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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郑笑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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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你是否会明白,这颗混沌之心?(上)
人的一生中应当有三位师父:一位传授法术,一位传递力量,一位指点灵犀。
人的一生中应当有三位朋友:一位因你获救,一位救你于水火,一位永不相离。
——来自一位无名的荒野巫师兼吟游诗人
郑笑鸣开始认为,自己或许真的是一株墙头草。他产生这么卑微的想法,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切还要从一日森林绽放的春节伊始那天说起。
看着袁山山和老村长进入树门后,他和父亲步行回家。节节车原本就是万事屋的财物,而通过树门从南方驿站回来的父亲也没有交通工具。他们位于帘官街的家离圆丘并不算太远,乘坐节节巴士只有三站地,很快就能回家享用丰盛的晚餐,妹妹肯定早已从石榴屋跑回家了,大哥也预报晚些时候会从东北方的巫师小城松木屋的银杏站点回乡。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没有选择乘车,而是说:
“走。我有话跟你说。”
他个头比郑笑鸣矮,但身板足足是大上一倍,走起路来像是行军打仗,那些想要招呼父子俩搭顺风车的熟人都被他沉默的气势所斥退。走到半途,郑笑鸣越来越不安,终于忍不住喊:“爸!还是关于弃民的事吧?”
父亲头也不回向着洗马桥走去,一只巨人般的精灵正在河里戏水,不厌其烦的跳跃桥梁,溅起许多冰冷的水花,行人们都捂住衣领匆匆经过。
“这件事你就别劝我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今天恐怕都没法站在这里。”郑笑鸣自顾自解释起来,虽然省略了很多自己欺负人的事情,但添油加醋的描述了袁山山等人的英勇行为。他正准备说“按照古时候的做法,我们就该结拜金兰了……”,父亲粗声粗气的开口说道:
“儿子,别再跟你妈提这些,一提这事她就哭。今年我们全家到紫薇地过年,免得亲朋好友踩断我们的门槛,戳断我们的背脊。”
郑笑鸣停下脚步,哑口无言。父亲从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在他的带领下,全家人当晚就拖着行李从马门到了紫薇地。紫薇地在冬屋西北方大约一千公里外,是一个隐藏在高原山脉中的平坦地区,雪山融化的雪水形成河流和湖泊,风景之美不亚于冬屋。但农历正月的春节里,这里真萧瑟啊!原本搬来的居民们都回去过节了,连负责建造工程的也不例外,只剩十几户看守边界、管理公共设施和照料田园及动物的人员。郑笑鸣一家子是唯一顶风冒雪跑到这里来过节的居民,更何况他们的新屋根本就没有投入使用,水管是冻住的、窗户无法打开、食品柜是空的、床只有空架子、家具七零八落、连一只能帮忙的跳蚤也没有,幸好他们是巫师——并且是挺会持家的一家子巫师——用“冰雪消融”、“灯火通明”、“物归原位”等咒语折腾一晚上后,终于变成勉强过得去的地步。
吃上晚饭时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大家都累得没有力气说话,但母亲毕竟还是最有毅力、最能吃苦耐劳的那一个,她提起精神说道:“孩子们,让我们感谢巫神,感谢冬屋吧,全家人能聚在一起下平平安安的过一个春节,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时光了。虽然我们不得不在最热闹的节日里离开亲爱的亲戚和朋友们,但这只是短暂的,不久后所有人都将来到这个新家,明年的春节一定会大不一样。”她装作不在意的给郑笑鸣夹了一筷子菜。“我唯一担心的是,明年可不要再被别人戳脊梁骨了。就算我们自己再站得住脚,那些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呀。到时候我们这一大家子还能到哪里去呢?难道要到深山野林里建个房子住吗?就算可以那样做,妹妹还是必须到石榴屋学习,老头儿也还得去驿站里干活,他们本来就被别人瞧不起了,到时候还怎么抬得起头做人呐。至于我自己,倒没什么关系,寻常屋的账可以在家里做,只是,别人还会聘请我这个教子无方的老太婆吗?”她又给大儿子夹了一筷子菜。“唉,孩子,就只有你最不让妈妈费心,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回来一趟,平时发给你一百条信息也没有一条回信,在这件事情上,你肯定不会受什么影响。”
每个人都更深的埋进饭碗后面,年夜饭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结束了,郑笑鸣本以为自己倒上床就会睡得像一条死鱼,哪知道却越来越清醒。窗外呼呼刮着高原上特有的凛冽寒风,窗格嘎嘎直响,屋檐上挂着冰柱,这些都是在冬屋那个温馨的家中从未有过的。在这苍寒、陌生的环境中,他不禁想:我真的做错了吗?
但他很快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将两眼茫然的盯住天花板。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人忙着布置新家,熟悉小镇,也对紫薇地的周边进行了一番颇为好奇的探索。大巫师们选择这里作为避难所是经过充分考量的:紫薇地位于北方高原的东麓,四周都是巍巍高山,北面的赤峰山阻隔了更北方的寒气,东边的明月山挡住了白原上人们冒进的脚步,东南面的春泽山鸟道一路通往冬屋,西南面陡然升起的山岭切入孤云山脉的腹地。当混沌苏醒后,即使侵犯近千里,毁灭的力量仍未消退,也只需用结界防范东南面的鸟道,可保数年无虞。
在紫薇地十几里外有一个碧蓝的湖泊,周围是一片稀树森林,乘坐向管理员借来的节节车很快就能抵达。这天兄妹三人忙完家里的琐事,又到这里来观看在此过冬的候鸟。在黑颈鹤、大天鹅和各种水鸟之间,时常出现精灵的身影,它们像粼粼波光般荡漾着,有时化作翩翩仙子,在鸟群中起舞。
入夜,大哥从风衣内侧取出帐篷(他长年走南闯北,风衣内侧缝制了数十个口袋,装着各种旅行用品),三人在湖边露营。他们吃着铁罐煮出的面条,配酱油和火腿,饭后喝着锡铁壶煮的红茶,吃酸梅陈皮。这里的星空很亮,简直能让人感到星星的温度,大哥感慨道:
“这里也是个宝地啊。世界真的很辽阔,像冬屋和这里一样的地方还有许多,但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独爱自己的家乡。”
多愁善感的小妹立刻红了眼眶。大哥开始述说他在旅途中的见闻,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家乡的讯息。特别是刚过去的这一年,各地人心惶惶的谈论冬屋和混沌,许多巫师之城都做着避难的准备。东方三屋和南方三屋在各自区域内筹建了避难所;中部的城镇因为离冬屋较近,不得不向其他地区申请居民转移;失落地的城镇中则出现了一位名叫愚公的领头人,流言称他正带领民众寻找地下的城堡。
“那一天来临的时候,白原上数不清的人呢?”小妹问。她跟同龄人一样,对白壳子还充满好奇和善意。但许多人经历过石榴屋毕业前的白原实践后,往往就不再有兴趣了。
“他们吗,大多就那样了吧。”大哥比了个手刀的姿势,然后说:“当然,会有少部分人属于需要安置的对象,我知道冬屋就为至少五千名白壳子准备了避难所。灾难爆发时,他们会随潜流到达避难所,至于其他留在白原上的人,就只有由巫神安置了。”
潜流即“粉红潜流”,是暗影时代初期数百名大巫师的心血结晶。它能在天地之间形成一种粉红色的特殊气体,屏蔽外界干扰,约束内部活动,像气泡一样将人和物保护起来,或是像河流一样将他们运送到远方。
郑笑鸣一直默默不语,大哥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朝他的杯子里添了一大截,将剩下的倒进自己杯子里,说道:“喝吧,你也快满十八岁,是个大人了。”
他看了看大哥。大哥从杯子边缘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笑鸣,这一切,你真的认为不需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连一向维护他的小妹都没有开口。那时郑笑鸣还没有听说“双王劫”的故事,他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好想向星空大喊:是!他们罪大恶极!但至少放过袁山山吧!
你看,这个时候我们的卷发卫兵还没有被动摇,心里还想着为自己的弃民朋友向巫神求情。但接下来的一场聚会却让他遭受到过于严重的打击。如果他能跳出自己的角色,回想一下高原上辽阔的星空,或许还能得到些许安慰,甚至能够意识到,那是一段评价之余还带有考验和挑战意味的话语。但他目前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卫兵,还把“成为一名伟大的卫兵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的头等目标,自然把至高至尊者的评语看得无比重要。
聚会的主办者是周氏兄妹,每年春节的最后一天正好是苏敏敏的生日,大家会聚在一起举行盛大的宴会,郑笑鸣刚到紫薇地,就接到催他返回的信息,烫金的邀请函也寄来,邀请大哥和小妹同去(因为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们都婉拒了)。他提前一天回到冬屋,在周氏大宅里受到一如既往的热烈欢迎,他确实能够让别人喜欢他、愿意与他亲近,甚至假装忘记某些事情。当然,这跟周氏兄妹的包容是分不开的:周氏兄妹代表着冬屋最受人尊崇的家族,有他俩关照郑笑鸣,就没人敢唱反调。
生日宴隆重、精致而不失清新可爱,郑笑鸣已参加过七次,每次都由苏敏敏病弱的母亲在精灵的节目后为他们切蛋糕,他们的父亲——大名鼎鼎的炼金大人——则从未出现。他们享用了丰盛的一餐,然后骑马在林野狂奔一阵,往倒影河追逐水妖,尽兴后又回到大宅的花园里,唱歌跳舞,用晶体在夜空里制造绚烂的烟花。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内,看着他们嬉笑玩耍,直到苏敏敏惊呼了一声“爸爸!”,扑进那人怀里。
炼金大人是个意外和善的人。这是他给郑笑鸣的第一个印象。他原以为身居高位的人物多少会有些疲惫和严肃,但实际上这位周氏家长充满活力,大笑时声音可以一路传入宅邸。他还未吃晚饭,管家端来烤肉、豆腐、野菜和白米饭。他吃的真简单。这是郑笑鸣的第二个印象。炼金大人一边大口吃下饭菜,一边询问儿女在万事屋的近况(看来一家人不常相聚),当听说坐在一旁的小子名叫郑笑鸣时,他的一双剑目扫过,问道:“你就是那个跟弃民交往的卫兵?”
郑笑鸣打了个激灵,答道:“是!”
这位魁梧的家长哼了一声,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郑笑鸣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他又说道:“好久没遇到这样不合格的卫兵了,我倒想知道,你准备坚持到几时?”
用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来形容听了这话后郑笑鸣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他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苏敏敏急忙就要拉着父亲离开。
“乖女儿,别着急。”炼金大人按下女儿的手,严厉的打量郑笑鸣:“同情弃民的人,不适合做卫兵。你要么与他们断绝关系,要么另谋出路,想好以后告诉我你的答案,在此之前,我的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家伙。”
他等待了几秒钟,仿佛要看看郑笑鸣会不会立即回答;当确定一时无法得到答案后,他牵住女儿大步离开凉亭。
朋友们,如果你们能够明白周氏家长在冬屋的巫师们、特别是卫兵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就不难理解郑笑鸣绝望的心情。尤其是当前这位炼金大人,在四十年前冬屋即将倾覆之际,临危受命,振兴衰颓,后又择明君而相让,可以说是与星辰大君携手拯救冬屋的人物,在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比跳蚤大君更胜一筹。
也就是那个时候,郑笑鸣眼前出现了胡梦狮的模样,她嘲弄的朝他喊:“墙头草”!
那位天才女孩每每犀利的道出他的软弱,揭穿他的伪装,绝不会有一丁儿点留情。
不过,他的痛苦挣扎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个月后的惊蛰节气,他听说了双王劫的故事。震惊与疑虑之后,他选择相信,同时下定决心守护朋友们,不管在多么伟大的人跟前!他兴冲冲的寻到袁山山和杜七河,把他俩从阻拦漂浮岛游行的守卫中拖出来,宣布自己的决定——请原谅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举动,因为只有他们的笑脸能让他从自己亲手断送前途这件事中得到安慰。
但袁山山听完他的一番话,沉思片刻,说道:“周宇生大人宣布要进行混沌行,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郑笑鸣除了为周氏兄妹难过,倒没有多想什么。他也发自内心的为那位对自己十分严厉的长者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但为什么要进行混沌行这件事,则超过了平凡的他的考虑范围。
“如果,百段回廊里的老人家说的话是事实,那么我猜想,周宇生大人是怀着赎罪之心前行的。”袁山山说这话时,黑眼睛如深邃夜空。“他当初保护了冬屋,几十年来也一直在保护冬屋,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群无辜的人为周家承担罪责之上。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当最后时刻来临时,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他们,即使不这么做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但他或许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做一名真正伟大的巫师。”
郑笑鸣呆若木鸡。
人小鬼大的袁山山继续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会很欣喜你的选择的。周宇生大人似乎是表里不一、城府很深的人,他说你不适合做卫兵,又说要你在卫兵和弃民之间做出选择,可能是对你的考验。也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为你选择了一条更合适的道路。”
离开袁山山和杜七河后,郑笑鸣回到万事屋寻找胡梦狮,发现她在其他组那张破破烂烂的皮沙发上睡着了。他没敢吵醒她,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说,也无从开口。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随风摆动的墙头草,一会儿依向这边,一会儿依向那边,由别人在心里拨来拨去。
*** *** ***
胡梦狮异常关注前往雪湖的日期,这对她似乎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在她的调整下,原本定于第二天就出发的日子——也就是清明节气前十天——往后推迟整整两天。周继来当然十分不高兴这样的拖延,但正逢苏敏敏前往白昼庙的事务需要处理,尤其是兄妹俩的母亲在这时病倒了,他往返奔波,也就顾不上指责他们了。
郑笑鸣发现,胡梦狮这两天并没有闲着。他先是在法术开发组遇到她,那里比其他组的大屋子还大一倍、乱十倍,四处缠绕着电线,空中飘浮着各种半成品和不停翻页的厚书,墙壁上挂满了电工、木工能用到的所有工具,还有制作巫器所必需的五花八门的晶体,跳蚤们费劲儿的扛着一颗颗螺丝,一张至少能坐二十人的长桌上有几十个红陶花盆,里面栽种的不是植物,而是滋滋吐信的蛇、长着猫尾巴的萝卜、发出光辉的“月球”、晶体珊瑚、鱼头……王三在角落的一个破布沙发上打鼾,脸上盖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头戴猫头鹰眼镜的大痣和小痣头围着一个冒出蓝色雾气的蘑菇指指点点,时不时在菇帽上添加一点点晶体,胡梦狮正逼着迪迪交出某样东西,后者不情愿的嘟囔:
“是呀,是呀,‘隙中驹’是你交给我修复的,但我特意为它增加了两个地址,还加固了通道,因为这些额外的工作,它还没有彻底完成,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付得起责任呀……”
但胡梦狮不依不饶,好脾气的迪迪被逼的趴在研发台上护住产品。
“喂,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郑笑鸣开玩笑的说,走到两人中间放下箱子。
“那墙头草当久了会不会趴着爬不起来?”胡梦狮讽刺道,一把推开他,从迪迪怀里拎出一个桃核一般纺锤形的小物件。
迪迪发出一阵呻吟,头顶的兔子无声的打着转。郑笑鸣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他低下头在自己带来的箱子里翻找,将法术组的物品取出放在桌上。
“你在帮杜七河送货?”胡梦狮揣好那个桃核物件,望着门外长蛇般的平板车问道。
“嗯,是……”
因为杜七河被派去阻止漂浮岛游行,而赵叔已经准了郑笑鸣的请假,叮嘱他这几日以照顾周家长子为重,于是这闲下来的日子,他自告奋勇帮忙。但他还未解释,胡梦狮就眼睛咕噜噜直转,说道:“怎么,周继来又不要你了?也是哦,他现在要担心自己的家人,一时半会儿确实顾不上你。”
郑笑鸣沮丧的背过身,女孩还说了一句什么,他只听到前半截“墙头草!你能不能就别跟去雪湖……”
就这半截话,让他接下来的一整天都蔫蔫的,直到在最后几样物品中发现一个很小的包裹,上面写着:
【给袁山山】
这几个娟细的字勾起了郑笑鸣的好奇心:弃民村庄是不允许通信的,他的这位朋友还有别人给他寄来东西吗?
他收好小包裹,在送完货后往寄养屋找到袁山山,后者正在与一只妖怪“搏斗”。那是新来寄养屋的一只豪猪狮子(至少在没有化形前看起来是这样),正像斗牛一般绕着场地奔跑,刺穿一个又一个木桶,把苔藓和羽毛掀得到处都是。疲累后,袁山山给它喂了职员们晚上的甜点,妖怪吃完后,缩进电视机里睡去了。
“山山,你的东西。”郑笑鸣把小包裹抛过去。
袁山山的诧异更胜于他,当看到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时,他使劲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拆开来。牛皮纸内是细软的布条,布条里裹着一柄小刀,与取宅兽的小刀相同,只不过刀柄用红绳缠绕。软布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与包裹上的一模一样:
【用它拴住什么吧,你的旅程会用得上。】
“这是谁给我的呢?”袁山山询问。
郑笑鸣跟他一样好奇又疑惑:“我以为你会知道。我也是送货送到一半才发现的,我查过了,它没有在登记册上,真奇怪。”
他们持刀观看:刀刃用密纹铁英制成,能够听令于法术而变化,可以轻易收入怀中而不会伤人。刀子本身是上品,至少能卖上一百枚金币。缠柄的红绳袁山山看着眼熟,很快便确认了是寄养屋用来拴门的那一根。这倒是个令人吃惊的发现,他们猜测了好几名嫌疑人:加哥、巴巴掌、江姨、乐小青……但都觉得不像。最终袁山山爱惜的收起小刀,将写着字的牛皮纸、纸条和软布也收入手机中保存。
第二天,郑笑鸣又在几个地方见到胡梦狮的身影:在搬迁组里对着详尽的冬屋地图端详;在常春藤长廊里斜躺着读一封信;神色诡秘的从仓库区域布满阴影的窄小巷道中穿过。此外,他自己也收到了一件奇怪的礼物:在杂物部的走廊上与豌豆婆婆相遇时,对方找他要了几个纸盒(都是拆剩下的包装),亲切的回赠了一枚剪纸小人。
他将它揣进口袋,但当晚睡觉前就找不见了。
这些只是前往雪湖前的小插曲,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多少印象。
*** *** ***
启程的那天早上起了大雾,雾气浓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日出后云开雾散,出发时已经是阳光普照,找不到一丝恶劣天气的影子。
因为有周继来一路,赵叔专门指派了自己的节节车给他们乘坐,这辆车不仅宽敞豪华,还又快又稳,跳上树梢跟麻雀一样轻,奔过原野跟旋风一样快,只一顿饭功夫就抵达了目的地。
雪湖位于冬屋东南边,东临白原边界,能远远望见盘山公路和悬索大桥。这里离郑笑鸣曾经巡逻过的黄叶地不远,向北接近弃民村庄所在的毒血森林;雪湖向南,是一个少有人居住村庄的红草地。
一路上,气氛不算融洽,也不算很坏,杜七河一言不发,胡梦狮闭眼打瞌睡,袁山山和周继来倒是不咸不淡的交谈了几句,郑笑鸣只求无过,不求有功,除非有陷入僵局的趋势,否则不敢轻易挑起话题。等到一行人下了车,站在终年结冰的雪湖岸边,都觉得精神为之一振,闷气随之而散。
雪湖是一处魔法湖泊,强大的冰雪和湖水精灵在此定居,它们用力量维持着冰面,即使酷夏也不会消融。湖中生长的银鱼,体积比成年人更大,鱼皮光滑无比,阔嘴里的鱼齿如同数百根钢针,冰雪般的脂肉是一道极品美味,要在捕获的当天就以极锋利的厨刀切出刺身,并将鱼皮熬煮鲜汤,刺身与滚汤中的鱼片并吃,能征服世间的饕餮之客。
但据周继来说,父亲对吃的从来都很随便,他想不出为什么会提出要三条银鱼的愿望。
他们立即动手捕鱼。直到十几年前这都还是一项既辛苦又危险的工作,但终于有巫师发明了一个妙法:用被称为“万能晶”的火晶铺成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圈,在圆圈上撒满面粉和砂糖,摆上鸡蛋和牛奶,再念动“饭啊,快点煮熟吧”咒语,一个巨大、结实、香喷喷的甜甜圈就完成了。将甜甜圈推到雪湖的冰面上,水底的银鱼为了吃到它,会从冰面一跃而出,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再准头奇佳的砸中甜甜圈,有的带着它沉入水中,有的恰巧被套住,即使钻入水中也会浮起来,像是戴上了一个金黄色的泳圈,渔夫们便一拥而上,将猎物拖到岸上。
这办法的第一个难处,是需要很大数目的火晶;第二个难处是想要用咒语做出甜甜圈,巫师必须常做家务,特别是烘焙糕点,经验越丰富越好。好在周继来出手豪阔,火晶不成问题;郑笑鸣在石榴屋选修过烘焙手艺,在家里也要轮流负责家务,能做出金黄金黄的甜甜圈。他们一口气制作了十几个,再全部推到冰面上,很快雪湖上空就出现了银鱼群飞舞的身影,它们掠起琳琅的水花,从半空落到冰面上发出“蓬——蓬——蓬”声犹如在一张上好牛皮绷成的鼓面上敲出的鼓点,接着扭动比丝绸还光滑的身躯滑入水中,除了那些被套住的。
要把带泳圈的银鱼推到岸上,比想象中困难许多。他们既要避开破冰而出或从天而降的银鱼,又要对付摇头摆尾拼命挣扎的猎物,还要随时小心湿滑的冰面,倘若不小心摔进水里,情形就变得十分凶险。厌恶冷水的幽灵们再次躲避起来,年轻的巫师们奋起全力,终于在精疲力尽之前捕到了两条银鱼。这时他们已经累得瘫倒在岸边,除了大口呼吸冰凉新鲜的空气,短时间内再也没法做什么了。
“我们生个火,吃点东西吧。”胡梦狮提议,望着其他人狼狈的样子微微而笑。她的衣服和鞋子仍然很干燥,毕竟,她根本没有加入捕猎。
火堆很快生起来了,胡梦狮友善的给他们倒了咖啡。三月底的春天寒气仍然很重,一堆温暖的火焰和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对这些浑身湿透的巫师们来说是非常受用的,因此他们几乎原谅了她偷懒的行为。
当杯子快要空了的时候,胡梦狮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顺路去见一见我信任的巫师呢?”
大家吃了一惊,杜七河迷糊的问:“什么巫师?”
胡梦狮好整以暇:“就是我向你们提起过的灰尘巫师嘛。他平常游历四方,最近刚好与另外两名伙伴一同来到冬屋,就在不远外落脚。我昨天才跟他通了消息,他很欢迎我们去拜访。”
郑笑鸣、袁山山和杜七河面面相觑。他们的头发还是湿的,来雪湖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可没心情去见什么灰尘巫师呀。
但胡梦狮一意孤行。她指了指周继来,郑笑鸣这才发现他的朋友、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居然靠着一棵树熟睡了,咖啡打翻在腿上,裤子湿掉一大片。
“我让他喝下了一点酒苗汁,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把他留在这里由我的幽灵看守,既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又正好能让我们去见灰尘巫师。”胡梦狮举起手制止其他人说话。“你们先听我说,我在这件事上下了很大功夫,不是你们想的那么随便!”
她严肃的阐明理由:首先是强调杜七河身陷某个阴谋之中,这是郑笑鸣没有参加的那场小会议的主题,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是自己近来的探险,对各种人物的调查和各种证据的收集,结果显示这隐秘的阴谋还在进行之中;最后是关于灰尘巫师的伟大事迹,他所掌握的、其他人闻所未闻的奇妙法术以及本人所具有的慈悲善良的品质。
她抄手双臂,在胸前交叉。
“我要说的说完了。最后强调一遍,我们的对手是冬屋的高层人士,因此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当然,杜七河,如果你仍然不愿意听我的,我今后就再也不会管你了。”
杜七河高喊着:“狮狮!”然后咬了咬唇,降低声音分辩道:“真的没有什么对手呀,师父们对我都很好,我发誓他们没有任何阴谋,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
胡梦狮执拗的转过头。
杜七河便心软了,举起手投降:“好好好,你说见谁就见谁,我全听你的。”
郑笑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冬屋人,打从心底里信任着高层人士,“阴谋论者”的评价已经来到嘴边,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忍不住说:“那也不用放倒继来吧?”
胡梦狮一翻白眼:“别说蠢话了,他怎么可能跟我们一起?”
“那……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胡梦狮毫不惭愧:“这已经算提前了。”
袁山山见杜七河已经同意,叹了口气,拍着裤子站起来,问道:“那行,去就去,现在怎么走?”
胡梦狮眼睛一亮,喜滋滋道:“跟我来!”
郑笑鸣原以为灰尘巫师落脚的地方是红草地,那里是距离雪湖最近的小村庄,虽然只剩几户人家,毕竟可以招待游人居住。没想到胡梦狮领着他们向东走,而雪湖向东直抵边界的区域内,除了一两处猎人居住的临时小木屋,以及普通人不容易发现的岩石屋,再没有什么可供落脚的地方了。
他带着疑惑乘上节节车,途中果然跟他所想的一样,只见到几片松树林、桦树林和胡杨林,连小木屋都只觑到一角,更没瞧见一个人影。他们在边界停下来,那里是一座小山丘的顶部,一条名叫磨底河的闪闪发光的小河绕着山丘脚下向东南方流去——正是它勾勒出冬屋这一带的边界。
节节车喷出长长的蒸汽,驱散了聚集的黑牙——它们正在啃食边界植物“花笼”的根茎。胡梦狮指向前方,说道:“灰尘巫师就在往东五里的地方附近。”
“但是,那在结界外面!”郑笑鸣不由得惊呼,“除非事先申请或者事态紧急,我们不能随便越过结界,被发现是会受罚的!”
“被罚又怎样,你害怕就回雪湖去吧!”胡梦狮嘲笑。“再说,冬屋的边界一向形同虚设,大伙儿进进出出都是常态,我们越过去又怎样?灰尘巫师是禁令颁布后抵达的,当然只有在边界外相见。”
她说的倒是事实,冬屋的边界管理松懈,石榴屋的孩子们野营时偶尔越过边界,采集植物的巫师可能忘了申请而“不经意间”越过,某些不守规矩的卫兵在巡逻时也会进入白原,但从没有听说谁被罚。
这时袁山山提出自己的疑问:“这里朝东北走不远就是东边驿站了,灰尘巫师为什么不选择那里?”
胡梦狮解释说,游历荒野的巫师们有自己的守则,他们不喜与人为伴,厌恶繁琐的手续,更不愿意到处登记身份,因此旅行期间会避开城镇的驿站,住在人烟稀少的野地里。她自己就曾跟随灰尘巫师旅行半年,很清楚他的行事风格。
但节节车不愿意越过边界——如果是郑笑鸣那辆紫色的小车,或许会违反规定送他们一程——他们只好徒步前进。从边界处可以望见白壳子修建的一座朱红色悬索大桥,但走下山丘后很快就看不见了,荒无人烟的丘陵在眼前铺展开。中午时还风和日丽的天气,此时因为乌云遮日而变得有些暗淡,他们从一根栽倒的树干上越过磨底河,接着爬上一道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山坡,一丛丛树林点缀在或远或近的坡地上,野菊和野罂粟洒满草地,被他们踏过后又缓缓着直起来。
走啊走,那长长的山坡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伸着,脚下的芳草也似乎伸长草叶粘住鞋子、拖慢他们的步伐。过了一顿饭功夫,他们开始发觉不对劲儿,连杜七河都小声说:“这个山坡可真长呀。”
胡梦狮哼了一声,叉腰环顾,突然指着不远外一簇红艳艳的野罂粟喝道:“是那家伙在搞鬼!”
那簇野罂粟看起来跟漫山遍野的野花并无不同,只是开得更浓艳些,在钻出云缝的阳光中闪耀着金红。袁山山也“咦”了声,胡梦狮怒气冲冲的喝道:“还不出来!”
郑笑鸣使劲张望,那簇迎风摇动的花朵本来没有动静,他一眨眼睛,哇!一头金红长发的山鬼出现了,红发像柔曼的海草般飘扬,黄眼睛像两块黄玉,小小的身躯穿着草叶和花朵做的裙子。
“红小妹!”小巫师们异口同声。
一段时间不见,红小妹似乎长高了一点点,鬼牙长尖了一点点;她的身边没有其他家人,看来是她独自施法让他们走不出山丘。
“无辜无辜无辜,你们别再往前走哩,”红小妹眼看胡梦狮要上前捉自己,赶紧又退后了一个花丛,用恳求的声音说道:“回去雪湖捉鱼吧!我到前面看过哩,也用耳朵听过哩,那些人用密语交谈,不像是什么好人哩。”
“你倒是一只好鬼!”胡梦狮瞪着她喊。“上次我们就差点因为见你们被抓,这次又来了!你跟踪我们到底想干嘛?”
杜七河却想着另外一点——自从查阅过许多关于山鬼的书籍,她就成了这方面的专家:“红小妹,你从雪湖起就跟我们在一起吗?那里是巫师的地盘,边界这边也有巫师出没,你这样做很危险的,快点回爸爸妈妈身边吧。”
红小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用小手捋着自己的头发:“无辜无辜无辜,我藏得很好哩,连袁山山都没有发现!如果不是要阻拦你们,再跟十天也没问题!”她表情一变,又恳求道:“回去雪湖捉鱼吧!我真的不放心你们过去!”
“你这家伙……”胡梦狮气得直磨牙。要不是杜七河拉住她,她会冲上去扯红小妹的耳朵。“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鬼话连篇……”
袁山山没有理她,向红小妹询问:“他们真的用密语交谈?”
“是哩,无辜无辜。而且神色很可怕,我绝对不会看错!”
郑笑鸣知道密语,那是对自己和同伴施加结界法术后产生的效果。只有需要掩人耳目时才用这种方法,可是,对三个身处郊野的荒野巫师而言,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密语交谈呢?
但胡梦狮大声说:“密语怎么了?我跟灰尘巫师旅行时就经常使用这法子,只不过为了锻炼结界法术!哼,真是以小鬼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乌云飘散,太阳重新把万丈金光投向地面,环抱他们的山丘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转身向后能望到冬屋的边界,朝前走很快就能再次望见白壳子的滚滚车流和悬索大桥,哪像有任何危险的样子?胡梦狮向他们保证,翻过山丘就能到达——只要这个可恶的小鬼头不捣蛋——他们还能赶在周继来醒来前回去。其他人同意了,杜七河颇为愧疚的请红小妹放他们前进,胡梦狮则威胁要用法术将她赶跑。红小妹叹息了一声,像出现时一样,眨眼间便消失了。他们的脚下顿感轻松,很快就登上山头。
一行人耳边响起女孩兴奋的催促:“看到了吗?就在那儿!快点走吧!”
果真有一座小木屋坐落在对面半山腰的胡杨林间。一个灰褐色的瘦削身影站立在屋前,正向他们的方向远眺。一行人加快脚步冲下山坡,跑过平坦的原野,爬上另一侧山坡。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不知不觉起了浓雾,乌云再次遮蔽太阳,像一片不祥的阴影笼罩大地。
站在屋前的正是灰尘巫师本人。
“师父——!”胡梦狮欢呼了一声,跑上前抓住对方的衣角。
*** *** ***
灰尘巫师给郑笑鸣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深深的皱纹刻在和蔼的脸庞上,灰色的眼睛放射出慈悲的光芒,银灰色的长发结成辫子,说话的嗓音既低沉严肃又轻柔悦耳。他的两位同伴则不那么和蔼可亲:一位是光头大汉,有一张如婴儿般红润的粉白面庞,却蓄着又粗又黑的胡须,看上去有种不协调的凶恶感,裹在褴褛长袍里的身躯像一头壮硕的灰熊;另一位是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有一张阔嘴,中等身材,衣着整齐,穿戴用品都很考究。
‘真是奇特的组合。’郑笑鸣暗想,‘一个像牧师,一个向偷猎者,一个像管家。’
灰尘巫师请他们进屋,另外两位巫师正坐在屋中央,围着火炉烧水泡茶。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牧民小屋,屋梁上垂下蛛网,木头散发出潮湿的气味,除了一张堆着破羊毛毯的小木床、几只木板拼起的简陋凳子和一个已经倾斜的橱柜,再没有别的东西;放在地板上的火炉燃烧着明亮的火焰,一只铁壶正架在上面烧水,房门大敞开,水蒸气被风一吹便跟雾气融为一体。
“孩子们,喝点茶吧。”灰尘巫师让他们在凳子上坐下。
郑笑鸣点头,还赞了一句:“茶好香啊。”
这倒不是礼貌,茶真的很香,闻起来就是上上品。
‘一定是那个管家带的,’郑笑鸣心想,‘不然荒野巫师哪有那么讲究呀。’
经过一番简单的介绍,他们得知那个粉白脸的叫远火巫师,戴眼镜的叫峨月巫师,都是长年来与灰尘巫师一同游历的伙伴。三人原本在北边一座名叫乌尔山的地方追寻野鹿,受到当地的猎人邀请到家中用餐时,听说冬屋将在夏至之日后用结界封闭,再不允许出入,他们仰慕这座古老而伟大的城镇,匆匆赶来,却不巧赶上了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禁令。灰尘巫师想起自己的孩子(他这样称呼胡梦狮)在冬屋的万事屋就职,于是在乌尔山时就写信告知了自己的行程,没曾想被她求助解开同伴的谜题,这事正巧碰上他的专长,也就欣然答应。
话题转到杜七河身上。灰尘巫师携起她的手,提出各种问题。许多郑笑鸣曾经听胡梦狮问过:成长的轨迹、意外的事故、力量与法术的修习……杜七河带着尊敬和耐心一一作答。而胡梦狮沉浸在重逢尊师的喜悦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闲话,老者微笑倾听,对细节加以询问,又不忘让另外两位沉默的荒野巫师为小巫师们取来茶杯,在寒凉的春雾中饮茶暖身。
时间渐渐过去,谈话似乎无休无止,郑笑鸣略感着急,心里记挂着节节车应该已经回到周继来身边守候。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只好又收回兜里,视线下意识的四处逡巡。远火巫师正在用一柄水果刀利落的削着一小块木头,木屑纷纷下落,不一会儿就出现一只犬或狼的头颅;峨月巫师则握着一只银色打火机,拇指拨弄盖帽,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在啪嗒啪嗒声中沉思着凝视火焰。
郑笑鸣无聊的转动脑袋。这时,他忽然看到靠墙放置的三只背包。荒野巫师携带鼓囊囊的背包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他大哥一样愿意把全副家当随时随地背在身上——即使有法术协助,也免不了几十斤的重量。属于这三名荒野巫师的行囊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一个精致的紫铜壶嘴从其中一只背包中露出一截,那流畅的弧线让人立刻联想到这个茶壶是多么圆润顺手。它装在颇为干净的牛皮背包里,应该是峨月巫师的物品。
但郑笑鸣越看越不安,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靠近袁山山低声问:“嗨,一起去趟厕所?”
袁山山正认真倾听灰尘巫师与杜七河的对话,以及胡梦狮时不时的呈述己见。他偏过脸看向郑笑鸣,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察觉到异样,于是点了点头,朝戴眼镜的峨月巫师询问哪里有厕所。小木屋里的已经年久失修,于是两人走出门外,一直走到下坡两百米外,浓雾遮掩下已经完全看不见小木屋了。
这时郑笑鸣才小声说:“我觉得有点奇怪,呃,这么说有点荒唐,但几个月前我见过一样东西……”
他把自己巡逻黄叶地时发现一只紫铜茶壶的事快速说了,末了总结:“可能是我眼花吧,但就是想确认一下……”
袁山山静静听完,并没有嘲笑他的敏感多疑,反而严肃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对劲。他们三个看起来不像在山里追猎野鹿的人,装束,鞋子,手,行囊,全都不太对头。他们也不像朋友,互相之间很少说话。还有,他们显然没有住在小木屋里,如果是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为什么要把帐篷收起来?为什么不能在那里见我们?”
郑笑鸣回想起来,确实如此。
袁山山又说道:“你发现了吗?他带着一只黑色的匣子,就在脖子上,像项链一样戴着。”
郑笑鸣一时回不过神:“他?”
袁山山低声说:“灰尘。”
郑笑鸣嘶了声,正想继续提问,但袁山山示意他往回走,在接近小木屋时,弃民男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如果发生意外,你全力对付这一个,千万不要留余地。”
郑笑鸣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浓雾中露出粉白脸的远火巫师,他站在屋外望向他们,龇牙一笑,招呼他们赶紧进屋不要迷路。两人回到火炉边,胡梦狮正承认自己感知法术低微,无法探查真相。郑笑鸣感到寒意缠绕背脊,手脚发紧得厉害,比任何一次守卫部行动时还要可怕——巫神啊,袁山山为什么会那么说?到底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紧盯灰尘巫师,发现确实如袁山山所说,好几根项链绕过老者的脖子,钻入毛领下方,又从胸襟前的纽扣之间露出,其中一根细细的黑线末端系着一块水滴状的黑宝石。
他反复琢磨:如果紫铜茶壶真的是黄叶地的那一只,那这三人已经在这里长达数月了,根本不是禁令后抵达的,这件事胡梦狮知道吗?还有这条项链,平常任谁也会认为是一块黑宝石,但有第三个谜语在先,再仔细分辨,它的中间似乎确实有一条可以打开的细缝,只有鹰一样敏锐的眼睛才能发现。
灰尘巫师的话钻入他的耳朵:“……仅靠这些情况也无法查出什么,我等待你们的时候,用感知法术在屋外结了一个小小法阵,你是否愿意随我去试一试?”
杜七河犹豫着,袁山山抢着说道:“其实,我们该回去了,我们的伙伴正在不远外等待,没想到起了这场大雾,肯定已经担心我们是否平安了。”
郑笑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胡梦狮没有。她坚持要随灰尘巫师前去,远火巫师和峨月巫师也起身站立,灰尘巫师温和的说道:“只需片刻就够了,法阵仅在一百米外,我们去而复返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们只好走出小屋,由老者领路,向迷雾中出发。郑笑鸣发现远火巫师和峨月巫师远远落在最后,雾中只是两个幢幢影子,肩负上背着行囊。
他们为什么要带行李?他感到一阵迷惑和恐惧。炉上的火不是还烧着吗?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是袁山山。他望着前方,轻轻的问:“怎么会有黑牙?”
郑笑鸣也朝前路望去,在两个女孩和老者前方,果然有几只黑牙聚集在空旷的草地上,像互相挤挨的黑石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啃食。
“可能是动物的尸体吧。”他心不在焉的回答。黑牙杂食,虽然腐肉并不是它们首选,但那空地上还能有什么呢?袁山山没有说话,在翻滚的雾气中与他并肩而行。郑笑鸣发现他行走时完全没有声息,不像其他人,脚步拖过野草和泥土,发出不间断的窸窣之声。他们脚下是一段下坡路,很快就接近黑牙所在的位置,这时袁山山悄声问道。
“做好准备了吗?”
“嗯?”
袁山山抬起头望向他,黑眼睛里的决意惊醒了郑笑鸣的精神,只听他轻轻吐出四个字:“粉白脸的。”随后提气大吼:
“红小妹,带杜七河走!不要回头!!!”
完全是身体的自动反应——作为一名卫兵,他已经历过数次危急关头——创生力量流转全身,充盈手脚,他不假思索的扑向后方的大汉,双臂将对方牢牢抱住。大汉发出一声又惊又急的怒吼,仰天倒下,接着怒吼连连,郑笑鸣感到自己像是箍着一头活熊,立刻就要被挣开,但他拼尽全力禁锢住对方不放,同时呼唤创生力量注入身躯,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好似在燃烧,就算是一头真的熊在猛烈挣扎,也无法逃脱。
但远火巫师更甚于熊,他的身躯上浮现白线,脸庞覆盖上一张狂暴狼脸,他抽出一只手臂,卡住郑笑鸣的喉咙,在他气短力泄时将他向外扔出,又如一匹暴起的狼一般扑到跟前,因白线而变长变大的手掌向他脑袋挥下。如果这毫不留情的一掌击落,郑笑鸣恐怕当场就爬不起来了,但传来胡梦狮的怒喝:“住手!”,远火巫师的胳膊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抓住郑笑鸣的衣领,拎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
“你想杀了他吗!”不远外的胡梦狮背后腾起凶猛黑烟,听令于巫师的二十八星宿的影子在黑烟中轮番闪现。“还不把他们放开!”
袁山山正被戴眼镜的峨月巫师按住,但并不是峨月巫师那细长的手指,而是从一抹黑烟中伸出的带鳞片的爪子。他们一个是白线巫师,一个是黑烟巫师。郑笑鸣用充血的脑袋拼命思索:为什么都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在冬屋边界外的荒野里?来见杜七河?
想到杜七河时他猛地一惊,四处搜索,周围已经没了白壳子女孩的身影。只听灰尘巫师冷酷的说——他的声音真是产生了巨变啊!——“峨月,你去追人,他们在雾里走不远。”又说:“远火,把人带过来,我们先进门。”
峨月巫师点点头,转身离开。胡梦狮吃惊的从老者身边退开两步,即使隔着重重雾气,郑笑鸣也能感到她的惊慌失措:“师父,他们是我的朋友,虽然先袭击你们是不对,但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灰尘巫师打断她,问道:“隙中驹带了吗?”
胡梦狮犹豫的摸着口袋,说道:“带是带了,可——”
“放入了双园地?”
“是啊,你不是说,万一杜七河身陷险境,我们就带她离开——”
灰尘巫师不再理睬,跨过黑牙消失在雾中——当然了,那里是一道结界之门!——远火巫师紧随其后,铁箍般的手掌一边抓住袁山山,一边拖着郑笑鸣,将两人扔进门内。他们摔在灰白色的土地上,四周荒凉无垠,穹顶犹如一只倒扣的白碗,除了进来之处再没有其他出口。郑笑鸣猜测这是一道兔门后方(封闭空间的生肖之门之一),由灰尘巫师用隐形法术和结界法术控制着,不管门内发生何种情况,外界都不会知晓;就算云开雾散,卫兵们巡视旷野,也会忽视这片空地——除非有谁注意到那几只小小的黑牙。
在认清三名歹徒的实力之后,第二件事震惊了他:他们被关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空间里了!
胡梦狮跌跌撞撞的跟进来,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一路喃喃:“师父,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听听他们解释——”
她就像个无助的傻瓜。郑笑鸣第一次对胡梦狮产生这样的感觉。但他没时间解释或安慰,远火巫师大步逼近,粉白脸上咧出狰狞的笑容。他和袁山山想要逃开,但被土地中伸出的又粗又韧的藤条捆住了腿脚,他们只能跪在地上,远火巫师迎面一巴掌打在郑笑鸣脸上,啐了一口。
“小兔崽子!”
这一掌就像铁锤砸到头上,晕眩中郑笑鸣听到胡梦狮的尖叫“停!停下——!”,但随即沉寂。他勉强从尘土中抬起头,看见女孩惊讶的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曾经高举着挡在野兽和伙伴们之间,此刻却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把隙中驹给我。”那自称灰尘巫师的老者阴冷的命令道。很快小巫师们就会知道他跟其余两人的真面目:他们都是无耻的变节者和声名狼藉的匪徒,虽然具有强大的力量,但心灵已经被邪恶腐蚀,可以毫不留情的干出毁灭城镇、杀死妇孺这类的恶行。他们听命于海屋,行使着一个谋划多年的阴谋,而冬屋的毁灭正是这个阴谋中最关键的一环。
看得出,胡梦狮想要违抗命令,那双纤细的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细瘦的腿迈出、退回、迈出、退回,不知情的人会认为她在跳一曲可笑而诡异的舞蹈。
她最终走向老者,郑笑鸣看见鲜血顺着女孩的下巴往下淌——她的舌头咬破了。
桃核一样的隙中驹交到了老者手上。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胡梦狮嘶哑的问。
老者不加理睬。“站在这里,不可说话,不可再有举动。”他命令道。“你是我最好的仆人,我可不想你缺了舌头。”
胡梦狮果真像个木偶般呆立不动,但身躯震动着,像是灵魂从这具木偶中发出的呐喊。
另一边,远火巫师已经给郑笑鸣和袁山山施了禁声咒语,搜出他们的随身物品,全部捏碎,摔在如戈壁般的土地上。虽然郑笑鸣的卫兵生涯已有两年,但被敌人擒住还是第一次。战斗时的热血很快冷却了,孤独无助的恐惧很快袭上心头,更可怕的是对胡梦狮处境的迷茫无知,更是让他从骨子里冒出了寒意。
周围别无一物,连一颗石头都摸索不到,他和袁山山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两名邪恶的巫师凑拢交谈。二者视他们为待宰的羔羊,谈话时毫不避讳。
只听远火巫师询问:“用这个一瞬间就能过去?”他指着老者手中的隙中驹。
“就是它。看来是修好了。”老者将它收进兜里。“只等峨月回来,我们立刻离开,冬屋不是久留之地。”
“我看这里稀松平常,比进我家宅子还容易,跟我们大君管理下的海屋更没法比。”
郑笑鸣和袁山山都心里一惊,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老者哼了一声:“这里虽然大不如前,但还是有许多好手,我可不想惊动某些人物。”接着他颇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一个小山鬼和一个白壳子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远火巫师从行囊里取出水壶,咕噜噜喝着,说道:“那家伙可能正在享受捕猎的乐趣吧!冬屋的山鬼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啧啧,我早就跟你们说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你们还不信!”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要在天黑前赶到双园地之事,那里有大批巫师接应,再由双园地赶往洄澜地,就出了冬屋的势力范围。郑笑鸣记得双园地是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听起来隙中驹有办法让人瞬间转移过去;洄澜地则到了几百公里以外,冬屋想要追寻他们怕是望尘莫及了!水喝完后,远火巫师抹了抹嘴,回头打量他和袁山山。
“老头,你说我们是怎么暴露的?”他那双猪一样的眼睛中射出凶光。“是哪个小鬼先怀疑上我们,还计划了袭击?”
老者漠不关心的望了一眼,说道:“一定是那个小一点的,你没看见他向我扔刀子吗?”他扬了扬袁山山的那把小刀。“他自己去阻挡峨月,让卷发那个挡住你,把我们三个计划得妥妥帖帖。如果不是心眼太贼,还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你看他,估计现在心里还在打什么鬼主意。”
远火巫师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摸出那把削木头的小刀,一边走向袁山山:“那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瞧瞧,老子最喜欢玲珑剔透的小心脏了!”
正在这关头,有人噗通一声摔落进来,像个沙袋般倒在地上毫无动静。郑笑鸣心中一紧,随即狂跳:是红小妹!
紧接着峨月巫师便跨入门内,拖着一边哭泣一边拼命挣扎的杜七河。他的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朝另外两人没好气的喊:“给我山鬼的解毒剂!”
远火巫师咧嘴一笑,转身走向行囊,峨月巫师将杜七河掷到地上,任由她连滚带爬的扑到袁山山和郑笑鸣身。他向老者皱眉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没想到这个山头是山鬼一家子,而不是一只。这小鬼昏死前呼唤了她的家人,过不了多久这儿就会冲出其他妖魔鬼怪了。就算有迷雾和隐形法术,也迟早会被黑牙暴露行踪。”
灰尘巫师哼了一声,虽然认为对方办事不利,但没有发作,只是说道:“那就快些把这两个小鬼处理掉吧!”
自己将被杀掉。这个念头清晰的跳到郑笑鸣脑海里。他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袁山山和疯狂撕扯藤条的杜七河,又望向雕塑般的胡梦狮。原本在血管里凝固的血液流动起来,勇气重新注入心脏,他冲破了禁声咒语,发出愤怒的嘶吼,一面召唤创生力量,一面奋力挣扎,那捆缚腿脚的藤条断掉一根、缠住一根、断掉一根、缠住一根;他的拳头在灰白土地上砸出坑洞,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那三名长者站在一起,颇感兴趣的瞧着他垂死挣扎。远火巫师说道:“哎呀妈呀,我还真舍不得这张俊俏脸蛋变样呢。”
峨月巫师笑道:“那你就费点力气,把他带回去圈养吧。”
老者皱眉道:“行了,我们时间不多——”
他话音未落,只听袁山山大吼一声:“红绳啊,拴住那三人!”
只听“哎哟”几声叫喊,郑笑鸣忽感脚下一松,人已经冲了出去。再抬头时,一副奇景展现在眼前:一条长长的红绳如幻影般绕着灰尘、远火、峨月三人飞舞,同时发出刀剑般的呼啸,逼迫他们互相靠近挤在一起,最终将三人齐齐捆住。他无暇多看,冲到胡梦狮身边将她一把扛起,随即掉头冲向兔门,哪知那门已然封闭,无论踢踹撞击,都无法出去。他侧头一看,杜七河正把红小妹拖离战场中心,袁山山正从灰尘巫师身边退开,朝他大喊:“回来这边!”他连忙带着胡梦狮退回他们身边,弃民男孩直喘粗气,手中握着三样东西:
小刀,隙中驹,水滴黑匣。
远火巫师怒吼连连,眼看红绳就要经不住他的蛮力而断裂。袁山山看向只有眼睛能够动弹的胡梦狮,汗水自下颌溅落土地,他举起小刀,说道:“忍住了,狮狮!”
小刀不遗余力的砍向水滴黑匣,当!密纹铁英铸就的刀刃被荡开,黑光闪过,匣子出现一道裂痕。与此同时,胡梦狮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郑笑鸣肩上翻滚下地。袁山山又连砍三刀,每一刀就像砍在女孩的身体和灵魂上,令她发出不似人类的哀嚎,恢复活动的双手痉挛的抓扯自己的头发和脸庞。
这时红绳已断为碎片,三名长者脱出束缚,远火巫师化为暴狼,峨月巫师升起黑烟,但都被从女孩身体中喷薄而出的创生力量逼退。一道道力量的旋风裹挟着女孩,她在旋风的中心哭泣,疼得满地打滚,身体变得像斑驳的岩石,脖子、手腕、脚踝长出可怕的疣子。
灰尘巫师在旋风后方高叫着:“不!你会害死她的!”
听到这话,郑笑鸣一把抓住袁山山的手腕。袁山山没有甩开,指着胡梦狮说道:“你想想看,她这样的人,愿意做一辈子奴仆,还是宁愿死里求生?”
照顾着红小妹、流着泪的杜七河问出了郑笑鸣想问的话:“有生的机会吗?”
“有!她是胡梦狮!”
刀刃最后一次挥落,伴随铛啷一声轻响,黑匣彻底破碎。
在旋风中心的女孩发出一声心惊动魄的哀鸣,黑色的力量瞬间覆盖了蜷缩的身体,但随即被腾起的光芒冲散,她挣扎着做了最后一个挺直身体的动作,那痛苦的人啊!旋风狂野的向四面八方席卷,老者用法术维系的兔门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像脆蹦蹦的石膏一般分崩离析,所有人都滚落在沾满雾滴的草地上。
得到释放的力量暂时离开了胡梦狮可怜的躯体,她的神志得到了短暂的恢复。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索到伙伴们急切的探向她的手掌,用最后的精力说出一句咒语。
“小马儿,去岩屋。”
精光闪过,四名小巫师和一只小山鬼消失在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