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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吉原之主 ...
“遊女私逃?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
面前是摊开的八云屋账本,如月拨算盘的手跟着一停。
八云屋始立于十六年前。
那时娑臣的闺中密友定子女士家道中落,流落吉原,娑臣辗转打听到她的下落,因同情好友遭遇,替她赎了身。
赎完身的定子没有离开遊郭,而是在这里开起了一家遊女屋,旨在为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女孩提供一个庇护所。
八云屋的生意肯定比不上吉原其他店子,只因为有青山家在背后出资才勉强够上中见世末流。
娑臣是真真正正的大善人,尽管每每看见八云屋的账册上出现赤字都让如月头疼,但这好歹也算是母亲的遗物,她不会关停。
八云屋创立的第四年,定子夫人因病亡故,如今老板是二代目伊知江。自从如月来到吉原,她每月都会拿账册给如月过目。
审核账目的同时跟如月汇报一些近况。
“纱织前日傍晚说要去典当行赎自己那支八宝簪,结果至晚不归,这两天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纱织是八云屋的遊女之一。那支八宝簪是她的旧物,银制,簪头是一只孔雀,上头嵌着八色宝石。如月没亲眼见过,却对她去典当行赎物这一行为并不意外。
事实上,这在吉原是常态。
遊女屋捏着遊女们的卖身契,但并不免费提供遊女的衣食住行,这变相强迫她们不得不营业。甚至混出点名头的遊女还要担负新人的教导与开销。总之,过活艰难。
八云屋与吉原一般遊女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全额负担遊女们的日常所需。确实不算多优渥的生活,但至少得过且过、混个温饱。
如月认为,在吉原,对遊女来讲,没有比八云屋更轻松的生存环境了。
“所以,她失踪了,至于是不是主观意愿上的出逃,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尚不能确定?”
其实如月更倾向于前者。
八云屋虽捏着她们的身契,但未规定赎身的金额。一般来说只要通报老板娘知晓,没有意外伊知江都会放人,先前多惠自称遇上良人、想要脱离八云屋便是如此。
伊知江放人放得爽快,还是多惠自己感念八云屋多年来的照顾,走之前自觉上交了些银钱。
照此说来,纱织根本没有“私逃”的必要。
“是的。”
伊知江肯定了她的话。
“纱织去典当行赎走簪子了吗?”
“赎走了,当铺老板确认过是本人。”
那就应该是从典当行会八云屋的这段路上出的状况。
“去赎簪子是她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
“纱织有位熟客每月十六都来见她,每次那位客人来,她都会去把簪子赎出来装扮上。”
“那位熟客那天晚上也来了么?”
“来了。”
如月又问了一些详细情况,伊知江都一一答上了。好在八云屋有伊知江在,还是让她省心的。
八云屋经营规模较小,不允许顾客赊账,所以对妓夫的需求不大,目前八云屋只聘用了两位妓夫,因此也实在分不出什么人手去找纱织。
“这两日让门下的遊女们尽量不要外出了,关于纱织如有什么消息尽快报我知道,我这边也会上心的。”
* * *
小松堂后门,如月送走伊知江,转头看到小松健次又在廊下喝茶。
她对此的看法是,肾是真的好。
如月刚想问问妓夫太郎在哪,她找他有事,就见信一步履匆匆从走廊窜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怎么了?”
“如月小姐……”他额头冒汗。
青山如月穿过走廊,从后院走到前屋,恰见一人正在小松堂门前下轿。
他披着樱粉色的羽织。
还好今日有接待伊知江的日程绾了发髻。
玄关处,如月立时跪地俯身,作迎接态。
不过她只浅浅地弯了下腰客气客气,额头连手背都没碰到。
“不知仓田先生莅临,有失远迎。”
“哦,青山小姐认识在下?”
仓田宗次郎刚进门,对面就已然念出了他的名讳。
咦,他记得他不爱抛头露面、不常在人前行走的来着。
青山如月心想,你不也知道我么,但面上没有任何表露,目不斜视地与他对视着:
“与先生今日虽是初见,不过吉原之主的名号如月早有耳闻。”
“哦?”
对方折扇抵了抵唇,露出饶有兴致的笑,看起来是要她解释——
解释为什么知道他就是那位“吉原之主”。
“遊郭建立之初就有规定,入吉原者不论身份地位一律下轿步行,例外只有医者,再有就是遊郭主人。”
如月已直起身,虽依旧跪着,语速却不紧不慢,神态也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才十三岁么?
时年二十七的仓田宗次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以前只是听人说起,如今与她面对面,这感觉可真是……
好有意思。
“哦?小如月又是如何得知我非医者?”
“唰”的一声折扇展开,宗次郎随意地在下颚附近摇了两下。
听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突变,如月不禁蹙了蹙眉。这种亲近有些过了。
她心道就你这一身花枝招展的,举止又如此轻浮,哪里像个医者了?
可她随即想到圣贤书教导自己不能以貌取人,这句吐槽她终究忍了没说。
“仓田先生身上的气味过于浓郁…”
浓到离她两三步都直接熏到她脸上了的程度,也不知这脂粉气是他自己扑上的,还是跟遊女接触后沾染上的。
“医者考虑到自己接触的患者是否具有隐症,是否会对制香的成分过敏,香气是否会过于刺激之类的,一般会注意不在自己的身上留香。”
自从跟小松先生学了医,她最初爱用的栀子香粉已经在健次的淫威之下被强制戒断了,现在不论是衣服还是洗漱她都只用最寻常的皂角。
听完如月的回答,仓田只笑不语,毫不尴尬地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如月不太懂得他此时的行为表情该如何解读,只能不失礼貌地浅笑,“请仓田先生屋里叙话。”
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枣红色的小桌几,如月第一泡洗完茶后,将第二泡浅褐色的茶汤摆到仓田跟前,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他举杯抿品,浅尝过后道了声“好茶”。
如月耐着性子,其实她不太能理解人际往来中这些无意义的寒暄,这好浪费时间的。
终于在没有价值的过场之后,仓田宗次郎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泉水屋的辉夜花魁失踪了。”
——“失踪”。
信息甫一入耳,如月就自动抓住了关键词。
八云屋也有人不知去向。
如月看仓田的眼色郑重了几分。
哧。
仓田兀自发笑。
如月:……
这个人实在是令她费解。
这一声笑让她感觉他对“辉夜”的失踪漠不关心,可他又特地上门来借她聪明的脑瓜子查明辉夜的去向,这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吧?
“人儿是昨日夜里丢的,傍晚进了自己屋后,侍奉于屋外的新造没看见再出来过,可晚上营业前入室一看,屋内竟空无一人…小如月,你说这奇不奇怪?”
仓田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此时在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的安危,而只是一支将枯的花朵。
“小如月会帮我的,对吧?”
他的视线有些粘,看得如月浑身不舒服,有种被蛛网黏住翅膀不得脱身的感觉。
是了,只要入了吉原,谁又不是他的掌中之物?
即便自己不愿同他往来,可八云屋的存在损毁了吉原的竞业规则,还不都靠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她也不能放任纱织下落不明……
是以,青山如月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是”。
“我就知道小如月心好会帮忙的。”
呵——。
如月的冷笑卡在喉头,这次倒不是她觉得不礼貌才忍住了,而是仓田一个倾身,刹那间他的右手轻蹭过她的耳廓。
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仓田宗次郎,不懂得如何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得出结论。
尽管瞬息之后,她意识到仓田是往她发髻里插进一根簪子,而不是要对她动手动脚……
扣住桌几的小手青筋暴现。
如果不是考虑到茶汤会弄脏榻榻米,她真就掀桌了。
没人知道,方才那一秒,她用了多少理智才压住了自身强烈的条件反射。
如月打定主意,日后就算为他驱使,也要站得离他远远的。
* * *
“你的债款到今日就还清了。”
送走仓田宗次郎,如月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在妓夫太郎面前松懈了仪态。
妓夫太郎一共在小松堂打工还债八年零八个月。
倒不是如月黑心,最初为妹妹医治风寒的债款确实只需要劳作170天,只是后面又陆陆续续多了新的债款——
比如,因为误操作造成了小松堂的损失。
那时他们刚刚开始债务关系一个月,有一日,如月走出房间,正见妓夫太郎与信一两人在院中,一人顶一个满水的木盆罚站。一旁,小松健次喝着茶监督他们受罚。
问过之后才晓得,是信一把自己整理草药的活计推给妓夫太郎干了。原本交给妓夫太郎的活要么是提提水桶、搬搬箱子这样简单的内容,信一哄骗妓夫太郎干了自己的工作,而他自己则偷懒和遊女姐姐去嬉戏。可妓夫太郎既不识字也不识草药,他根本无法胜任,只能乱搞一气。健次给病人配药的时候打开药柜一看气坏了,药柜与药材配对的胡求麻擦的,整就一个“什么玩意儿”!
结果这天小松堂被迫歇业了一天。
也是这件事后,如月意识到了妓夫太郎根本不识字的事实,并打算教他认字,至少得学会他们的名字、契约书以及小松堂常备那些药材的写法。
估计是学字的过程太枯燥,妓夫太郎根本坐不住,摊手就表示自己不学了,最后在既是“债主”又是“老板”的如月“扣工资”的威压下,他还是折了骨头,坐回去学了。
不过妓夫太郎在读书方面没什么天赋,如月讲的东西他左耳进右耳出,反反复复好多回才能真正记住一点。学东西向来神速的如月理解不了,一开始只是为了规避小松堂的损失,顺带着给他拓宽一下人生发展方向,后来就不全是了。
青山如月卯着一股劲呢。
除了妓夫太郎日常手劲过大不小心搞坏什么东西以外,他还向如月赊过钱买东西。
没有饱暖思淫.欲,预支的工钱都用来买过冬的装备了。本是没有这项特权的。只不过入吉原的第一个冬日,如月见到拿一张草席裹着妹妹御寒的那个男孩太惨,惨到让她不忍直视。
这欠了还、还了借、借完又还的日子不知不觉中竟已持续了愈八个年头,还真是相当长的岁月了啊。
这不,连一向手劲大的没地儿使的妓夫太郎日常工作都能毫不出错了。
哈哈。
原来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可说的故事了。
到今日,他的账就还完了。
所以,她准备了新的雇佣契约。
妓夫太郎神色恹恹,似没有多少还完债的喜悦。
如月给他讲着新的契约条款。
“包水饭之类的条款保持不变,日给从十五文提升到三十文,每日净赚三十文的收入呢。”
他原本日给15文,要还10文,每日便只能拿5文钱,顶多也就能买两个半馒头。
此时如月眼底面对宗次郎的不耐已经褪尽了,甚至能从她略弯的眼角读出一丝愉悦来,似是在说“这波涨薪过瘾吧”般的邀功。
妓夫太郎无动于衷。
啊嘞,如月微愣。
在她的讶异中,妓夫太郎摇了摇头,拒绝了小松堂的续约,或者说是,拒绝了青山如月的续约。
是觉得待遇不够好吗?
可是她自认已经给的很多了……
“日给四十五文。除了小松堂,吉原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待遇这么好的工作了哦?”
谁会跟钱过不去——青山如月从始至终都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至少不会出现妓夫太郎,可现实偏偏如此。
“不要。”
这是开口明确地拒绝了。
如月少见地卡壳了。
大概是因为她从未设想过如今的状况吧。
“我……”
“尊重你的决定。”
她的声音有些干。
“那我这边没事了,继续去干活吧,今日一切照旧,明日起你就不用来了。”
妓夫太郎点点头,离开和室。
青山如月手离开算盘,往常令她愉悦的珠算相击声她也没什么心情听了。
她视线直直的盯着前方,有些出神,俄而以手掩口,似是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事实——
六十文。
她刚刚甚至想要加到这个离谱的价钱。
这也太过了。
所以……她方才是想要挽留妓夫太郎?
为什么呀?
* * *
“住手——!!”
在清宛如注视救世神主的目光中,如月喝止了扭打在一起的妓夫太郎和信一。
妓夫太郎在打架方面的天赋堪比如月那颗最强大脑,信一自然讨不了好,眼角、嘴角纷纷挂了彩,让他直呼自己要被遊女姐姐嫌弃了。
太郎这小子也真是的,下手那么重,他不就是说了两句实话吗,至于么?
“你们为什么打架?”
因为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信一在心中即答。
妓夫太郎在如月谴责他们二人的目光下沉默的离开了,左右他对信一阴阳怪气的本事是用不到她身上的。
妓夫太郎的离开让如月碰了个软钉子,她只好把求解的目光挪向信一。
但这位也不配合:
“你去问他咯。”
嘶……他还肉痛着呢。
青山如月点点头,认为信一的提议可行,于是拎着算盘就追了上去。这也没耽搁多久,不怕追不上。
江户町一丁目,如月追上妓夫太郎。
“你,在不开心。”
陈述句,说明她对此没有疑问。
妓夫太郎挑眉,不做反问。
比口才,他这辈子都比不过青山如月。
那么只要他不认她也不能怎么样。
“嘴角下拉五度,眉峰间距减少,伴随着些微皮肉隆起。你在不开心。”
如月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看得倒是仔细!”
其实是反讽。
但如月乍听见这句话还要认真思考一下他是在夸她细致入微,还是有暗喻或是引申义。
情感方面,她学得很慢。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喜欢拨算盘。算术的尽头是唯一确定的答案,精准、唯一,没有那么多让她难以适从的弯弯绕绕。
“你和信一之间发生了什么?”
妓夫太郎变了神色。
“与你无关。”
语气生冷。
唔——
青山如月一噎。
表情……有些不一样了。
妓夫太郎转身正要走,却听见算盘落地砸响的声音,清脆得很。
这副算盘如月喜欢得紧,平时极少离手,更遑论让心爱之物掉在肮脏的地上了。
他下意识就回头了。
只见青山如月蹲下,双手按着心口大喘气。
“你怎么了?”
“我难受。”小姑娘轻喃,平常冷冽的声线都仿佛染上了一丝委屈。
“哪里难受?”
她不答了。
哎,他也不是医生!
按着心口不会是心脏痛吧,这可不是小毛病!
妓夫太郎用一贯抱梅的手法把她抱了起来,匆匆返回小松堂。他不是医生没有办法,但总归有有办法的人。
慌乱间他还不忘勾起地上那副镶金边的算盘,他记得这是如月的大好物。
——不一样了。
如月有些低沉。
他原本的坏心情是对信一的,在看她时眼神会稍微柔化。可那个瞬间,如月觉得,他怨怼的是她自己。
是青山如月。
#作者最近旧疾复发(指拖延至+懒癌),正在积极寻求治疗(指没日没夜的看言情小说),所以更的速度很慢。dbq,我是屑XD
#埋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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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吉原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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