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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起时 ...

  •   夜色转淡,拂晓时刻将至未至。

      虽说吉原花街是夜之城,太阳落山、华灯亮起时才是这座郭城苏醒过来的时候。然而挂靠青山家的小松堂做药材买卖的生意,配一位出诊坐诊的医师,小松堂的一应活动全在白日进行,因此青山如月的作息与往日并无不同。

      此时如月本该依旧在睡梦中,却被院子里一阵骚动吵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缘廊,睡意还未完全褪去,暂时忘却了仪态的如月露出了孩子的本真。

      “在吵什么呢?”
      她简单披了件外褂就出来了,赤足踩在缘廊的木地板上。

      “啊,如月小姐,把您吵醒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偷溜进来了而已。”
      左卫门提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另一只手捉住他乱动挣扎的双手。

      ——“小偷”。

      如月的睡意瞬间去了大半。
      她目光聚焦到被左卫门锁住行动的那个孩子身上,一开始她只是惊诧于这么小的孩子也偷盗,但是想想自己昨日才被一个小孩子抢劫过,瞬间就对吉原花街释然了。
      可当她借着朦胧的天光看清“小偷”的面貌,就被自己惊人的记忆力雷得五雷轰顶——不,间隔太短根本就用不着“惊人的”记忆力,“一般、普通的”就可以——行偷盗作为的小孩,不就是昨天抢劫了她的那个男孩吗?

      青山如月:……
      为什么老是她?
      是因为昨天教训了他所以自己被嫉恨上了吗?

      要把他送去官府吗?
      可是还是小孩子。
      虽然年纪还小,但偷盗抢劫无恶不作……

      思绪间,青山如月听见左卫门的声音:“如月小姐还请回去休息吧,我会把这臭小子送去府衙的。”

      听到自己要被送去官府,妓夫太郎挣扎得更加剧烈了,似乎拧断自己的手臂也在所不惜,眼中凶光毕露,像是豺狼虎豹的幼崽,不,豹的幼崽也会表现得比他无害。

      青山如月点点眉心,没照左卫门说的那样返回寝屋。此时清也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大呼小叫的吵得她耳朵疼。

      “他偷了什么?”
      如月蹙着眉问。

      虽说偷盗逾十两就是死.刑,但也不会处决没有成年的小孩子,那在她这里也不是不可以酌情商量。
      让他返还自己偷盗的物品,口头教育一顿,然后就让他滚蛋,从此不让他接近小松堂半步——好,就这么干。

      “喂,把你偷的东西拿出来!”

      妓夫太郎不理会左卫门的要求,光瞪他。左卫门骂了一声“臭小子”,去掰妓夫太郎牢牢攥紧的手。
      他力气出奇的大,左卫门一下竟没掰开,两三回之后妓夫太郎才在力气上输给这个成年武士。

      他小小的掌心里,躺着两枚焉掉的绿色叶片,因为太过用力,甚至已经攥出汁儿来了,汁液染绿了他的掌心。

      他拿的这个……

      所以——
      他冒着被抓、被打、被送官府的风险潜入小松堂行窃,就只是为了偷两片茶叶??

      这是今年开春的新茶,小松堂的医师健次先生向往来的行脚商处购得的。他想试试自己制茶,因此买的是新叶,而非炒好的。
      虽说这种茶是渡海而来的唐茶种子所产出的,价格天然偏贵,但应当也没有珍贵到要来偷的程度。
      对于吃不饱饭的人来说,再昂贵的茶还不如一石米面来的实惠。

      吉原这个地方真是太不寻常了,总是发生她常识以外的事。

      “为什么要偷那个?”
      她问。

      好奇到哪怕不追究他的盗窃行为,也想知道动机的程度。

      妓夫太郎依旧不答,持续瞪眼挣扎,这个软硬不吃的刺头青山如月已有体会,这只炸毛的小狮子撸一遍可撸不顺毛,得多撸几遍才行。

      她任由他在左卫门的钳制下又挣扎了一会儿,待他动作不如最初剧烈时才再度开口,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要偷那个?”

      青山如月的目光钉在他身上,等待他的解答。
      妓夫太郎一开始还能回瞪过去,后来渐渐势弱,目光开始躲闪,脸颊攀上耻辱的羞红,却掩在灰白的肤色之下,只他自己感到了热度。

      这种情形再犟下去似乎也不会出现什么转机了。

      “我妹妹发烧了。”
      妓夫太郎不情不愿地给了如月解释。

      妹妹病了,需要用药,他来小松堂是为偷药,但他其实并不识得草药、并不知道哪种药材有用,所以抓了一把茶叶才会显得那样滑稽。
      逻辑理顺了。

      ——“是为了救妹妹吗?”
      青山如月轻声喃喃。

      妓夫太郎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回答成功触动了如月的心弦。尽管她依旧认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成为偷盗的借口,但若他真是为了“妹妹”,如月心想,她愿意帮他。
      大概是“妹妹”这个词汇太有魔力了,一时之间连咋咋呼呼的清都安静了下来。她垂眸看着四岁的如月矮小但挺直的背脊,虽说她私心不想自家高贵的小姐再和这里的下等人产生任何联系,但这一次、倘若小姐这一次要伸出援手那她不会阻拦。

      “左卫门,放开他吧。”

      “可是小姐……”
      左卫门为难道。

      “放开他。”
      小孩子的身份就是这点不好,无论她吩咐什么,清他们总要顶上那么一两句嘴,可母亲和父……那个男人的命令他们向来令行禁止。

      左卫门终于放开了妓夫太郎,少了束缚的小豹子立马后跃,抓起一块后院药圃围边的板砖。左卫门见状,刀也跟着出鞘了。

      青山如月:……
      “我会帮你,所以,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举动了。”
      她的音色冷了下来,明明她才是被求着办事的那一个啊?

      “我承诺我会帮你,但你现在不许跑也不许乱动。左卫门你去请健次先生。清,你来帮我更衣。”
      她一一吩咐着。

      清只为她穿了两单衣,换装的速度很快,不多时青山如月、妓夫太郎、左卫门、小松健次一行四人就离开小松堂前往妓夫太郎在罗生门河岸的居所。

      如月有左卫门抱着,妓夫太郎年纪虽小但体力出奇的好,一行四人虽有两个幼孩,却还是以成年男性的脚程来到了勉强能称为居所的破败建筑前。
      放下如月后,左卫门打开了漏风的拉门。

      男女和谐的银靡之音登时就传了出来,小松健次默默抬手挡住了如月的视线,但其实一晃间,她还是看见了一眼望到头的室内两段交叠的身体。
      青山如月自觉地转过身,防止健次先生手太酸的命运。
      幸好没带清来,不然她能吼得整条街都听见。

      有血有肉的生物繁衍后代靠雌雄两性.交合,这是正常的生理行为,青山如月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里对生病的孩子来说不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

      “去把你妹妹抱出来。”
      她对妓夫太郎说,既然决定要帮了,那就帮到底吧。
      小松堂怎么看都比这里的环境好太多了。

      * * *

      “头发擦干再进来。”

      如月放下笔,一句话就止住了妓夫太郎脚抬到一半的动作。
      两个人隔着一道敞开的拉门对视。

      她在屋内,他在廊下。

      一行四人带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妹妹返回小松堂,妹妹彻底由健次先生接手,孩子发烧这事可大可小。
      此时,青山如月看到妓夫太郎将自己的榻榻米踩出泥脚印,才意识到他没穿鞋子。

      泥脚印刺痛着如月的双眼,害她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真的好脏啊,如月这回真的没屏住,翻了白眼。

      她吩咐清将脏污打扫干净,又让左卫门烧水给妓夫太郎清洗,从头到尾涮得贼干净的那种。妹妹也由清给擦了身。
      虽然清不待见妓夫太郎,但她倒蛮喜欢他妹妹的,那个粉白团子确实可爱。

      她让妓夫太郎洗完后来见她。

      原来那件脏衣服如月也嫌弃得很,现在妓夫太郎穿着件黑底的学徒衣。健次先生有一个学徒,这原本是他小时候穿的,那时学徒八岁。
      八岁的衣服罩在妓夫太郎身上过于宽松,如月却对他现在整洁的样子颇为满意,连带着他整个人的形象在她眼中都眉清目秀了起来。

      看吧,她就说收拾干净了会变好看的。

      “进来吧。”
      她瞧了一会他擦拭头发,确认水滴不会顺着发丝滴落以后才放他进屋。

      妓夫太郎与她隔着书案对面而坐,她将自己面前才书写完毕的纸头转了半圈,推到妓夫太郎面前。

      妓夫太郎视线仅在纸上停了一瞬就移开了,似是不感兴趣。

      “叫我干嘛?”
      “谈谈偿还医药费的事。”

      那张纸是她写的借条。

      “不是说帮我吗?”
      “我没说过是免费的哦?”

      若人人都要她这样帮,她哪里帮得过来?
      而且如果让小孩子养成了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观念,那在将来可是一场灾难。

      “我没有钱。”
      妓夫太郎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知道。”
      在“他没钱”这件事上,青山如月比他还要淡定从容。

      害怕墨迹未干,她指尖隔空点着借条上的第一条。
      “你,以劳抵债。我会在小松堂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你用自己的劳动来偿还这次预支的药钱和诊金。”

      她手指下移至第二条。
      “因为是还债,头三个月不会给你任何工钱,不过这里包水包饭。”

      第三条。
      “因为你年纪不大,也无法从事复杂的工作,所以分配给你的工作不会很重也相对简单,加上给你提供水饭,因此你的日给不会很高,我给你算一天15文。”

      第四条。
      “此次你赊的诊金加药钱合计两朱银,即两千文,头三个月计六十天你一共可以还款900文,三月后每日从你的工钱中扣除十文,支付你5文,则110天后你可还完剩余款项。”
      “也就是说你需要在这里劳动170天抵偿债务。”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妓夫太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托腮,一手垂在脚踝,他视线虽冲着桌案纸张的方向,在看的却是如月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解释过于复杂了,妓夫太郎听到“第二条”的时候就开始打哈欠了。对她的询问也不作答,她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没有疑问的话就画押吧。”
      她将朱红色的印泥往他那边推了推。

      妓夫太郎这次倒没有停顿,爽快地摁了手印。

      原来是有在听她说话的啊。
      如月欣慰地点了点头,将达成双方合意的借条收了起来。

      * * *

      日上三竿,金色的太阳光洒进小松堂后院的一方小天地。
      妓夫太郎提着一桶水倒进院子比他还要高的水缸里——

      走出房间的青山如月恰好看到这一幕。

      刚开始还想跟坐在缘廊喝茶的健次先生抱怨怎么给小孩子那么重的活,满满一桶水的份量那可不轻,结果看到妓夫太郎游刃有余的动作,如月只好默默咽下方才想要说的话。

      在健次的邀请下她也坐下品茗,清跪坐在两人身后为她奉茶。

      “小姐……”
      只要看到妓夫太郎,她的语气依旧不情不愿,“您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孩子?”

      “他欠了我们药堂钱。”

      “那您让他还钱不就好了?”

      唉,青山如月叹气,她该如何根除清心中对妓夫太郎、甚至是对吉原其他人的偏见?
      这种偏见根深蒂固,以至于小松堂和八云屋背后虽都是青山家在运作,却绝不会挂上青山家的名号。
      青山家做着药材生意,在大阪城、奈良城、江户城等地都有“青山堂”的药堂分号,唯独吉原这边要借用健次先生的姓氏,因为他们觉得吉原的营生买卖不入流。

      即便如此、即便他们看不起吉原的营生,却依旧对这里寻花问柳的生活趋之若鹜。
      青山如月不明白这些大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享受的事物,却在言语眼神之间对它轻蔑贬低。
      这个逻辑是不通的。

      “清,青山家6岁以下跑腿的小厮只有三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清歪着头,示意她不晓得。

      “因为这三人都是青山家其他仆从的孩子。年纪太小的孩子做不好事,除非有什么‘特殊’缘由,不然主家一般不会雇佣这样的孩子。”
      “因为太不合算了。”

      “……这跟小姐收留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清,说你笨你就真的不动脑子吗?
      如月眼睛半眯,拉得细长,露出轻嘲的视线。

      “那么年幼的孩子没有收入,我要是硬要他还钱那才不合理。我是要他支付清我的药费,又不是要逼死他。你能不能不要说的我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我又不是菩萨。”

      没错这个世界上没有菩萨,也没有活佛,更加不存在什么将人引渡至极乐的神子教主……将希望寄托在某个特定的人物身上,这种想法是愚蠢的。想要普度众生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她只按情理办事。

      “可是您还给了他新衣服和鞋子!”

      能不能揭过这一章了……
      如月:那是因为他踩脏了我的地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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