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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郑笑鸣 ...

  •   四、用什么宽恕你,闪闪发光的卫兵?

      当弟弟与龙搏斗时,从龙身上掉落的鳞片,青色,绿色,蓝色,灰色,全都化作凶残而邪恶的野兽,散落在从西到东、从南到北的大地上。
      ——来自远古的传说

      郑笑鸣的记忆大约是从八岁时开始的。八岁以前,他就像田野里自由生长的一株麦穗,在微风中摇摆,幸福的毫无知觉。他尽情奔跑、晒太阳、淋雨、追逐彩虹,犹如倒影河里融化的色彩。

      八岁以后,他进入了石榴屋,与同龄人一起学习巫师之道。他开始记得很多事情,也慢慢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就如一片田野里不会有两株完全相同的麦穗。他喜欢风,喜欢闪电,喜欢昂首阔步,喜欢大汗淋漓。与那张扬的个性配合着,他的个头也如雨后春笋般蹭蹭往上冲。他常常在人群中高声谈笑,被大伙儿簇拥着奔下楼梯,或是气宇轩扬的走在路上。

      但这些特质似乎都不是遗传。郑笑鸣的父亲矮胖敦厚,将大半辈子消耗在南面驿站的转椅上;母亲瘦小精干,一面算着“寻常屋”那永远算不清的账,一面传播城里的每一条流言蜚语;他那沉默寡言的大哥已经在外乡流浪,而不愿与人交往的小妹常常装生病来躲避学业和旅行。

      在城里,郑氏巫师家族不算大、也不算小;论年代的久远程度,他们的家谱不算长、也不算短。祖爷爷和爷爷经常对他讲起他们年轻时的巫师世界:那时候冬天没这么寒冷,夏天也没这么炎热,河水更加甘甜,森林更加葱郁;巫师们喜欢使用质朴可靠的法术,而不是追求强大力量的法术;织语官编织的咒语古雅深宏,而非如今三岁小孩都能念出的简单俗语;巫师们最热衷的话题在于是否插手白壳子们的纷争,而不是忧心森林里又增加了多少暗影。

      那些年,冬屋的大小事宜全凭周氏主持,周氏不仅率领卫兵,还拥有古老的血统,巫师们对后者总是敬畏有加。

      祖爷爷讲述时缓慢而口齿不清,故事也染上了一层遥远、陈旧之感。母亲则截然不同,她从不讲故事,讲的总是“事实”。每当她在早餐、午餐和晚餐时段,热情洋溢的将整个冬屋的新闻向他们倾泻而出时,父亲总是将自己深深的藏在饭碗后面,小妹会施展她飞贼般轻盈的手脚躲入阁楼,而郑笑鸣则绞尽脑汁寻找第一千零一个夺门而出的理由。

      周氏兄妹出现的消息也是母亲传播的。她说那对小兄妹终于要从深宫里出来了,还要屈尊纡贵到石榴屋学习。她还说,周氏宅邸里就有许多高明的师父,再去石榴屋简直是浪费资源。

      家中拥有师父让郑笑鸣很惊奇。那个夏天他刚满十岁,已经在石榴屋度过了两个春秋。当周氏兄妹出现时,正赶上石榴开花的季节,他们照例上午在林间远足、耕种土地、喂养动物,下午在阴凉的大木屋里学习倾听、述说和制作工具。周继来十一岁,苏敏敏八岁,都比枝头的石榴花还娇嫩。石榴屋中教授识字、算数和自然的师父让兄妹俩讲讲自己的愿望,这是每个孩子的入屋仪式。妹妹先讲了,她嘟着嘴说:

      “我的愿望是有一间属于我的屋子,放满冰淇淋和奶油蛋糕……还要一间屋子,放满绒球球和豆丁丁……还要一间屋子,放满枇杷、桃子和西瓜……”

      师父每多问她一句“还有呢”,她便多要一间屋子,把大伙儿逗得直乐。她的哥哥恨铁不成钢的瞪着眼,她想了想,高兴的补充:“我不要屋子了,我要哥哥成为大英雄!”

      师父请周继来讲,男孩清了清嗓子,毫不犹豫的大声说:

      “我要进入守卫部,消灭野兽,拯救冬屋!”

      余音绕梁。当时郑笑鸣正因为午后的闷热而迷迷糊糊,这下不仅彻底清醒了,还窜过一阵鸡皮疙瘩。

      这个“细脖子”可真敢讲啊!

      在他们从小到大的教育中,有两块大人们不愿触及的黑暗领域,一块是关于暗影巫师的历史,另一块就是关于野兽的历史。大地上曾经活动着许多野兽,但沉睡的混沌将一切噩梦覆盖在它的“冰壳”下,野兽只好将自己藏进“蛹”中,埋进深深的地下,等待着混沌复苏、冰壳消融的时机。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大地上早已没有了它们活动的痕迹,就在人们几乎将它们遗忘的时候,“双王劫”的巨变惊醒了混沌,它睁开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蛰伏着,它的冰壳变得又薄又脆,有些地方太薄太脆了,野兽便从蛹中重生,钻入这个崭新的世界。

      这是冬屋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创伤。如果说山鬼是巫师们的死对头,每年都有卫兵在争夺山岗的战斗中落下重伤或残疾,那野兽就是举着镰刀的死神,与死神相遇会出现死亡,令人惊心动魄的死亡。

      大伙儿热烈的为周继来鼓掌。

      最后由师父做了总结。他说,有志气是很好,但作为一名老师,他最大的希望是孩子们的人生中永远不会出现野兽,子孙后代的人生中也永远不会出现野兽。

      *** *** ***

      郑笑鸣在湖水中洗了把脸。他的节节车伏在湖边,一只圆眼聚精会神的窥视着杂草,一只鼻孔冒着蒸汽,“万事屋 冬”的牌子紧贴着紫色带黑斑的毛皮。

      节节车在伺机捕捉某只蝴蝶,郑笑鸣无所事事的观望着它。天空很蓝,湖中飘荡着橙黄的云影,他那卷卷的脑袋也在里面飘荡,被水波扭曲了,像小丑一样。

      “可恶……”他朝湖水里扔了一颗石头,打碎那影像。

      但破碎的水波更扭曲、怪诞了,慢慢恢复平静后,拼凑起来的仍是小丑模样。

      “可恶啊……”郑笑鸣躺倒在地,咬着一根草叶,双手垫在脑袋下,望着碧蓝的天空。

      他巡逻黄叶地的这段边界已经一个多月了。原本这种闲差都是交给三队,但自打出了上次的事故,一队便被调来执行巡逻任务,就像一个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受了重创的人,需要一段轻松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也许是因为他在队里算年龄小的、并且格外憔悴吧,队长赵叔安排他巡逻黄叶地一带。这一带紧邻东侧边界,位于毒血森林以南、雪湖以北,风景很美,人烟稀少,除了一个已经搬空的小村子,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他每天一半的时间用来看一看边界,查一查树林,捉一捉黑牙,剩下的一半时间都花在对着风景发呆上。

      就这样,时间飞快的溜走了。

      这天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起了变化,黑压压的乌云聚集在天际,酝酿着一场风暴。郑笑鸣上午耽搁久了,还有一大段路程没有巡逻,他匆匆跨上节节车,飞向西南边界。老远就能望见“花笼”伸向空中,三角形的花朵和带刺的绿藤组成隔绝白壳子世界的篱墙。“花笼”外是蜿蜒的盘山公路,小汽车、巴士和货车像甲虫一样行驶着,攀上高地、冲下斜坡、穿过隧道。郑笑鸣看见一个孩子从一辆小汽车中探出头,一只黄狗挨着他的脸出现,大风把狗的耳朵吹到了孩子鼻子上,孩子很开心的笑着,完全不担心即将来临的暴雨。

      “啧,开心什么呀。”郑笑鸣忍不住说。
      白壳子总是这么迟钝,既不知道大难临头,也不知道受谁的保护……

      节节车滑翔着掠过边界,郑笑鸣发现了几群黑牙正聚集在“花笼”根部啃食。这些喜欢吃掉结界植物的小鬼极其顽劣,比草原上的老鼠还难铲除。郑笑鸣取出一袋小米、一只精钢铲子和一只芦苇编织的篮子,将小米挥洒到黑牙头上,它们便纷纷像被火烫了一样蹦得老高,再用铲子拍打,将被震晕的黑牙装进篮子。一旦装进篮子的东西就不会掉出来,他把篮子系在节节车尾部,继续对付下一群。

      “这工作倒挺解压。”最初他这么想,那些漏网之鱼总是很难捉,还得提防它们的尖牙,被咬一口虽然只会有轻微的痛痒,但头一个星期会产生幻觉,后一个星期会像宿醉一样难受。“还没到喝酒的年龄,就先体验了喝酒的痛苦。”他自嘲。

      郑笑鸣全神贯注的捕捉了许多,篮子里的黑牙复苏后“咯吱咯吱”嚼着嘴里剩下的藤蔓,雷云在他们身后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他这才发现风暴已经迫在眉睫。

      节节车以最快的速度飞向驿站,可半途就下起了黄豆大的雨。巫师的雨篷让他们免受被淋湿之苦,但狂风将他们吹得东倒西歪。郑笑鸣拍了拍节节车,指向不远外的房屋,一人一车匆匆降落在黄叶地的小村子,钻进避雨的屋檐。

      “离村子很近,运气不错。”他嘀咕。

      收起巫师雨篷后,郑笑鸣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保存完好的小屋,墙纸和地板都还保有鲜艳的颜色,没带走的家具十分整洁,仿佛它的主人只不过是外出旅行几日,还要回来居住。客厅中央生长着一棵羊蹄甲树,因为失去了法术的保护,枯枝落叶堆了一层,雨水正顺着树干流入客厅。

      客厅朝向餐厅的那一排墙壁满目疮痍,昭示着这座屋子已被废弃。墙纸剥落了,每一匹砖上都有一个小孔。郑笑鸣走过去查看,再次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初的一幅场景:杂物部的蒋伯挂着赔笑,请内务部的韩姨重新安排“取宅兽”的工作。他刚巧在那里递交守卫部的增员申请,两人的对话记不清了,只记得韩姨最后说。

      “我们的战士多珍贵呀!怎么能浪费在一两匹砖上呢?”

      是啊,多珍贵呀。

      就算做了蠢事,也被竭尽全力保护着……

      郑笑鸣抹了抹眼睛,转身欲走。一回头,他忽然发现羊蹄甲树下有一只打翻的茶壶。那是一只紫铜色的茶壶,壶盖掀翻落在一旁,一大滩水渍洒在枯叶和泥土上。但暴雨也正在落入,应该是雨水的痕迹吧——因为这是一间早无人居住的屋子呀。

      “是雨水吧……”

      可是郑笑鸣就是忍不住盯着茶壶。如果在其他废弃的屋子里出现一个打翻的茶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这是一间很整洁的屋子,茶叶罐和糖罐都在壁橱里摆放的整整齐齐。他走过去,弯下腰准备拾起茶壶——

      “阿鸣,原来你在这儿!”一个人影和惊雷一起闯入。“我找你很久了!”

      郑笑鸣直起身,看着周继来站在门口抖落巫师雨篷,然后把一包东西丢过来:“午饭又没有回来吃,赵叔让我叫你今天早点收工,我顺便给你带了吃的,哪晓得遇到这样的暴风雨。”

      郑笑鸣从纸袋里取出干燥、热乎乎的面包。

      “干嘛跑一趟,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他装作轻描淡写,实际上连直视对方都很困难。他走到餐厅朝南的窗边观察雨势,花园里的栀子花、月季和玫瑰正猛烈的摇晃,一辆闪电蓝的节节车与他的一起停在门廊里。

      周继来好一会儿没吭声,郑笑鸣听见脚步移动、沉重的铁器拖过地面和点火声,一盆温暖的炉火在屋中央升起了。“他们没带走火炉。”周继来简单的说。郑笑鸣走到火炉对面盘腿坐下,两个人盯着火焰陷入沉默。

      因为不言而喻的原因,他最近总是回避着周继来。不,应该说,不单单是周继来,凡是令他想起自己曾经怎样践踏别人、凡是需要他继续维护一个正派巫师立场的人和事,都让他如芒在背,像是浑身上下爬满跳蚤,又像是被一百只黑牙咬着脚趾头。独自巡逻黄叶地反而成了一种解脱,什么也不去想,脑袋空荡荡的,心也就空荡荡的。

      周继却开口了:“关于那天,野兽为什么会出现在半夜森林,我问了部长,还询问过父亲。他们都说是一场意外。部长推测或许是那三位受伤的兄弟流着带毒素的血,加速了这只野兽的孵化。现在冰层已经太脆弱了,连冬屋附近都处在危机中,搬家的速度必须加快了。”

      郑笑鸣点了点头。

      对方又说了一通“没有人追究我们,除了巴巴掌没人知道那晚的事,对他真是刮目相看”的话,这才沉默下来。

      两个心事重重的人仿佛不是在躲雨,而是在暴风雨中受着煎熬。

      “你在生气我们丢下你逃跑了,对吧?”周继来舔了舔嘴唇。“我也生气我自己。”

      郑笑鸣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就算不是真心话也行:“没事儿,换做是我也会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着逃走。只不过我在上面,跑不了——”

      “我不是生气,我是真的恨我自己!”周继来大声打断他,郑笑鸣惊讶的抬头望去,发现对方喘着气,两条剑眉狠狠的拧着。“我想起跟它战斗时的惨烈、想起受伤的队友的样子、想起那些恐怖的牙齿,我就忘了我是谁,忘了你还在上面,只想着不能死在那里。你相信我,再也不会了。为了伙伴,为了战友,为了家乡,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风雨如晦的窗边。

      “而且,昨天我已经向赵叔坦白了行动失败的原因。都是我的错,不应该依靠好运童子,是我害了伙伴们,一切我都向他说了。”

      郑笑鸣不敢置信的望着朋友的背影:“真的?你真的说了?”

      “说了。但赵叔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似乎也没有告诉其他部长。这件事你可以向他求证。”

      郑笑鸣胸腔中升起一股暖意,另一种情绪像火星一样慢慢淡去。这段时间,他无数次梦回大墙地的战斗,梦回半夜森林的瞭望台,在痛苦中与自己辩驳。他们一直以来欺凌、侮辱的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杜七河拉起他时奋不顾身的模样,还有胡梦狮高举在头顶的细瘦双手;而他无限信赖、亲密的伙伴们,到头来成了危急时刻抛弃自己逃命的人。

      他反复考虑:苏敏敏是他们的小妹,他宁愿她跑得再快些;周骏和康时雨虽然也撇下他不顾,但毕竟算不上多么亲密的朋友;只有周继来,那让他认为亲如手足的兄弟,他为他找了无数个理由,却依然无法谅解……除此之外,更让他的良心——他才发现它遗失了太久——难以安稳的,就是他们至今还没有正视自己的过错,还耻于提起那一晚的真相。

      “你不信吗?”周继来转过身,火光照亮他脸上罕见的忐忑。“我该早点来跟你道歉的,我只是怕你正在气头上,而且之前还拿不定主意,直到昨天——”

      “我信。我只是在想,希望赵叔能早点处罚我们。”郑笑鸣释然的笑了笑,大口啃起面包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饿。

      “好了,别说这个了哥们儿。赵叔叫我早点收工吗?”

      周继来愣了片刻,才如释重负的重新坐到火炉边。

      “没错,因为新来的挑战者有一只很长的送行队伍,来了许多外地的巫师。赵叔说年轻人都喜欢新奇玩意儿,叫我们几个这两天都早点休息,去凑凑热闹。”

      “又来了新的挑战者?”最近独来独往,回宿舍也是倒头就睡,郑笑鸣连这个大新闻都没听说。“这是怎么啦,全都赶在这个时候来送命?”

      “也许是带着朝圣心理吧。不管怎么样,麻烦大过好处。挑战者许愿要的东西是大妖怪腾根藏着的项链,杂物部又派那两个小鬼——”周继来犹豫了一下。“——又派那两个小鬼去伺候,搞了一周还没搞到。”

      面包噎在郑笑鸣喉咙里,另一种痛苦翻涌上来,他清了清嗓子。

      “我们以后对他们好点儿,行不?他们救了我,就算做不成朋友,也不能是敌人。”

      周继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沉默了,在阴影中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新闻。新驻地虽已建好,但按照现在的搬迁速度,赶不及在夏至之日前全迁走,内务部提出了几套集体迁移方案,只等大君决定;东方三屋、南方三屋甚至失落地的乡镇都向冬屋发出了邀请,但申请避难的人数还凑不够一辆节节巴士;守卫部派出更多巫师加固白壳子城市的边界,阻挡肆虐的瘟疫和灾害,但也没落下追查暗影的工作,一支精英卫兵已经深入孤云山脉……

      屋外的风雨声逐渐变小,短暂的暴风雨过去了。

      *** *** ***

      在巫师世界里,当一位巫师因为衰老、疾病、意外或战斗而死亡时,他在族谱里被记作“回生”,意味着“回归到创生力量之中”。而当一位巫师因为挑战混沌而一去不返时,他的名字后面记作“归元”,意味着“回归到本元之中”。

      人们似乎希冀着那光荣的挑战者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处于生与死的两界之间沉睡。

      距离上一位巫师归元仅两个月,下一位巫师就决定在大雪之日行动。这是一位来自遥远山脉另一头的铁丘屋的显赫氏族,为她送行的队伍住满了庭院的屋宇,据说天不亮就有人到雪湖去打水、早餐是最新鲜的水果和鱼肉、一整个白天都有人陪伴游玩、入夜后则有绵绵不断的歌舞,灯火一整夜都不会熄灭。这些外乡人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如果他们给石像系上自己的围巾,再念动咒语,石像就会变成动物或人活动起来;他们还拥有一种铁锈红皮肤的精灵,可以让被附身的人在土地之下行走。

      大伙儿私下里称呼新来的挑战者“豆腐公主”,与她同行的人则是“戴围巾的”。当周氏兄妹邀请郑笑鸣一起去看外乡人的法术时,他却另有打算,乘坐队长的专属座驾抵达庭院后,立刻找个借口开溜了。

      他很久没有独自踏上庭院的土地了。当初从石榴屋毕业,他作为实习巫师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侍奉庭院。侍奉之职是一份殊荣,那时庭院里还居住着可观的大精灵和大妖怪,他被分派侍奉红屋子的主人花枝大蛇,每天要清洗无数个鳞片般的抽屉,里里外外都要刷洗、抹干、晾晒并铺上柔软的草叶。傍晚时每一百个抽屉里会有一个出现闪光的宝石,侍奉巫师找到后交给组长,用以制作一枚枚具有力量的戒指。

      现如今,黑屋子是仅剩的三座住有主人的房屋之一,它像一块黑漆漆的方糖,坐落在光秃秃的焦土上,被一小片黑色的灌木丛环绕着。在这个充满力量和魔法的庭院里,再也找不到更荒凉的地方了。守门人是一位麻衣少年,细瘦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木珠,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郑笑鸣向他说明来意后,他眨了眨充满善意的眼睛,问道:“你能让幽灵发光吗?在黑屋里面需要它的帮助哦。”

      郑笑鸣唤出幽灵,发出薄薄的光辉,少年则让自己的幽灵变作一只彩虹绵羊,领头走进屋内。不愧是黑屋子,不仅伸手不见五指,还飘荡着腐败难闻的气味。郑笑鸣听见响亮的哗啦啦、轰隆隆声,隐约能看见高耸在前方的影子。

      这座外观小小的方糖屋里有座黑山,还有黑河。彩虹绵羊点亮了一小簇空间,脚边散落着黑乎乎的岩石。

      麻衣少年问他:“你看见这些石头了吗?”

      郑笑鸣点头:“看见了。”

      “这些是灾害石头,是黑精灵滕根的胃结石。每次滕根在外面帮助人类消除瘟疫和灾难,虽然可以吃得饱饱的,但也会因为吃下去太多和太大的灾害而闹胃疼。于是它将那些不好消化的灾害在胃里凝结,借助黑屋来消化。”

      “也就是说,石头其实是灾害罗?”

      “是的。野火、洪水、地震、泥石流……什么都有。你拿一块试试。”

      郑笑鸣试着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嘿,居然比大南瓜还要沉!晃动后的石头内部变亮了,明黄色的液体里游动着一指长、长满刺的灰色骨鱼。虽有心理准备,他还是不免吃惊的丢了手,石头啪叽一下碎了,骨鱼翻滚着,发出“呜丝丝”的叫声扑来。少年跺跺拐杖,一股火焰从尖端喷出,烧掉了骨鱼。

      “这种小灾害容易对付,可是大的非常危险,最好别碰。”他敲了敲跟他差不多高的一块岩石。红光闪现,一头鲨鱼似的生物缓缓游动着,眨眼间又熄灭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把灾害石头搬运上黑山,扔进胃酸岩浆里融化掉。留心黑河,河水很烫,水里的鱼会咬人。还有这些大岩石,以往数量很少,但现在急剧增加,可见周边很多城市都有大麻烦。”

      说完,少年转头冲郑笑鸣笑了笑:“我很高兴又有人来帮手。滕根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主人了,它很孤僻、封闭,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帮它消化灾害,让它舒舒服服的。至于你说的东西,有缘者自然能得到。”

      说罢他便走开了。

      郑笑鸣脱掉外套,开始了工作。他把一块块岩石往上运,用抬的、抱的、推的、扛的、背的;他把它们推入山口,哗啦——澎通——咕噜——;他在河边滑倒、在山坡上打滚,在山口打颤;他被岩石绊倒、被河里的鱼咬、被稀奇古怪的小怪物攻击,很快就又累又痛、又饥又渴。

      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收起了幽灵,蹲在山脚休息,思考着——

      “你到底想干嘛?”一个声音冷不丁冒出来,如果不是有隆隆巨响做背景,郑笑鸣一定会吓得蹦起来。

      “啊,你——”

      眼前出现的是胡梦狮。她正靠着一块巨岩坐着,平平无奇的面容自有一股威严。

      “吓我一跳——”郑笑鸣收住了后半截话。自打那个差点丢掉性命的夜晚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位救命恩人,立刻想到自己还没有向对方道过谢呢!于是他先说了一通不太顺畅的感谢话,最后,才提出一开始的问题: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的衣服很干净,身上也没有伤口,不像自己一团糟。

      “我一直在这儿,”对方嘲笑道。“而你来来回回快一百趟了。”

      郑笑鸣惊讶之余,不免夸赞对方隐藏得好。哪晓得女孩反感的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藏,是你作为守卫部的卫兵实在太迟钝!”

      其实没有发现实属正常,周围黑咕隆咚的,很难看清东西。但郑笑鸣不想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心中仍对女孩充满了感激之情。

      胡梦狮不耐烦的站起来,语气还是很冲:“说吧,你是不是也是为了盐巫的项链?”

      郑笑鸣愣了愣,犹豫片刻后才点点头。随即他又有些沮丧:怎么办?自己还什么都没办成就被发现了……

      本来是想暗中帮助他们的……

      郑笑鸣正思索,就听胡梦狮干脆的说:“那你还是走吧!连我也找不到,这东西恐怕不存在。”

      “不,是真的!”郑笑鸣脱口而出:“传说中——”

      女孩打断他:“盐巫的项链的传说,书上没有多少确凿的记载。”

      “噢,书上没有记载不代表没有存在过,有些事情是口口相传的。”

      女孩冷嗤:“传给了你这个没头没脑的卫兵?”

      “呃,这个,不需要什么头脑,只要有耳朵就够啦。”郑笑鸣苦笑。“我的确听过一些书上没有的事情。”

      于是他完完整整的说出从大哥那里听过的故事:

      黑精灵腾根是为数不多的灾害精灵之一,很早之前就有了它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录,但它的第一位主人出现的很晚,是宋朝时的一位商人之女。那个年代灾祸横行,瘟疫连绵不绝,滕根的粮食充足,但因为总是置身于苦难,它反而喜欢上了从未受过灾荒、没有经历过一丁点儿痛苦的大盐商家的小女儿,常常栖息在她身边,被欢声笑语所包围。有一回,她们随商队从北宋的心脏开封旅行到东北,一路上流民无数,衣不蔽体,痛苦不堪,连小婴儿也受饿冻而死。商人之女目睹种种惨状,招来滕根,让它找来干旱、洪涝、霜冻、冰雹、火灾、风灾、蝗灾、鼠疫、地震等九种灾害,发誓要制成保佑一方平安的珍宝。滕根找到九种灾害,装在胃里去见主人。商人之女劳作九天九夜,却始终无法作出宝物。她自语,没有遭受过灾害苦楚,怎么能保佑他人!又找来藤根,让它将最烈的火、最冷的冰、最狂的风、最恶毒的疾病全都释放给她。滕根急得团团转啊……又经过了九天九夜,商人之女不进水食,滕根才找来烈火寒冰、狂风怒疾。在痛楚中商人之女制成了一根项链,上面有九颗闪闪发光的宝石,每当这串项链挂在一个地方,方圆五百里都风调雨顺、祥和平安。

      “就这样?”胡梦狮轻蔑地撇了撇嘴。

      自己的救命恩人真不容易打交道啊。郑笑鸣沮丧的、硬着头皮把故事讲完。

      后来被称作“盐巫的项链”珍宝一直由滕根保管着,它又有过两位主人,项链曾经短暂的出现、保护一方平安,很快又被收藏起来。孤独的飘荡几百年后,腾根来到冬屋的庭院。那时候鼎盛的庭院啊!侍奉者不绝如缕,生灵各得其所,这孤独的精灵就在一片热闹中住下了。许多人前来寻找“盐巫的项链”,他们翻遍每一颗石头、趟过每一条黑河、闯入黑山的深处……全都无功而返。直到四十年多前,还是草衣的星辰大君来到此地。据说那时大君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绿衣服走进黑屋子,出来时黑得像火炉里的精碳。他跟守门人说,他正在搬运石头,脖子上突然出现一串项链。他完全没有寻找项链,只是怜悯腾根有这么许多胃结石,所以拼命干活。盐巫的项链就这样跟随了星辰大君七年,虽然没有几个人看见过,但守门人们口口相传,绝不会虚假。

      “总之,如果诚心帮助腾根,就会得到项链。”胡梦狮总结。

      郑笑鸣舒了口气:“是的。其实它一直守护着冬屋,我只是希望它能现身。”

      “那你到这里来找项链,是为了帮助袁山山和杜七河罗?”

      郑笑鸣羞愧的挠了挠头:“是的,最好不要跟别人讲……”

      女孩哈哈大笑,周围的岩石似乎也发出“哈哈——嘎嘎——”的共鸣。她猛地敲打一块巨岩,从亮起的地方闪现出一只巨大的眼眸。

      “别尽说漂亮话,卫兵!如果你真的诚心诚意,就不该在小石头上浪费时间。为什么不搬运大点的岩石呢?难道小石头就足以表明你的决心了?说起传说,你知道曾经多少巫师尝试夺取这条项链吗?你知道星辰大君是怎样拼命干活的吗?说到底,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几天搬运了多少岩石?你以为仅仅弄脏一套漂亮的衣服,就可以轻轻松松获得腾根的宝贝?”

      对方像一只发怒的野狼般咄咄逼人,见他哑口无言,转身大踏步的走了。但没有走出多远,她停下来,塌着肩,驼着背。

      郑笑鸣有些失魂落魄的望着那个的背影,一面聆听着黑山黑河亘古不变的轰隆隆——轰隆隆——

      黑暗中逐渐响起女孩的轻笑。

      “哎呀,我真笨,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呢。喂,你知道守门人在这里侍奉几年了吗?杜七河那个小傻瓜曾经问过,足足有八年了呢。你知道这八年腾根吞吃过多少灾害吗?大大小小,恐怕数以百计吧。”

      “只有那么个小个子……你数过他脖子上的木珠有几颗吗?”

      *** *** ***

      郑笑鸣本来不想去柿子屋,但守卫黑屋子的麻衣少年请他代替自己去看一看,收到盐巫的项链的挑战者是否真正喜欢这个礼物。

      柿子屋位于老榕树林,原本是侍奉巫师居住的地方,一间间舒适的小屋悬挂枝头,像甜蜜多汁的柿子。胡梦狮、袁山山和杜七河走在前面(他俩做完杂物部的工作才赶来),郑笑鸣在后面走得慢,越落越远,等到了老榕树林,他悄悄站在远处,像是一名站岗的哨兵。

      “豆腐公主”坐着轮椅出现了,偏红的皮肤上穿着波点长裙,棕色的长发盖在一条亚麻色的纱巾下,那是铁丘屋的宝物,昼夜晨昏之轻纱。她的家乡人皮肤更红,穿着色彩斑斓的服装,每人都带着一条围巾。他们说话时声音很大,笑声很爽朗,但接过盐巫的项链时全都肃穆了:“豆腐公主”抚摸过每一颗宝珠,对它轻声低语,然后将它传给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老者恭恭敬敬的瞻仰后,又继续传递下去……等到所有人都瞻仰后,项链被收入一个七彩丝线编织的锦囊,悬挂在“豆腐公主”胸口。有三名外乡人走出来,解下围巾送给冬屋的三名小巫师,并教给他们咒语:

      不动如钟,行动如风,

      快快苏醒,伴我远行!

      当然,想要发挥咒语的力量需要反复练习和心领神会,普通的咒语也要好几个月,异乡的法术需要更长的时间。

      日落了,“豆腐公主”邀请他们前往湖厅参加宴会,铁丘屋的厨师、调酒师已经备好盛宴,歌者、舞者、魔术师已经准备好节目。换做平时,郑笑鸣热爱聚会、派对和所有充满欢笑的地方,但今天他悄无声息的退到另一条路上,向庭院的绿墙走去。

      他边走边想,冬屋似乎亏大了呀。这样珍贵的宝物,几百年也没有一个,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送人,只因为那毫无胜算的挑战……

      难道大君是真的相信他们能拯救冬屋?可是这几十年来更多的、更厉害的巫师来过了呀,可以说,银杏之路是用他们的鲜血浇灌的……

      难道冬屋真的是穷途末路,就像一个明天就要死的人,散尽家财也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正想的入神,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尖细的嗓音,像一股滋啦啦的电波。

      “是那个脏脏的家伙吗?”

      “好像不是吧,没有提过像外婆的卷头发。”

      “管他呢,也带走!”

      忽然一颗核桃迎面飞来,没等砸到郑笑鸣身上就变大了几十倍,核桃壳裂开将他囫囵装下、任他在里面大喊大叫、又扳又踢、施展法术,全都没用,核桃滚啊滚啊滚,颠得胜似过山车,最后“彭”的撞上一株树干。核桃壳裂开,郑笑鸣七荤八素的滚落到草地上,浑身上下疼得厉害,他却顾不上了——

      一群鬼影把他团团围住,霓虹似的脑袋上长着鬼角、探照灯似的圆眼睛散发着诡谲的光彩,白森森的尖牙上挂着涎液。胡梦狮、袁山山和杜七河也在这个包围圈中,看起来和他一样茫然失措,郑笑鸣的心脏快要蹦出胸腔了。

      这些是山鬼呀!居然有这么多!

      镇定、镇定、镇定——!

      你不能再当逃兵了!

      “你们跑,我对付它们!”他想要嘶吼,其实发出了尖叫,他奋力爬起来摆开架势——

      “噶鱼噶鱼噶鱼”、“寡雾寡雾寡雾”、“咔啊咔啊咔啊”、“火啊火啊火啊”、“无辜无辜无辜”山鬼们笑作一团,简直笑到打跌、笑到抽筋、笑出了眼泪。

      袁山山轻轻拍了拍郑笑鸣的肩膀:“他们没有恶意。”他说,“我们乘坐核桃客车来的,是它们的客人。”

      郑笑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确有这样的说法,但哪个巫师坐过核桃客车呢?

      “噶鱼噶鱼,尊敬的客人,不是我瞧不起您,但我们刚出生的小宝宝也比您厉害呢!”其中最粗壮的山鬼开口道,“孩儿她娘,把贝贝管好,别让他咬伤了客人!”

      另一个蓝发山鬼答应着,钻进树洞检查他们的宝宝。

      “至于您,尊敬的客人,我家女儿您可认得出是谁?”先前说话的山鬼显然是这个家族的家长,它微笑着(在人类看来是非常狰狞的笑容)招呼一个躲在后面的鬼影。

      “红小妹,来见见这个用箭指着你脑袋的人类!”

      一个黄眼睛的小山鬼贴在父亲背后。它只有半人高,金红色的头发不受重力约束似的在耳边飘荡。郑笑鸣看见袁山山刹那间显出惊奇,但很快恢复平静。

      这时他才稳定了心绪,重新打量起自己的处境。天已经黑了,这是一片陌生的枫树林,火焰般的枫叶挂满枝头,草地上长着茂盛的野罂粟和黄金菊,一处篝火将丛林照得透亮,许多鸟雀和动物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光。

      山鬼一家共有六“人”,小山一样的山鬼爸爸、蓝发比新娘的裙子还长的山鬼妈妈、比珍珠还洁白的白大哥、一直垂涎三尺的黑二哥、金红头发尖耳朵的红小妹和被关在树洞里的贝贝。

      “噶鱼噶鱼,冒昧的请诸位前来,是有事相求。”山鬼爸爸彬彬有礼的说:“诸位要不要先来点甜苹果猪排、香草大蒜鲶鱼和酸柠檬树汁?我们一族人习惯边吃边谈。”转眼间,一份份盛放在新鲜菖蒲叶上的食物就端了上来,殷切的放在他们脚边。

      这真的是山鬼吗?郑笑鸣不敢相信。虽然饥肠辘辘,他也不去碰任何食物。

      山鬼是人类的敌人,他对它们的印象只有遭遇战。卫兵们在城市、山林、草原、峡谷与它们争夺地盘,那些利齿可以轻轻松松撕碎胳膊、鬼角会带来瘴气、眼睛则迷惑人心……不同的山鬼有不同的力量,对于山鬼爸爸和妈妈,他看不出魑魅魍魉;小山鬼则要等到自立山头时,才会蜕变为其中一种。

      “噶鱼噶鱼,我们两族的割裂太深,简直望不到冰释前嫌的一天。”见他们都不吃,山鬼爸爸遗憾的放下递到嘴边的食物。“但是,如果诸位能够拯救冬屋,我代表附近十座山头的家族许诺,金银财宝,全数奉上,赴汤蹈火,绝无不从!”

      郑笑鸣怀疑自己听错了:拯救冬屋?他们?

      胡梦狮倒是大咧咧的坐在草地上,一边拉袁山山和杜七河也坐下,一边笑道:“我们?你没搞错吧大叔!”

      “就是诸位——其中之一。”山鬼爸爸眯起蓝森森的鬼眼打量他们。“孩儿她娘,你看哪位是她外婆所说的救星?”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们却认不出来了!山鬼妈妈只记得外婆说那晚巫师们被野兽袭击、情况非常凶险,却奇异的没有受伤。野兽的爪子明明挨到他(或她)逃跑时的腿了,却没有一个大窟窿!还有一种奇妙而熟悉的力量,让她预感到获救的希望……但外婆老眼昏花,没看清是谁,又被吓得不轻,第二天就因为头疼回乡下养身体去啦。

      郑笑鸣还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们如此确信此事,不仅因为山鬼外婆是十里八乡最老最老的老外婆了,还因为她曾在昔日混沌平静之时,深入第三道银杏之门后方那无人知晓的领域冒险。她是当今世上唯一走的那么远还能返回的人(鬼),她的预感比任何强大的法术还有效。

      “寡雾寡雾,孩儿她爸,这可怎么办呐,”山鬼妈妈为难的说:“要不让孩儿们试一试?同与不同,一试便知。”

      因为被礼貌的询问,四名小巫师同意了。首先是白大哥,它让每个人抬起脚底板,然后用比狗敏锐一百倍的白色的鼻子去嗅,被刺激得直流泪,却没有得出结果;然后是黑二哥,它伸出比猫敏锐一百倍的薄荷绿的长舌头,从他们的额头一直舔到头发尖儿,被呛得直咳嗽,也没有发现异常;最后是红小妹,它用比猫头鹰敏锐一百倍的尖尖的耳朵去听他们的心跳,被吵得直耳鸣,还是没能完成任务。

      顺带提一句,当红小妹聆听袁山山的心跳时,耳朵尖变得红闪闪的,小小的身躯也变得发红发烫。

      “现在怎么办?”山鬼爸爸发愁的说。“如果由我和孩儿她妈来试,只能咬上一口——”

      幸好山鬼妈妈及时想出对策,抱出还在襁褓中的贝贝。贝贝朝他们每个人吐口水、乱抓乱蹬、嗷嗷嚎叫,最后睁圆了鬼眼望着杜七河,伸出一根小手指:

      “哈奇哈奇哈奇!”

      转眼间,杜七河就被山鬼一家簇拥在中央,这个摸摸她的头发,那个闻闻她的手,许多鸟雀衔来枫叶和花朵,天上降下一场美丽的雨。

      杜七河急的有口难辩,胡梦狮哈哈大笑,袁山山站在一旁不吭声,郑笑鸣只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真是见了鬼了……”

      等到所有人都平静下来,明亮的星星在夜幕上悄悄的对他们眨眼睛,山鬼妈妈带领孩子们在树洞里安睡,山鬼爸爸扑通一下坐在草地上,恭敬的对他们认定的“救星”和其他三名小巫师说了很长的一番话。

      他说起暗星的升起,阴云密布的年代,没有希望的无边的黑暗;他说起山鬼们对家乡的热爱,对古老土地的依恋,与巫师之间千百年的恩怨;他说起无所不能的混沌,那惊动所有种族的灾难,以及即将到来的毁灭……

      “长眠后苏醒的饥饿非常可怕,对此我们深有体会。因此我们无法寄希望于混沌醒来后的未来,只能在当下便放弃敌意、同仇敌忾。”山鬼爸爸最后总结。眼看他们还是完全不能相信的样子,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巫师啊,请您相信,残存的一点点希望,即使渺茫,也值得全部付出。噶鱼噶鱼,但愿您早一天相信,早一天努力,早一天前行。我郑重承诺,所有的鬼门都对诸位敞开,所有的诺言都永不撤回!”

      “最后,让我为诸位唱首歌吧。”他用忧伤浑厚的嗓音唱起来。

      “我愿意到这里来,

      到这里湖畔的小屋,

      用山顶的积雪衡量季节,

      用大雁的来去计算岁月。

      我愿和田鼠、蚱蜢、蜘蛛做朋友,

      跟太阳、月亮和影子说说话。

      如果有野马、狐狸和孤狼来探访,

      就跳舞、唱歌开个篝火晚会。

      我愿意到这里来,

      到这里湖畔的小屋,

      将下半生献给夕阳的余晖,

      与先辈们共同埋葬于草原……”

      四名小巫师再次乘上核桃客车,翻翻滚滚回到庭院。他们比来时更糊涂了,但丝毫也感觉不到疲累,毕竟他们不仅见到了山鬼一家、被灌输了一大堆闻所未闻的事情、杜七河还被指定为冬屋的救星!郑笑鸣加入了热烈的讨论,他们谈论着被山鬼款待的惊奇、那莫名其妙的指认、山鬼所提出的承诺……胡梦狮自信而健谈,袁山山话不多但十分机敏,这两人一个见多识广,一个思维敏捷,再次让郑笑鸣刮目相看;杜七河则腼腆而天真,总是提出傻乎乎的问题,而一旦要她连续说上三句话,声音就会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蚊子叫。

      当踏上那条穿过柿子屋的小路时,胡梦狮掰起指头分析:“要我说,你确实有点儿奇怪。你来自七河市的第二野舍,那是周边十个野舍里最强的一个,每年推荐的草衣都是个顶个的精英。但你不仅来的时候就很弱,到现在也完全没有巫师的样子,这是第一怪。你被安排到杂务部工作,看起来像是废物聚集地,但其实工作量最大、最杂、最需要能人,就算巴巴掌不管,部长老吴也会把你退回去。可他们不仅没有行动,反而安排你事事冲在前面,这是第二怪。第三——”

      忽然一只灰影掠过头顶,女孩截住话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拦住其他人望向小路远方。幽暗中闪烁着微不可查的灯光,她皱眉说:“我们换其他路走吧……”

      话音未落,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传来:“都给我过来!”

      那声音震得人直发抖,居然是守卫部的副部长段爷。

      郑笑鸣懵了。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几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巫师跟前。

      小路尽头的空地上,肃立着内务部部长古师父、副部长韩姨、守卫部副部长段爷、杂物部副部长蒋伯、卫兵一队队长赵叔、二队队长唐姐以及另外几名组长。天色有多黑,他们的脸色就有多阴沉;郑笑鸣等人有多狼狈,他们就有多愤怒。

      “鸣哥,你才把他们抓回来?”郑笑鸣寻声望去,苏敏敏正站在韩姨背后,拼命向他使眼色。“快过来,别跟那些私通山鬼的叛徒站在一起!”

      古师父向郑笑鸣问道:“是这样吗?你是跟踪他们、阻止他们跟山鬼见面?”

      在黑鸦鸦的肃静中,郑笑鸣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巫神在上,这些人知道了,知道他们刚刚见过山鬼!

      是谁发现的呢?也是他向部长们报告的吗?

      可是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大巫师?为什么在这里等候?

      胡梦狮在一旁冷笑,热血冲上郑笑鸣头顶。

      “不,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去给挑战者送了项链……”

      说出这话后,他好后悔呀!难道他不知道古师父是在给他台阶下吗?难道他不知道私通山鬼会遭受多么严厉的处罚?

      苏敏敏惨白惨白的望着他,但很快黑眼睛又咕噜噜的转起来。

      “鸣哥,不用维护他们,他们触犯了守则,大巫师们一定会给予处罚。虽然都是万事屋的同伴,可是不能让自己也被牵连呀。”

      韩姨抬起胳膊挡住苏敏敏,说道:“孩子,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勾结山鬼的经过说出来!”

      大巫师们的视线就是火炬,即将让郑笑鸣消融殆尽。这时有人出来打圆场——是蒋伯!

      “请各位先等一等,等一等。”他胖胖的身影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圈子里走来走去。“凡是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首先我们应该确认,这几个孩子是否真的去见了山鬼?他们怎么去见的山鬼?我真好奇,两名小小的草衣和两名年轻的麻衣,他们有什么本领能跟山鬼勾结上?他们有什么经历能跟山鬼搭上边?说句不好听的,山鬼吃了他们都嫌骨头太嫩塞牙缝呢,古师父,您说对吧?”

      胡梦狮立即矢口否认。她的反应是那么快、那么激烈,普通人都会信以为真;袁山山也站在胡梦狮一边,杜七河虽然不说话,但看起来吓得够呛,让人相信真见了山鬼能把她吓死。

      但段爷显然不吃这套。郑笑鸣曾听说,段爷的父亲就是命丧山鬼爪下。这个竹竿般枯瘦的男人说话时像金属刮擦岩石:

      “老蒋,是与不是,无需听几个小鬼胡说一气,只需提请‘四部会审’,自有幽灵读心!”

      郑笑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四部会审,由万事屋四个部的部长亲自主持,审讯对象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罪大恶极,自己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他不由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赵叔,对方皱着眉动了动下巴,那口型看得出是叫他“过来”。

      怎么过去呢?

      只有谎称自己是在履行一名卫兵的职责。

      只有背叛胡梦狮、袁山山和杜七河。

      巫神在上,今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郑笑鸣苦笑了一下,颤巍巍的举起手。古师父让其他人安静,示意他来讲。

      所有眼睛都死盯着他,郑笑鸣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我们没有见过山鬼,去送了项链以后,在庭院里瞎逛,迷路了……”

      说完他松了一大口气,好像有一块巨石从胸腔上挪开了。

      周围的安静没有维持多久,段爷便冷若冰霜的说道:“他的话便能信了?只有四部——”

      “对不起,段师父!”苏敏敏突然开口。以她草衣的身份本不应该插嘴,但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英气的眉毛无时无刻不让人想起她的父亲,因此大巫师们让她说下去。

      “雨燕,是雨燕带回了错误的消息,它们见到的不是山鬼,是一群野灵,此时正在西边的山坳里捕猎,它们变换模样,吓唬巫师,这几位……这几位比雨燕更早识破真相。”

      她深深的低下头:“我很抱歉。”

      刹那间,郑笑鸣明白了前因后果。今天早些时候,当他找借口离开时,苏敏敏一定就好奇的跟随着他,或是派她祖传的法宝雨燕;一路上经历过黑屋子、豆腐公主和山鬼一家,她害怕山鬼对他们不利所以报告了大巫师们(那是当然的,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山鬼!),但随后情形发展超乎预料,他们不仅平安归来,还曾经跟山鬼畅谈,原本营救他们的队伍变成了怒气冲冲的抓捕队。

      可是,如果先听听他们的解释,不要急着定罪,事情一定有转机!现在他们已经否认跟山鬼的会面,还怎么把真正的情形告诉大巫师们?不,回想起来,即使有机会胡梦狮似乎也不愿说出实情。而苏敏敏也推翻了雨燕的消息,说出实情意味着揭发她也说了谎……

      郑笑鸣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周围的喧嚣嘈杂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他只听见古师父淡淡的说。

      “都回去吧。”

      抬起头,人群已经分开,通往绿墙的道路显露出来,像浅浅的流水,浮动着光辉。各部领着自己的巫师往回走,但赵叔并没有等他,苏敏敏一步三回头的跟着韩姨,胡梦狮拖着脚步走在后面,蒋伯则带着袁山山和杜七河。

      郑笑鸣一阵茫然,不知道该跟上哪支队伍。

      这时蒋伯停下来,招了招手。

      “小子,来跟我说说,刚见着山鬼的时候有没有吓尿裤子!”

      郑笑鸣小跑着跟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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