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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情窦初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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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实樱讲到薰虚假的作为,如月其实并不意外,料到了,她是这样想的。
在她揭下暗巷那块松动的石砖时她就察觉到,这块砖头在她之前就有人取下来过了,还是近期内,可那人看见墙内血腥的场面又毫不声张,说明“他”希望死者中某个人死亡的真相不会被公之于众。
——如月轻而易举就联想到了心里有鬼的薰。
她发现辉夜死亡的真相后,将捡到的辉夜的簪子带走,跑到齿黑渠边上伪造了一串脚印。
辉夜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正下着雨,雨水一直到第三天凌晨才停,而薰指认的那串脚印毫无雨水冲刷的痕迹,显然是雨停之后才踩上去的。
要私逃的人是不会表现得这样“悠闲”的。
更何况那天薰的反应既不是对辉夜私逃的埋怨,也不像实樱那样对一个时常照顾自己的姐姐的担忧,而是心虚。
若非她知晓个中细节,又“心虚”什么呢?
只不过如月没想通的是,薰诬赖辉夜的意义是什么?
若说她已经十八,本是可以花魁出道的年纪了,上头却还有个辉夜要压着她至少四年,那她对辉夜的死视而不见,这可以理解。
可她将自己看到的实情埋在心里,谁也不说,假装自己从未知晓过就好了呀。而且辉夜死后,会妨碍到她晋升的是实樱,她俩同为新造,最终却只有一人能升作花魁。与她有利益冲突的是实樱,她完全没必要给已经身故的、再也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妨碍的辉夜破脏水的呀?
她这样编造一段“为爱私奔”的谎言,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薰太过分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仓田大人的青睐,罔顾辉夜姐姐这些年对她的照拂!”
许是“仓田”这个名字此时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至于如月一时之间都没来得及吐槽从秃到新造十多年侍奉花魁的实樱怎么讲话这么天真。
这能有“仓田”什么事儿?
辉夜书写的那一纸又一纸的和歌突然浮现出来,实樱并没有明说,但这暗示也挺明显的。
“一个她小心翼翼爱慕的男人”。
这个谜题的尽头,答案是……
——仓田宗次郎。
如月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个答案虽然意外,但细想其实也合情合理。
泉水屋有那么多上好的房间,辉夜却独独选了一间朝北的,推开窗就能看见仓田茶屋翘起的飞檐。
“…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在烟火砰砰砰炸开的声响里,仓田宗次郎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
如月呆然回神。
宗次郎看见她脸上蠢萌的表情,这大概是“神童”头一回跟“蠢”字扯上关系吧,也不晓得这是刚刚同谁又聊了些什么。
“谢”?
如月今夜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
“别光谢,给点实际的好处怎么样?”
虽然对破坏吉原竞业规则的八云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足够的好处了。
“我给过了,”仓田和如月对视的视线往上方瞟了一下,“不过看来,如月好像并不喜欢。”
注意到他的目光,如月条件反射地抬了一下手,意识到他刚刚是在看自己的发髻。
她想起来宗次郎初次到访小松堂时那个被她认作失礼的举动,那个时候,他往她头上插了跟簪子来着。
但那根簪子不见了,如月甚至没见过它的样式。
如果如月看见了簪头的五瓣花,就能认出这是仓田家的家纹。
“那簪子代表着承认该持有人是仓田家永远的朋友。只要拿着此信物去任何与仓田家相关联的地方,都可以得到优待。”
宗次郎好心地解释了一下,言语中甚至透露出一股“这么好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戴上”的优越自信。
“这样啊…”
如月兴致淡淡。
当初办事时仓田解了自己的腰牌给她,拿着那块儿腰牌在吉原她可以横着走,没有人敢对她说“不”。
那发簪也有异曲同工的妙用,不过掉了如月也不觉得可惜,反正她也不稀罕“仓田家永远的朋友”这种名头。
而且她对簪子的去向其实有点头绪。
她发髻扎的牢,照理说是不会自然掉落的,那就只能是被人抽走的。
那天下午她去追妓夫太郎,被抱回来后是清替她拆的发,她问过清了,清说没有看见。
那在宗次郎离开、她回到小松堂的这段时间中,被她允许靠近自己的人只有一个——
妓夫太郎。
她暂且不知他拿走那根簪子的用意……是想要拿去卖钱?是想要送给妹妹?还是觉得她带着难看?
不论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她不打算追回,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就当是“遗失”了好了。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告知眼前人知道了。
“烟花,好看吗?”
上一个话题就这样揭过了。
宗次郎问她,视线却看着夜空中绽开的花火。
说起烟花,明明跟妓夫太郎那家伙越好了的,结果烟火都开始放了却还是不见人影。
那惊艳的第一束烟花,她还是跟实樱一起看的。
实樱这三句不离辉夜的姑娘,对烟花的评价居然是:
“辉夜姐姐很喜欢烟花。”
“说自己八岁那年看过的花火庆典让她念念不忘,后来入了吉原,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生在吉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烟花。”
“原来…真的这样好看。”
……
宗次郎真正想问的,和她现在思索的,大抵不是同一件事。
话说吉原之主跟游郭花魁有往来这没什么稀奇的,可一旦知晓辉夜与他交付了真心,那宗次郎对辉夜的态度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头一回见仓田,她以为是因为花魁的身价所带来的流水才让吉原之主不得不对辉夜的失踪上心,但游郭六家大见世六位花魁,泉水屋的新造也是马上可以出道的年纪,没了辉夜确实肉痛,可这损失也没有巨大到仓田被逼着要从自己茶屋走出来的程度。
他是自愿的。
自愿为了辉夜奔波。
仓田此人,她对他的了解一半来自于吉原各处的传闻,一半则来自于是卯月的阐述。
仓田家是将军身边的近臣,在江户城能横着走的人家里就有仓田氏。可宗次郎,看名字就知道了,家中次男,长子继承制之下,他生来就与家主之位无缘了。
若放在更早的平安时代,为了避免继承纷争,家族中除了长男以外的儿子都是要送到寺庙去养大的。
仓田被打发到游郭来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跟现如今的如月一般大。
他至今没有正室也没有妾室,可十多年管着花柳之地,他自己也是个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的多情种。
如月,若无事,那便远着他一些。卯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她妹妹在感情上这样迟钝,碰到仓田这么个老手可不得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如月觉得自己可以反驳一下,如果她听见了姐姐的心声的话。
——“薰死了。”
向来文弱良善的实樱如此无情地宣告。
如月甚至觉得,她们若是再亲近一点,实樱就能拉着她讲出“薰她活该”这样的狠话。
消灭怪物后的某一天,仓田茶屋抬出去一个死人。
在吉原没人敢对仓田指手画脚,哪怕他动用私刑。
在外流传的版本是,薰对自己的前辈见死不救,甚至恶言诽谤,吉原容不下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然而她的“罪”真的至死吗?
如月心想,如若当时是她看见辉夜垂死的挣扎,在面对力量如此悬殊的凶手,她也是不会向辉夜施以援手的。
薰错只错在没有说出真相,然后抹黑辉夜罢了。
杀人才偿命,她也不是害死辉夜的元凶。
宗次郎只是在泄私愤罢了。
当如月从消息灵通的信一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除了唏嘘,她还感叹过一句,仓田不清醒。
是什么让他在已经损失了一个花魁的情况下还炮灰掉一个新造?
那张被误以为是辉夜写给其他男人的恋歌的纸上有揉捏的折痕,不难想象是谁敢这么对待辉夜花魁的东西。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宗次郎对辉夜也是有些真情的?
平时待恩客的逢场作戏算公事公办,私下里对其他男人动真情就不行,这该死的占有欲。
可像仓田这样的情场高手当真不晓得辉夜爱得是他么?
是真的不晓得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被薰煽动,又在发现辉夜的“清白”以后松下一口气。
如月想到谈起辉夜时玉叶一句话里要说三个“不值当”,如今她都有些想替这个未曾交谈过的女子惋惜。
胸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酸涩,青山如月十三年来头一回对一种自己未曾习得的情感产生共鸣。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
她愿悄悄与之相会的对象,是你啊。
她书写下的每一句恋歌都是写给你的呀。
至少你该要知道……
青山如月眼中的寒冰化开,没有任何躲闪地与宗次郎对视。
倒是本该游刃有余的宗次郎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看得心头一跳。
仓田宗次郎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只知抬手,遮挡去小姑娘柔化的眼波。
青山如月及时地后退了一步,没让宗次郎切实地碰到自己。
他方才竟有一瞬看错。
觉得如月的那一眼就像是辉夜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
* * *
“妓夫……太郎!”
450颗的烟花将近尾声,如月才看见来迟的妓夫太郎。
被实樱与宗次郎耽搁了太久,一点儿也不符合她原本对今夜的设想。
宗次郎走后,如月转头就看见妓夫太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边的方向。
也不知他是才来,还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无论如何,他没有赶上烟花开场,那就算他迟到。
如月走过去,未来得及抱怨,就先被他手中一抹粉色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株醒过的荷花,花瓣粉红,先端微尖,绽放得恰到好处。
鲜花作为最便宜的奢侈品,她见信一买过讨遊女姐姐欢心,却想象不出妓夫太郎也这样干。
除了吃食和钱财,他似乎没什么旁的爱好。
一支花再好看也卖不了几个钱,至于吃嘛……莲蓬里剥出莲子倒是可以吃的,可这花正在花期,莲子显然没有熟呢。
再说荷花是哪里来的,在吉原可不多见。
如月的注意力放在花朵上,刚想开口询问,却听见妓夫太郎一声轻哼,转身就走。
如月:???
她是哪里惹到他了?!
“太郎?”
如月冲他的背影呼唤,语调因困惑有些曲折。
妓夫太郎充耳不闻。
如月追出两步就停下了,开完笑,他一步跨出去足足抵得上她走三步……追不上的,她立马得出结论。
“妓夫太郎——!”
她少数扯开嗓子大声喊。
如果喊不回来,那就……算了。
因为她喊过了,她朝他迈出了一步,但也不能光靠她在走。
直到少女的声音落下,眨眼间妓夫太郎又迈出去了两三步,然后才停下。
可停下之后他也没有旋身回来,只是在原地站着。
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如月思忖了一下,自己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然后看到跟那日下午让她哑然的埋怨眼神如出一辙的幽怨眼色。
是的,没错。
这件事还没有翻篇呢,今天她一定不会再让他蒙混过去了。
“你果然,是在跟我闹变扭对吧?”
“到底在生什么气呢,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啊?”
如月语气里难得有些泄气。
她翠绿的眸子盯着他,全神贯注。
她自己毫不躲闪,也不给他躲闪的机会。
“青山如月……”
他喊她全名,没有喊错任何一个音节。
“在。”如月正色。
“我在遊郭花街最底层出生,活着只会浪费饭钱的小孩子向来只会被大人视为拖油瓶,我好几次差点胎死腹中,甚至因为劣质的堕胎药生来带着这难看恶心的黑斑。
“出生了之后也是,有好几次差点被那个女人打死。饿了只能去地里刨虫子吃,身体瘦弱得像根枯树枝,不论是谁都可以向我丢石子,用最难听的话骂我。
“这样一个我,青山如月你告诉我,这样一个从未被任何人期待过的我,为何能得到你的善待?
“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妓夫太郎凑到离如月极近的距离说,甚至把如月逼得上半身微微后仰。
他音色喑哑,冰蓝的瞳孔目色沉沉,似要撕开她的“伪装”。
她听出他言语中的自贬,似是自己将所有难听的话语先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拿这些卑劣之处攻击他。
良久,如月反问:
“善待?”
何以见得?
她以为她只是对他没有恶意罢了。
“你不欠我的,所有的债务你已经通过自己双手的劳动还清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两清了。”
妓夫太郎垂下眸,身体恢复到正常的位置,如月的上半身也终于能够挺直了。
“好。”
这是唯一一次……
他愿意收起自己卑鄙无耻的本性,放她跟号称“吉原最好归宿”的男子深情对视。
因为她给过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恩惠。
偶尔从小松信一嘴里蹦出来的“忘恩负义”将他微微刺痛。
他确实有想过恩将“仇”报,没有道理的掠夺……
不过……看着女孩稚嫩的脸旁,他心说,要不算了。
好什么???
真的“好”,那语气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古怪?
妓夫太郎握着荷花根茎的手暗暗使劲儿,花梗顶端的花都垂下了脑袋,显得有些恹恹。
“不好。”
“我觉得不好。”
不管妓夫太郎此刻在想得是什么,如月都将他打断了。
她打开他的拳头,解救出那朵垂首的荷花,捧在自己掌心。
这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我以为‘我们两清了’、‘你不欠我的’这些话的意思是,从此,你不再是以一种被逼迫的处境与我相处,我们交往,只是因为乐意同对方往来,而不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女孩清澈的嗓音像一片轻羽扫过他的心尖。
妓夫太郎一直都觉得青山如月很有本事,每一次,每一次都能让他将死的心脏活泛起来。
她说,她愿意继续同他往来。
见到妓夫太郎的脸色阴郁转晴,青山如月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听到他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不被生母期待的存在”时,她登时就有接一句“那又如何,她还差点被自己的生父逼着给母亲弟弟陪葬呢”的冲动。
他们似乎有些相似。
然而妓夫太郎有梅,她有卯月姐姐,世间并没有一股脑地切断他们与之的联系。
小松健次曾说,像她这样的人,是透过一扇扇窗户同世界联系的,若窗户关上,她将不愿再给予此世回音。
确实。
曾经,她与世间的窗口是家人,父亲、母亲、姐姐、一扇名为“弟弟”的将要形成的窗户。
卯月那扇被她稀里糊涂地关上了,后来娑臣与文月的也被封死了,父亲的也是。
那不足十天的日子里,青山如月的世界一片漆黑。
她甚至动过这样的念头,父亲咒骂着让她去死的时候,她而已淡定地接受这样的结果,然后慨然赴死。
左右他不再是她的窗户,她也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情感期待。
告别式灵堂内,诸如她是妖女、母亲亡故留下幼女之类的窃窃私语如潮水涌来,青山如月置若罔闻,却觉得疲惫。
这时卯月突然牵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递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告诉她,她们至少还有彼此。
她的世界里,“青山卯月”这扇窗户一度关上,她尝试过叩响,却没能再让它对她敞开。
可这个瞬间,名为“青山卯月”的这扇窗户又开了,投射进光亮。
而后清也好,左卫门也好,小松健次也好,都是他们主动地接近,才能在如月的世界里保留一个位置。
不然,青山如月是个宁可思考几万米的高空之外有什么,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一句闲话的怪孩子。
此刻她突然想通了答案,关于妓夫太郎为什么重要——
因为,
他是唯一一扇由她亲手推开的窗户啊。
不再是被动的等待,而是自主地探了探外头的风景。
砰——
450颗烟花的最后一颗在空中炸开,金白的花火边缘发散着青绿的光芒。
本该震耳欲聋的一声,她却觉得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砰砰”声,一下又一下,砸在烟火落尽的夜里。
“你的心跳声好吵。”
她视线向下直勾勾地盯着掌中的荷花,妓夫太郎胸前交叠的前襟也一并映进她的余光里。
“啊?”
妓夫太郎疑惑挠头,什么心跳声?
不对……
如月心中回答,这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此刻她不再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只一句简短的陈述句霸占着她的思绪——
他是唯一一扇由她亲手推开的窗户啊。
如月两颊上的酒窝显现出来。
那这样看来,妓夫太郎所讲的“善待”倒也没有说错,因为她确实——
很喜欢他。
妓夫太郎那声疑惑的“啊”没有得到如月的解答。
他只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低头吻上了那支亭亭玉立的荷花。
砰砰砰——
看见女孩唇瓣贴上花瓣的那刹那,他忽地听见有一道声音在他心里面讲:
“心跳声…”
“…是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