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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恶女花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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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颜小姐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舒服?”
荻本屋二楼花魁宿屋内,青山如月端正跪坐,手掌交叠于腿上,出诊用的红木药箱搁在一旁。
她对面有一男一女相拥而坐,一个是吉原现在的主人仓田宗次郎,一个是荻本屋如今的门面朝颜花魁……朝颜半倚在仓田怀中,她天生骨架小,因而哪怕是偏瘦的仓田也轻而易举衬得她小鸟依人。
他们丝毫不介意有青山如月这个“外人”在场,两人私下里怎么互动,现在还怎么互动,卿卿我我,眼神粘腻纠缠。
啊对,如月想起一个词,眉目传情。
如月面色如常地看两人腻歪,就跟自己平常看人吃饭没什么两样。
关于此,在吉原遊郭的大街小巷总难免被动窥见些什么,小松健次曾问过如月,问她难道不会对这些陡然撞见的场面感到尴尬么。
小姑娘的回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见她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答案,可回答的话却让小松健次这个成年人停止思考……
她的答案是一句反问:
“难道路遇猫狗虫蝇□□,先生也会掩面避过么?”
人类与其余需要繁衍的动物有何不同?
小松健次一时语塞,突然有些恨自己学得是医不是文,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该怎么教。
彼时的青山如月情窍未开,只当男女相合的行为是为种族延续的需要,没有旖旎没有缱绻,坦荡得不行。
即使是现在……只要对方不觉得尬,她就不会尴尬。
所以青山如月根本不介意面前的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于她,只是来完成一场交易。
她问诊,对方付诊金。
仅此而已。
不过……
她脸上漠然的表情快要挂不住。她敢说,碰上这种情况,就算是换了全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笑靥如花的玉叶来也一样挂不住表情。
这个月过去了十八天,她来荻本屋问诊了足有三十六次,日日夜夜。
这是第三十七回……
这不是交易,而是一个恶劣又无趣的玩笑。
朝颜抚了抚心口,适当做出憔悴难受的表情,说自己胸闷气短。
她靠在仓田怀里,白皙的肤色与柔弱的声线更显出一种破碎感。
像是一尊精致的玻璃娃娃,须得小心存放。
如月叹了口气,往朝颜处靠了靠,切向她的脉——
嗯……
有力沉稳,从容和缓,不迟不数,节律均匀…
健康得很。
她得出的结论与过去那三十六次没有不同。
虽然朝颜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她体质其实不错。
如月看向朝颜的眼神带上点无奈,开口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医嘱”:
“注意休息,避免思虑过重。”
朝颜的身体没有生病,如果是心病,那她也无能为力。
心病没有对症的药,至少她这里没有。
这种时候如月就格外想念健次,难得产生“如果健次先生还在吉原就好了”这样软弱的想法。
倒不是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成为心医这件事上多么缺乏天赋,也不是因为小松健次是一位多么高超的名心医,只是因为他在,那出外诊的劳苦事就落不到她身上。
可是没有“如果”。
不要“如果”,不要假设,人只能走在既定现实的路上。
所有以“如果”开头的话语,都代表着自己被现实所击倒。
青山如月怎么会被现实击倒?
她收起那片刻懦弱的设想,重新专注回眼前的事。
她写了一张食谱递给荻本屋的厨子。
朝颜的状况无需吃药,然而她又主张自己疾病缠身……光从这一点来看,如月确实很想说一句“有病”,不是以医者的身份,而是纯粹一个普通人的看法。
然而她又不好真让一个没有病的人吃药,是药三分毒,人体本身就有一定的治愈能力,给健康的人吃药,没病也能吃出病来。
如月只好给她食补。
在连续五天给朝颜吃冰糖炖雪梨后,朝颜终究没忍住,给宗次郎吹枕边风,告状如月对她“病情”的敷衍。
当仓田笑着给如月“施压”的时候,如月学玉叶的笑,笑着问他他爱逗美人一笑,她又为什么要陪着他们胡闹?
然后,仓田这厮笑眯眯地将诊金翻了三十倍。
如月缺钱吗?
不是很缺。
但有八云屋变藤之家这个额外的支出在前,另有一个额外的进项也是好的。
三十倍呢。
仓田愿意当冤大头,如月又不傻,为什么要拒绝?
于是她开始每天变着样的给朝颜食补。
也算对得起仓田那三十倍的诊金。
莲子百合汤。
莲子安神,百合润肺。
最好是能压一压暑中朝颜的火气,好让她的头脑清醒一点。
豆绿的甜汤浸没白瓷勺,如月解开束起的袖子,走出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
白日未营业的荻本屋内寂然无声,然而那本该是众人休憩的安静,而非眼前这般的对峙,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发生了什么?”
厨房靠近后门,朝向西,通往楼上的阶梯是背靠西面、面朝南的,因而自后院往楼上走须得绕一绕。
从厨房出来,如月最先看到的是几个挤在楼梯口的身影。
老板娘带着两个持棍的妓夫,他们面色不善的看着对面的妓夫太郎,像是划分出了一个阵营。
绕到楼梯正面,如月看见了站在楼梯中半的朝颜,视线再往上是仓田,他站在二层的楼梯口。
她以为以妓夫太郎的受排挤程度,除了在后门进行一些银钱交付,老板娘是不会准许他这张脸晃到前院来的。
哪怕是未曾营业的白日。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虽察觉到了不同,如月却想不明白状况的起由。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问了。
发生了什么。
“妈妈,咱们荻本屋可容不下手脚不干不净之人,您说是吧?”
没有人回答如月的提问,唯一的回音是朝颜隔着台阶脆生生响起的一句。
虽然朝颜的话里并未提及妓夫太郎的名字,但她虚指的那个人,如月觉得就是妓夫太郎。
这是又闹哪出呢?
在吉原,一个妓夫还能跟一个花魁作对不成?
“是呢是呢,朝颜咱别生气,我现在就将这白眼的东西赶走!”
荻本屋的老板娘附和着自家的这棵摇钱树,她朝身后的妓夫摆了摆手势,妓夫们持棍上前,摆明了要将妓夫太郎这“白眼的东西”赶走。
如月瞥了眼妓夫太郎,他的身体虽然瘦弱,但他手臂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发达。
真打起来还不一定谁按着谁呢。
妓夫太郎一声怪笑,眨眼间别在腰后的短镰已经被他拿到了手上,对着两个冲他而来的妓夫,一个赛一个的气势汹汹。
“稍等。”
如月伸手拦了一下,以身作屏障,隔绝了朝颜及另两位妓夫与妓夫太郎之间无声的对抗。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
良久,朝颜兀地轻笑了一声。
“这与青山小姐何干?”
她反问。
若以青山如月十二年前的性子来讲,她甚至走不到说出“与我无关”这一步,在对峙的开端,她就会选择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路过。
可她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对妓夫太郎的“喜爱”,所以她的回答是:
“有关。”
就算从逻辑上来讲这并不严谨,可她想要与之有关。
“我竟不知,青山小姐有一片热心肠。”
朝颜下了两级台阶,弯腰俯首,就快能与如月贴上。
唇角的笑意加深,她直起身,拿捏住轻蔑的语调:“这丑东西偷了我的镯子。”
镯子……
“你,来说说自己看到的吧。”
朝颜抬手指了指隐在暗角的秃。
是朝颜身边侍奉的秃。
如月对她有印象并不是因为朝颜花魁道中的场面盛大,而是因为替朝颜“看病”的这几天,她给小姑娘手上流血的抓痕包扎过。
被点到名的秃松开扶着柱子的手,改为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摆,却始终不敢从光照与房梁形成的暗影中走出,仿佛那是天上地下她唯一的盔甲。
“我、我……”
她支支吾吾的。
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然而不用抬头,朝颜指甲敲击楼梯木扶栏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她肩膀抖了抖,语速极快地道出:“我看见他拿了朝颜姐姐的金手镯!”
朝颜的金手镯如月见过,切脉的时候她就带着,三十六回里见过二十八回,想来是挺喜欢的。
镯子没了?
可她昨晚还见她带着的。
而且……
还说是妓夫太郎偷的。
虽然她不大相信对方的指认,然而想起自己那支连一面都没见到就不知去向的发簪,如月心虚了一瞬。
“你偷了吗?”
她侧目看向妓夫太郎。
偏信原本是不会发生在青山如月身上的,然而她望向妓夫太郎的这一眼仿佛是在讲——只要你说我就信。
妓夫太郎握住镰刀的手没有放松,要动手那便动手,他不想解释,在如月来之前他辩驳过了简短的一句,可是没人在意他的解释,只偏信那丫头和那女人一套子虚乌有的指认,那他也无需在多费口舌。
可望进如月眼底,他喉头的肌肉忽地痉挛了一瞬。
想说的不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而是一句在所有人乃至他自己看来都无力的解释:
“我没有偷。”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被误解,哪怕所有人站到他对面与他对立,妓夫太郎都可以觉得不痛不痒。
但,解释一下的感觉也不错?
他视线胶在小姑娘的后脑,他知道,在绾起的发髻之下藏着一个发旋,握着镰刀紧绷的手臂松了松力道,连凸起的青筋都淡了。
虽然还被误解着。
但他现在心情莫名的不错。
连呼吸都神气了。
“他说他没有偷。”
得到妓夫太郎的回答,如月底气十足地要求对峙。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一个目击的人证而无实证,也是一面之词。”
朝颜咄咄逼人,如月也毫不退让。
气氛僵持着。
关键在于镯子的去向,若是能找出来,那她们对妓夫太郎的指认就不攻自破。
如月刚想说自己可以去找镯子,却是仓田率先出言,意图缓和这僵硬的空气。
一边是救命恩人的亲姊妹,一边是如花似玉的新欢。
宗次郎也很难做的好吧。
“镯子,我再送你一只,水头好的玉镯、份量足的金镯,雕工精细的银镯任你挑,这件事就算了了,嗯?”
仓田收了扇子,亲昵地刮了一下朝颜的鼻骨。
朝颜适当作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与宗次郎贴贴,百转千回地唤了声“大人~~”,似是有被他安抚住,打算揭过这一茬了。
就此揭过?
不。
如月阻止,“稍等。”
了了什么呢?
她不愉快地眯了眯眼睛。
“仓田先生,这不太合适。”
如果就这样揭过,朝颜好似不会再为难妓夫太郎,可言下之意不就是,默认是妓夫太郎偷拿了朝颜的镯子吗?
她和妓夫太郎都不需要仓田这蹩脚的息事宁人。
镯子又不是不能找到。
她可以证明妓夫太郎的清白。
告诉所有人他堂堂正正的。
——“对不起。”
她将秃招来时,小姑娘声音很轻很轻地跟她说了句抱歉,轻到如月几乎要以为是她幻听。
她垂眸,看到秃手背上一团明显的红痕,有些像轻度烫伤。
吉原的花魁她见过大半,花魁身边的秃或新造她也看过一圈,只能说孩子养成什么样,跟什么人带真的有很大的关系。
看实樱就知道辉夜是个什么性子了。
能遇到什么人,难道靠得是运气么?
有些人好运,而有些人则时运不济。
……
如月从红木药箱里拿出烫伤药的瓷瓶,托起小姑娘的手搽药。
仓田为荻本屋买了三十倍诊金的单呢。
虽然如月知道指着花魁讨生活的秃不可能违逆主子的意思跟她说真话,但如月还是例行询问了一些细节。
在哪看见妓夫太郎的,什么时辰,他什么着装,什么行动……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答了。
如月两次替她疗伤,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再动容,也不值得她忤逆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感情很真,可她说的如月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但她还是多此一举提问,因为不实的话语中很好捕捉漏洞。
朝颜心爱的金镯子上头镶嵌这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如月最终是在一株芍药花瓣的包裹中找到的。
藏匿的手法不能说高明,只能算巧妙。
毕竟朝颜身为花魁,活动范围严重受限,要翻找出来并不难。
她将镯子递还给朝颜的时候,被镯子镂空兜住的花粉在她的指腹印留下痕迹。
朝颜没有立马戴上,而是举着镯子挡到唇前,不知她是在闻镯子沾染上的花香,还是在遮笑。
“多谢青山小姐帮我找到遗失物。”
她拇指用力揩过镯子上的镂空纹,“今日才知道,青山小姐竟如此‘乐于助人’。”
“乐于助人”四个字她咬字重,不像是在道谢,反而像是在……
反讽。
如月并没有被她的阴阳怪气刺伤,感到不适,她背起红木药箱,顶着日头走出这个月来令她稍感疲惫的荻本屋。
店外,暗巷,妓夫太郎等在那里没有离开。
他熟稔地接过她背的箱子,两人一道儿并肩走。
如月时不时转头对着他,双唇在动。
讲的并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正事,而是这五月仲夏的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