罗棋布,有数十个之多,原本是用作结界的支点。当初大巫师们居住在这些环绕银杏之门的巨岩中,日夜念诵秘祝,才让本已苏醒的混沌重归睡梦。巨岩位置隐蔽,外表爬满植物,很难被发现。
他们到达时,挑战者正站在屋前欣赏落霞。
“他们就是为我达成心愿的小巫师?”他微笑着问。他衰老而臃肿,眼角爬满皱纹,双眼也几乎成了一道纹路。侍奉巫师恭敬的奉上宝物,老者没有立即打开小木盒,而是握在掌心中翻转,似乎又是遗憾,又是欢喜。
“你们是否了解感知法术?”他询问。
感知法术是一种名之术,胡梦狮研习不多,如果是封印或净化之术,她倒是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一宿。她无聊的打起呵欠来。
“这个盒子里装着‘彩星’,是三位古术巫师的杰作。对于钻研感知法术的巫师来说,这是倾家荡产也要看一眼的圣物,是可以为之抛洒热血的至宝。我何德何能呀,来打搅她的睡梦……”
晚霞已经褪去,烟花般的“彩星”如一道彩虹升入夜空,庭院之上闪烁着明亮的星辰。
“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星星都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几百里内城市的面貌,几百里外火焰、雨雪和风暴的迹象,以及有星光的地方人的踪迹。”
杜七河想知道母亲近来好不好(不是通电话时的好不好)、袁山山想知道弃民村庄的近况……老者对他们说了许多,他述说时两眼熠熠发光,变得年轻而充满力量。
胡梦狮真想知道自己离开后海屋的情形呀!但那似乎太远、太远了。
老者望着他们的神情跟望着看小木盒一样,又是遗憾,又是欢喜。不久后他叹息着摆摆手。
侍奉巫师答应道:“是的,李冰大人。”忽然他发觉自己失言了,见小巫师们没什么反应,这才吩咐他们返回冬屋。
他们退下了,沿着发光的银杏砖穿过庭院,一路谈论着宝物、混沌和冬屋。
“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不会归还彩星了。”胡梦狮又开始啃指甲。每当她琢磨事情时,就忍不住这样做,十个指头都已变得光秃秃的。“说不定混沌行时,会将彩星带去一起,我有这种感觉。”
“不归还也没关系吧?冬屋确实承诺过,要无条件完成挑战者的愿望啊。”杜七河天真的说。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明知道挑战无望,还赔上这么贵重的宝物,实在是很可惜。彩星除了用于查看世界,还可以有很多用途,它就像一整个苍穹,一整条银河,浩瀚无边。如果在灾难发生后,用它和封印法术保护紫薇地的天空,将是很好的屏障。”
杜七河沉默了。
“既然这么珍贵,或许冬屋认为挑战很有希望吧?”袁山山反向思维。
“怎么可能,”胡梦狮抬手掠开一枝伸到小路上来的树枝。“你该去看看记载四十年来混沌行的名录,那是一部血泪史。不是我瞧不起他——”她顿了顿。“但比他厉害的巫师还是有的。”
“他也应该知道这件事。”袁山山说。
“没错,但有时候,人会一时糊涂。有时候,只能将错就错。更有些时候,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胡梦狮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真搞不明白。此外,跟这两个小家伙说话并不让她觉得厌烦。
“你们知道么,他可是一名首领巫师。”
“首领巫师是什么?”杜七河痴痴的问。
她无知得令人发狂,但袁山山耐心的向她解释:“这世上有称号的巫师中,最厉害的是首领巫师。他们是七名被称为无敌的巫师,七名被称为无畏的巫师,七名被称为无限的巫师。我们冬屋的大君就拥有无限的称号。”
但大家都管她叫“跳蚤巫师”。胡梦狮在心里补充。
“不管宝物多么神奇,使用它的巫师更加重要。”袁山山继续对杜七河说。“你听到侍奉巫师叫他李冰大人了吧?这世界上能使用这么厉害的感知巫术、又叫那个名字的,恐怕只有那一个。”
“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死吗?”杜七河天真的问。
这一次,袁山山过了很久才回答:“不知道,但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归宿。”
夜深了,尾巴上挂上了一盏马蹄灯的蓝瓜落在万事屋后面的草甸子里,他们跳到宽厚的手掌中,再跳到地上。袁山山要去寄养屋值夜班,杜七河要回其他组,胡梦狮要去归还钥匙。夜风吹着竹叶飒飒作响,他们走进红砖墙时,有许多巫师越过他们,奔向主楼。
万事屋里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匆忙的脚步像杂乱的心跳一样令人不安,三人互看了一眼,随着人流冲进主楼。他们刚进去,就有巫师挡住门口,阻止人群继续涌入。
主楼里幽灵们像一盏盏黄灯,巫师们像一团团阴影,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和奇特的臭味熏得人直流泪,正中央的虎门前,密不透风的围着人,突然像受惊的鸟群般散开,露出触目惊心的血泊。几名黑衣巫师冲进人群为他们让开的空间,他们的脸上和手臂上全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线条,开始抢救血泊中的伤者。
巫师们惊恐的窃窃私语像扫过竹林的急雨。胡梦狮听到关于行动失败的议论、关于敌人恐怖力量的描述、关于事态急剧变化和侥幸逃脱的后怕……
受重伤的是三名卫兵,麻雀般灰扑扑的制服已经被污迹和鲜血覆盖,明明已经施了昏睡咒语,他们还在痛苦的扭动,似乎从灵魂深处感到疼痛。医生们一双双白色的“化身之手”探入他们的躯体、捧住心脏、接续断骨……
“怎么回事?”胡梦狮低声问,更像是自言自语。但近旁一名不停出汗的麻衣回答她。
“卫兵一队奉命捕捉野兽,结果出事了,刚从虎门逃回来。”
虎门平常并不使用,只有紧急时才开启。
胡梦狮又问:“怎么会出事?不应该事先做好了计划?” 近来她曾听过好几次守卫部冒着极大风险捕捉野兽,但从未发生意外。卫兵一队的队长赵叔更是以谨慎闻名,手下卫兵极少伤亡。
“天知道,但你看他们的伤,一定是正面对上了,没来得及避开……”
有人愤恨的目光投向这边,挤开一条路走来。胡梦狮惊讶的发现是周继来。他脸上溅着血,眼里几乎喷出火焰,身后跟着好几个人(苏敏敏也在其中),二话不说便率领同伴将袁山山和杜七河押走。
这是怎么回事?胡梦狮的手指动了动,没有去抓被带走的杜七河的衣角。她犹豫片刻,然后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周继来已经穿过主楼外混乱的人群,郑笑鸣和一个牛头似的卫兵攥着袁山山和杜七河,还有苏敏敏和另一个麻衣女孩殿后,虽然两个孩子不住挣扎,但被施了禁声咒语,那些闹哄哄的巫师也没人关心他们。
一行人沿着墙根向北走,匆匆穿过中庭和老房子,一直来到北边空地上。夜风鼓着劲儿呼呼地吹着,对话零零落落的飘进胡梦狮耳朵里。
“她身上的厄运童子呢……”
“不见了,一个都不剩……”
“一定是他们发现以后用橘子收起来了……”
“可恶!好运童子突然消失,在最关键的时候……”
“是你害了他们,你们这两个蠢货、废物……”
“如果赵叔追究起来该怎么办?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胡梦狮恍然大悟。怪不得会一连出现五只厄运童子,原来是这些人找来放在杜七河身上的!
周继来等人在空地上商量对策。胡梦狮屏住呼吸,缩在老房子后方的阴影里聆听,大致搞清楚了原委:得知今天要去抓捕野兽后,周继来想要建立功勋(或是逃避危险),于是让擅长感知法术的队员康时雨(跟他们在一起的麻衣女孩)从绿屋子里搜寻来好运童子。她找到了五只好运童子,但同时也得到了五只厄运童子。周继来让她将厄运童子放给袁山山,但男孩十分警惕,不容易下手,于是她选择放在愣头愣脑的杜七河身上。就在袁山山和杜七河进入宝库山时,卫兵一队正在大墙地埋伏即将破茧而出的野兽。周继来携带好运童子出任务,满以为有恃无恐,却人算不如天算,正在他兵行险着之时,好运童子突然消失,他暴露在野兽面前,那三人正是为了救他而受伤的。
现在看起来,目前他们最担心的不是伙伴们的伤势,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就算是用来对付弃民,这种手段也太卑鄙了。更何况最终的结果如此惨烈,一旦暴露原因,将摧毁周继来及其他参与者的全部声誉。
他们嘀嘀咕咕的商量着,最后决定了惩治袁山山和杜七河的方法:把两人扔到鼠门后的荒野里过夜。
鼠门联通几处废弃之地,是冬屋的废旧物品处置站。其中最荒凉恐怖的“半夜森林”中,不仅有荒废的高塔和小屋,偶尔还会有山鬼出没。连平时亲切可爱的苏敏敏也掺和进来,她绿色的袍子上沾着一大片主楼中伤者的血迹,变成一团难看的黑色。
“早就该驱逐他们,”她尖利的说,“如果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是更好吗?”
脸庞上有一颗痣的郑笑鸣在一旁附和。万事屋里谁都知道他与周氏兄妹是青梅竹马,但胡梦狮仍然感到失望:他生就一副多好看的模样呀,骨子里却是又坏又愚蠢。
“除非把门完全关上,否则他们还会回来。”牛头卫兵并不满意。
“或者真的遇到山鬼。”康时雨显然也忧虑着。
他们的话语中暗含让人毛骨悚然的信息。胡梦狮将他俩又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哼,这次只是警告。”周继来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对袁山山和杜七河威胁道:“如果你们敢对其他人说一个字,哪怕提到好运童子这个词,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在这些既年长、又高壮的卫兵包围下,杜七河和袁山山就像两只小老鼠。愤怒让杜七河全身都在颤抖;但袁山山反而松弛、镇定,随时随地注意着周围。
他们拖着两名小草衣进入鼠门。
胡梦狮数了三下心跳的时间,然后像猫儿一样悄没声的跟入。
一进门便不对劲儿。迎面而来的半夜森林,阴森森的叫人透不过气。
胡梦狮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但森林带给她面目全非之感。张牙舞爪的冷杉树、笼罩着阴暗气息的土地、夜露中凝结的血腥味……林中活动的生灵出奇的少,仿佛所有东西都躲进了洞穴,连一只咀嚼树根的黑牙、或是在夜风中摇曳的精灵都没有。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她止步不前。
哪怕只踏进十余步,就有一种比宝库山里强烈无数倍的预感袭来。胡梦狮四下张望,真想掉头回万事屋啊——那人声鼎沸的地方!但在黑暗森林的前方有两个可怜的小家伙需要她的帮助。今天之前,她跟他们两个毫无交集,但今天之后,她有点儿喜欢他们,不想他们任人践踏。
胡梦狮抖擞精神,远远跟上。
周继来等人径直前往森林深处,他们在激动情绪的驱使下,对周遭的异常视而不见,推搡、呵斥着手中的小猎物,像踏步在平坦大道上的升旗手。
“喂,时雨,解开禁声咒语吧,”周继来下令。“我倒想听听他们求饶。”
“山鬼呵——来吧——来吧!”牛头卫兵大声唱着。“我们给你送来食物!”
洪亮的声音在林中传播、震荡、回响。
胡梦狮脖子后面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杜七河拼命忍着不哭,反而发出噎住一样的抽泣声;袁山山则一点声息都未发出。
越往前走,森林越加阴冷,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逐渐凝聚。一行人穿过冷杉纠结的密林,一尊尊破损的石像静默注视,犹如一个个静默的鬼魂。
这时,大地似乎轻颤了一下。
周继来犹疑的停下脚步。
“难道真的是山鬼?”他说,声音已经不似方才洪亮。“前面有个瞭望台,我们看看去。”
“是就好罗,”牛头卫兵还无知无觉:“把他们丢过去——丢过去!”
康时雨补充:“让山鬼像啃虫子一样啃掉他们的骨头,才算给战友们报仇了。”
郑笑鸣发出冷笑:“我怕山鬼都不愿吃破烂人的臭肉!”
苏敏敏没有说话,胡梦狮望见她走上前拉住这位卷发卫兵的衣角。
一行人很快抵达瞭望台,那是一座爬满藤蔓的老朽高楼,郑笑鸣安慰了看起来很害怕的苏敏敏,然后沿着螺旋楼梯往上爬,其他人在台下等候。树木像铁栏牢笼,空气像凝固的奶油,袁山山的的背影像一把绷紧的弓。除了树梢随风摇动,森林再无其他动静,胡梦狮隐蔽在一棵满是树瘤的老树后面,一种感觉突然攫住了她,让她呼吸困难,四肢发软。
巫神啊,保佑我们——
这时,地壳动了,仿佛沉睡的巨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那东西刚破土而出,胡梦狮已知晓它的恐怖。它不是野灵、妖怪或山鬼,而是一个她只从书上读到过的梦魇。
快逃。这声音在她心中爆发。
撇下那些笨蛋,快逃!
“跑啊——!”她喊出了口,随即双掌紧握,对那东西使出“缚蛇”。它飓风般穿过森林,速度快的可怕,沿途树木像爆竹般噼里啪啦的断裂。周继来等人已经可以看见了,他们呆立着,难以置信,接着发出失魂落魄的尖叫。
“野兽、野兽、野兽——!”听不出牛头卫兵在哀嚎还是咏唱。
他们下一秒便没命的逃跑,抛下一切阻碍之物,牛头卫兵甚至将挡住他的康时雨推倒在一旁。而在这些人之前,袁山山是第一个跑掉的:他几乎是在胡梦狮喊叫之前、就一把拉起杜七河、向来路狂奔——周继来等人没有来得及阻止。
林中出现的是一头巫师们噩梦中的怪物。它大约有三米高,下半身是乌黑的四足,上半身是灰中透蓝的毛皮,头部有四只邪恶的眼睛和畸形的鹿角,身体上到处都是腐烂的白色圆洞。它的蹄爪落在哪里,哪里就变成一块废墟,气息喷在夜雾中,夜雾也染上了毒素。
这便是“野兽”。
这是一头比今晚早些时候整个卫兵一队对付的还要高大、强壮、残忍的野兽。胡梦狮用尽全力才仅仅能让它放慢速度,却不能阻止它朝瞭望台直扑过去。它只一撞,瞭望台就像一颗可怜的小柳树一样摇晃不已,再一撞,高台便拦腰折断了。郑笑鸣尖叫着从高台跌落在草地上,他想要站起来,却滑倒了,第二次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滑到了。野兽停止了撞击,绕过废墟向他逼近,郑笑鸣脸上布满绝望的神色。这时杜七河却突然冲来,拽着他站起来。
这白痴在干什么!
胡梦狮大惊失色,余光发现袁山山也返回了。
野兽会像吃饼干一样吃掉他们三个!
没有时间思考,力量爆炸似的涌出,她冲过去挡在郑笑鸣与杜七河前方。野兽的头颅离她很近——太近了——那股熏人流泪的臭味几乎令她昏厥,它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咬下去——
“神南坐,序四时!”
黑烟腾起,一只木狼的身子出现护住他们,挡住那张可怕的嘴。但野兽的尖牙狠狠咬住狼身,撕开一道道血腥的裂痕,胡梦狮跌倒了,依然将左手握住右手勉力维持,嘴里不住催促道:
“快跑,快跑!”
“你、你……”
“笨蛋,快跑!”
野兽退后两步,再次迎头撞击,这回不仅撞破了木狼残败的身躯,还将三名小巫师撞飞了出去,落在斜坡上翻滚。胡梦狮头晕眼花,但嘶吼声紧随而至,她忍住疼痛,施展化身,白线浮现在手脚上,助她奔到杜七河与郑笑鸣身边将他们护住。她再次将手举过头顶,黑烟中木狼随即出现,但身躯衰弱,她听到大声呼喊,是袁山山试图引开敌人,但野兽并不理睬,扭动身躯朝三人直扑过来。胡梦狮感到阵阵绝望,不禁闭眼默念秘祝。如果没有封印,她也许能对付怪物,但现在——
她的世界忽然间安静了。没有身体被割裂的痛楚,也没有令人心碎的哀鸣。她睁开眼,发现一堵呼啸的力量墙壁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的背影。
是杂物部的副部长蒋伯。他半跪在地抵挡着野兽,百忙中腾出一只手指向袁山山,一个透明但隐约可见的影子出现在男孩旁边,卷携着他飞快躲入墙壁。
野兽依旧猛烈的撞击着,“嘭——嘭——嘭——”,所有恶毒的眼睛都朝向他们,但墙壁岿然不动。
巴巴掌回头看着他们,胖乎乎的面孔像一轮暖阳:“待在我后面,它伤不了你们。”
四个小巫师坐在地上互相看着,惨白着脸,喘着粗气。忽然郑笑鸣哇的一声哭了,他抽泣着,从一个讨厌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受了惊吓的普通男孩。他断断续续的说:“谢谢你……”
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但他重复了好几遍。
野兽的攻击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实际上还没有烧开一壶水的时间长),随后它停止了,突然望向北方。它那黑色的躯体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林间。待它彻底消失不见了,巴巴掌才解除法术,擦掉满脸汗水,白线从他的身上褪去了,胡梦狮看见他胖胖的手臂仍在颤抖。
“现在安全了,”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现在安全了……”
他们休息了好一阵才能够走路。巴巴掌没有指责他们擅闯半夜森林,也没有解释自己如何找到他们,更没有解释野兽的出现。除了告诉他们周继来等人已经回到万事屋,他没有说任何话。他们沉默的走着,当终于返回万事屋时,最深的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胡梦狮疲惫至极,拖着步子走向宿舍。这时有人拉住她的袖子,她回过头,发现几名年轻的巫师盯着她,在三张脏兮兮的脸庞上,是三双亮晶晶的眼睛。
“谢谢你。”有人说。分不清是谁,好像是一个声音,又好像是三个声音。
胡梦狮竟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暴露了力量,也许今后她隐藏的身份、来这里的目的、平凡快活的日子都面临危机,这些将会带来很大麻烦……
但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