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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魁道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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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姐姐,我们去看花魁道中吧!”
白发蓝眸的女孩从背后环住如月,如月坐着看书的姿势恰巧方便了她动作。
“小梅……”
背后一阵推力,冲得她正在阅览的书卷差点脱手。
如今十岁的小梅比婴儿时期长开不少,稀少的雪白发色,如寒川一般的冰蓝瞳色,让人一眼就能领会她是个美人胚子,等到将来还不知是怎样一副风华绝代的光景呢。
“是啊是啊,小孩子别老是闷在屋子里,快去看热闹吧!”
书屋的位置正对着后院,拉开拉门就是缘廊,一眼可见廊下坐着赏景的人。
开口的男子姓栗原,是往来于江户城与吉原的行脚商,小松健次是他的回头客,十多年来两人相处得十分熟了,他时常来找健次小酌。
不过一人饮的是酒,一人品的是茶,两人用一样的茶具,放在同一个木托盘里。如月初见栗原不懂两人之间的小癖好,再加上栗原刻意引诱,那一天她醉晕了好半宿。
也因此让她明白了,栗原,不是什么正经人。
如月白眼翻到一半,还未来得及纠正“花魁道中”是在晚上,现在刚过日中,哪里来的热闹可看,小松健次却赶在她之前开口:
“去玩吧,小孩子都去都去。”
“连健次先生也……”
书被“没收”了。
让青山如月像个真正的小孩,是这些年来小松健次所热忱的事情之一。
信一得了小松健次的指示,提着食盒与一卷餐布,领着两小姑娘出门。
三人横穿主街,又走过京町二丁目,在绿川边上停了脚。
一棵大树下,墨发削瘦的少年恣意倚靠,嘴里衔着一根草,眉目之间气息略显颓废。
是妓夫太郎。
还说方才怎么没在小松堂见他,竟是已在这边等着了。
感到三人的靠近,妓夫太郎看过来,视线与如月隔空相撞。
他偏开头,如月未动。
信一在这片良好的春光里,为她们铺好垫子,却没有留下来同席的意思。
被健次收为徒弟那一年他八岁,如月来到吉原那年他十二,如今九个年头过去,他已经二十一了。哪怕在小松健次眼里他依旧是孩子,但他还能真把自己当孩子不成?
再说了,看看眼前这三个“面瘫”吧。
如月小姐的笑点比如来佛祖的真身都高,小梅这丫头不会对无感以及不喜欢的人笑,至于太郎么……他不如不笑。
早就迈入成人之列的信一对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没兴趣,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找遊女姐姐,人家不仅有香软的小手,笑起来也甜。
不让人省心的信一这些年愈发放浪形骸。虽然感谢先生的教养之恩,但有青山如月这个“变态”在,也不怕小松健次后继无人。
因而他这些年医术上学了个一知半解,一开始小松健次还会想要矫正他的态度,后来时日久了,小松健次见他的时候脸上就写着俩字:
麻了。
不过他也不太敢在健次面前过分起舞,便对如月交代了一声:“我傍晚来收拾。”
三人对信一的离席没什么意见,只略微给了一个眼神,便自得其乐了起来。
“如月姐姐,看,我发现了什么,婆婆丁!”
小梅手抓一把蒲公英凑到如月眼前,自己抽出一支将其白色的绒状花朵吹散,她那一头未经任何修饰的白发也如蒲公英的花一样在空中逸散。
如月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蒲公英是来到吉原之后,从前只在书上读过。
早前在奈良城,她虽有插花课,但使用接触的都是相当名贵的花材,牡丹、芍药、菊……像蒲公英这种比野草好不了多少的存在,上不了青山家的台面。
妓夫太郎随手拈过一株,一口气吹飞这些白色的绒毛。如月第一次见,觉得这种植物甚是有趣。不仅有趣,随风而去的花,自由得不行。
清说可真让人艳羡,如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尽管她不晓得何处值得艳羡,却也觉得它随风而去的光景令人心旷神怡。
这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像个孩子般的喜好。
梅也被她带“坏”了。
如月浅笑着喂了她一口京果子,从她那边接过一朵,轻轻吹气。
白色的绒毛向前飞去,俄而起了一阵由东向西的微风,将这些无根的花瓣带向妓夫太郎的方向——糊了他一脸。
他伸手挥开,眼刀朝如月飞来。
如月讪讪移开视线,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连带着两个梨涡也深了。
“咦,哪来的风铃声,如月姐姐你有听到吗?”
“这个嘛…”
想来是刚才那阵风摇动了风铃。
绿川不属于吉原地界的那一头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树林子,而遊郭内都是野草和芦苇荡,树就只那么一棵。
一棵与一片隔岸相望,像是鸟群中一只掉队的鸟。
这棵树可谓是相当醒目了。
当年她追妓夫太郎至绿川边上,把他踹进河里就是在这棵树的不远处。
这棵树枝繁叶茂。
她会来这边也就赶着几个踏青的春日,等闲不涉足这里,也未曾见过这棵树冬日枯叶的光景。
是以要发现重重叶间藏着的那五六只风铃,还真需要点运气。
这些风铃全都出自栗原先生之手。不知为何,但他似乎有一个成为风铃匠人的梦想。
健次向他购置物品,哪怕是一双筷子都能得到一个风铃赠品。
他做过不少尝试与创新,玻璃的、陶瓷的、铜制的、贝壳的,不是所有的品相都好,做坏了的不少,却没烂到那种地步,弃之可惜。无人向他购买,只好拿出来倒贴。
于是这些风铃换了个地方沉积。
小松拿到风铃就随手给如月,渐渐地,如月屋前檐下挂了一排。她又转手给清,于是清在另一边的檐下也挂了一排。
风起时,铃声如浪似的一叠又一叠,吵得人睡不着。
如月看了看在院子里劳作的妓夫太郎,摸不太着自己的良心开口:
“我这里有多的风铃,你带回去给你妹妹玩吧。”
“送我?”
如月:送你送你,都送你。
“嗯,免费的,不记账。”
后来有多少个风铃,她就塞给妓夫太郎多少个,妓夫太郎也不拒绝,照单全收了。
她一直以为这玩意儿他是绝不会自己留着的,或拿着逗妹妹开心,或转头以低廉的价格出手……直到那天梅来小松堂玩——
“来,梅,这个给你。”
“哇哦,这是什么呀如月姐姐,好漂亮,小梅第一次见!”
如月:???
她转头去看妓夫太郎,这厮虚心地错开视线。
这些风铃的去向她有点好奇,只是一点,却也没什么追究的必要与意义,她便听之任之。
她记得,那天也是个春日。
那棵离群的香樟树叶子绿油油的,她在树下躲避不算灼人的日光,仰头之际,余光掠到一抹红——是某只风铃底下系着的红绸纸。
有些东西,一旦注意到了,便失去它神秘的面纱。
视线顺着那红纸的一角细细看去,树叶间五六只风铃都现了形,是她之前随手赠与妓夫太郎的那些。
那一刻,她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就是想笑。
“咦,如月姐姐,哥哥,你们快看,树上有风铃诶!树上怎么会有风铃的呢?”
梅的杏眼天真又无辜地眨了眨。
“这个嘛……”
如月递给妓夫太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轻哼、别开脸。
“谁知道呢。”
她抿了口茶,没有戳穿他。
“哦,我晓得啦!”
梅的小粉拳砸向自己掌心,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风铃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就跟果子一样!”
噗——
“不,梅,你听我跟你解释……”
* * *
花魁道中。
是指花魁从遊女屋走至引手茶屋*的这段路程。
花魁到茶屋以后,就非重金与青睐不得相见了,因此这免费的一睹芳容的大好机会没人会错过。每逢花魁出道,就当是吉原过节了。
遊郭的主街吉原大道两侧挤满人,人声鼎沸,同身旁同行人说句话都要靠吼的程度。
如月不太擅长应付人过多的场合,他们缀在人群的最后,可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与成年人的身高相比,就看不见什么了啊。
妓夫太郎自腋下将小梅叉起,让她骑在自己的肩上。
“哇哦,能看见了哥哥,那就是花魁吗?花魁姐姐好漂酿!小梅长大以后也想当花魁,也要这么漂亮!”
听清小梅话里的艳羡与雀跃,如月一怔,这孩子究竟知不知道,成为花魁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光凭美貌是不够的,还需要……
“卖身啊,不知道有没有店愿意收我呢~”
“嘁,你这么漂亮他们肯定抢着要。”
小女孩纯真上扬的语调吐露着压抑的现实,青山如月骤然感到一种撕裂感。
不过想想也是啊……按照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她至少可以得知,生在遊郭的人最终也会死在遊郭。
吉原花街,是一个外表华美的金笼子,里面的雀儿,至死都飞不出去。
青山如月闭了嘴,没有附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视线一改,与妓夫太郎对上,他正在看她。
刚才张口的动作让他误以为她也想看花魁游街,可他又没有再多一副的肩膀把她也架起来,只好拉着她挤开眼前的人山人海。
推搡间——妓夫太郎在推搡,她走在他开的路上,悠然得很——她听见身侧的人群里有“哪来的丑八怪真扫兴”之类的窃窃声。
她去觑妓夫太郎,只能看到小梅的背,以及他一丝未被遮挡的墨发。
行至人群最前端,他停下,与她侧目相对,她抬手,行云流水地将方才信一落下的狐狸面具给他带上。
“干嘛?”
蓦地被面具盖住,视域受限,妓夫太郎忍不住抱怨。
如月摇摇头,转眼看花魁去了。
妓夫太郎带着面具,面具眼部钻孔,让他的焦点定格在小姑娘的面容上。
她一如既往,九年过去也依旧散发着与吉原格格不入的气场,就像绿川边上那棵与树群离散的香樟,让人觉得她好像不属于这里,从来都不。
不过改变也是有的。
小姑娘从前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如今自然垂下,长而直,垂至腰际,仅在胸后方用一根发带粗粗束着。
街边的樱花树谢了一片花瓣落下,被她的发勾缠住。
吉原是没有栽种樱花的。
不过樱花盛放的春季,吉原之主会从他地采购,运送而来的樱树铺满主街两旁,若是逢上花魁道中,那便是场不成文的春日祭。
他抬手,拈去那瓣粉樱,没惊动她。
少了那些人高马大的阻挡,如月一眼就能望到花魁游街的队伍。
队首提着灯笼,纸灯笼上印着遊女屋的纹样与花魁的名字,彰显着这位花魁的身份。
——京极屋的玉叶。
吉原目前有一百八十多家遊女屋,其中只有六家大见世。
大见世是最高级的遊女屋,规模大规矩也多,所处地段也是极好的,位于吉原主街的两侧。
也就这样的遊女屋里才能培养出花魁。
花魁走近了,围观的人群愈发骚动。如月只觉如芒在背,乌泱泱的人群让她感到一股不适的躁动。
正当她要跟妓夫太郎提议撤离的时候,才发现妓夫太郎已经不在她旁边了。人群流动了起来,冲散了他们。
倒不是彻底失去了兄妹俩的踪迹,妓夫太郎架着梅,人群之中高出梅半个脑袋,一目了然。
只是淹没在人群之中,难以逆行,无法接近。
青山如月一直被挤兑出两条街才得以从人群中脱身。
她定睛一看,自己竟是被冲到京极屋前了。玉叶花魁刚出店时这里最热闹,现在倒是空了下来。
她掸掸裙摆上的灰,又用手帕擦了手,这才有心情继续环顾四周的情形,看到一个熟人的身影。
栗原先生……
他正望着京极屋檐下的一盏行灯出神,如月眯眼看清灯上的题字,上面写的是——
『铃』。
如月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这个表情所反馈的情绪应当是……
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