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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振袖火事 ...

  •   「朝颜之花一日死。」

      * * *

      朝颜,花型似漏斗,奈良时代作为药材自盛唐引入。
      因其夏日早晨开花、于午前萎缩,而得名“朝颜”。

      也因其短暂的花期,朝颜花通常被用来比喻事物的易衰与无常。

      ——「朝颜之花只一时」。*

      不知为何,余光揽进朝颜腮颊的如月陡然产生了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

      没错,不合时宜的。

      朝颜身体好得很,如今事业也蒸蒸日上,怎么看她的人生都在向上发展,一点不见衰颓之态。
      拿朝颜花比喻她的相貌尚可,用来比喻她这个人可就不搭了。

      如月摇摇头,驱赶走自己脑中莫名其妙的联想。

      视线重新聚焦,朝颜的面容清晰了起来。

      这是她本月第三十八回见朝颜了。

      若放在别人身上,一天两回相见花魁不仅不用贴钱还能倒拿钱,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的好事,可如月却不觉得。
      她还以为,昨日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朝颜不会再想见她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了。
      佐证就是昨晚朝颜没找她,可谁想,今天白日又被朝颜找上门了。

      还是原来那间房,不同于之前的是,一直靠在一旁闲置的小桌几横在朝颜与她之间,上面呈着热茶,是之前那三十七回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朝颜这次不像是请她来看“病”,反倒像是接待一位正式的访客。

      “青山小姐,这是雨前鲜绿茶,请您品尝。”
      朝颜虚拢袖口,葱管似的五指合拢,指了指桌子上的青瓷茶杯。

      青瓷映着翠绿的茶汤,像是暮春落进掌中的一片叶。

      雨前茶如月自然是知道的,还喝过不少次,因为健次爱茶,吉原这九年她跟着他学得最多的是医,其次就是茶了。

      使她微愣的是朝颜的态度,都说“千人千面”,可她看朝颜足称“一人千面”了。

      时而戏弄,时而针对……如今又好言好语的,究竟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办事随心所欲,目的性不明确,是让如月最感到棘手的人群。

      “青山小姐,尝尝这茶。”
      她说了第二遍,如月动作。

      茶杯凑至唇前鼻下的时候,茶的清香自然而然地窜入如月的鼻腔,可与此同时,如月还嗅到了股细微的异味。

      她微顿。

      茶水里掺了其他东西,她十分迅速的得出结论。

      然而她没有要跟朝颜翻脸的打算,今日朝颜的表面功夫做得足够,那她也维持亲和的外表随意敷衍一下好了。

      她并不好奇朝颜想对她做些什么。

      青瓷茶碗压到下唇,如月假饮,顺带分辨一下其中是哪种异物,这不是好奇心,而是行了七年医的条件反射。

      可如月的注意力被这杯奇怪的雨前锁住了,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凑近的身影。
      直到两颊被掐住,介于温热与滚烫之间的茶水被强势灌入口中,如月才意识到不妙。

      可是,晚了。

      咳咳——

      * * *

      黑暗笼罩着青山如月。

      她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总是不能如愿。
      她觉得自己意识清楚,没道理醒不过来,然而眼前浮现的不是真实,而是三年前那条昏暗的小巷。

      两年前朝颜花魁道中,成为了荻本屋新的活字招牌,从此在吉原名声鹊起。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姑娘,到一提起名字遊郭无人不晓的花魁,朝颜只用了一夜。

      然而如月不是在这一夜认识朝颜的。
      她知道的更早,在三年前那条惊心动魄的暗巷。

      此刻挥之不去的,是柔弱的少女被扑倒在地上,朝她伸来的那只挣扎的手。

      如月不懂……

      “咳咳——!!”
      终于醒来,意识扯回现实,惊觉到胸腔与咽喉的灼烧痛感,如月下意识想要弓身掩唇,将纳入肺部的肮脏空气咳出。

      但她只做到了咳嗽。

      全身麻痹,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咳嗽完之后喘气带入肺里的烟尘致使她的窒息感愈发严重了。
      如月忍受着疼痛调整呼吸的力度。

      掺入茶水的东西带有麻痹昏睡的效果。
      不断尝试曲动手指的如月趁机想了想。

      滚滚浓烟、火光与时而传来的热度叫她知道,附近着火了。
      不是荻本屋的附近,而是这间屋子的附近。

      恢复了些知觉,如月缓慢地完成了一个侧身,发软的四肢依旧派不上什么用场。

      唉。
      青山如月不懂,朝颜跟她究竟有什么仇…

      凭什么呢,就因为当年她没做一件不属于她本分的事情,就要被人这样寻仇么?

      荒唐。

      虚弱的手臂搭上矮桌,好不容易直起的上半身控制不住,肩头磕到桌角边,但因为药物的麻痹作用没有褪去,除了压迫感,并无什么痛感。
      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有两条——

      如月看着紧闭的拉门,黑灰的烟尘从缝隙里窜入,她隐约能看见外头攒动的火光,好在火星还未燎烧到糊格子门的白纸。

      如今她有两个选择…
      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出去。
      或者,用湿巾遮掩口鼻,等待谁来救她出去。

      前者么,她不晓得火势的情况,不知道冲出去和缩在屋里究竟是哪个死得快。
      后者么…她眸光复杂的瞥了桌几上的铜茶壶…这间屋子里的水只有她方才饮用的问题茶汤,用这茶水来遮,吸入后怕是更加不会恢复力气了,那她便只能束手无策地等人来救。

      会有人来么?
      抑或,她还等得到人来么?

      烟尘呛进喉管,如月又止不住猛咳。

      不,哪里只是后者,她本就——束手无策。

      从袖间抽出丝帕,手指笨拙拨开茶盖,浸湿手帕,如月躺倒在地,将湿帕盖住口鼻。

      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青山如月只能等一个人来救她。

      不知为何,她想到的并不是自家护卫左卫门。

      而是妓夫太郎。

      青山如月违抗着本能,尽力放低呼吸的频度,阖上双眼,恼人的黑暗再一次将她笼罩。

      她在等——

      妓夫太郎。

      或者,死亡。

      * * *

      “太郎……咳咳——”

      睁眼回到人间,哪怕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却依旧抵不过已经被烟薰过的嗓子干痛难忍。
      但因为近距离处有他人的脸旁,她才克制着没有咳得太过放肆。

      妓夫太郎盯着前方的视线分给了青山如月,原本在奔跑,却在听见她的蚊吟后稍缓,改跑为疾走。
      如月被他横抱在怀里,为防止颠倒她,他双臂绷得很紧,紧绷的肌肤上爆出青筋,当然他也不会否认自己这个样子,除了是怕她颠簸以外,还在克制着想要将人四分五裂的暴戾。

      没等他来得及说一句“醒了”,青山如月操着她沙哑的嗓子道:
      “是你救了我。”

      肯定的陈述。

      其实她从头到尾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隐约能感知到一些——妓夫太郎破开木质门,亮着火星的破片乱飞,他将她抱起,两人冲过燃烧的楼梯与走廊,冲出火场,逃出生天,妓夫太郎让左卫门去帮她找个医师来……
      这些她都没有错过。

      吸入太多浓烟的嗓子声带只要震动一下便生疼,这回可不是嫌弃自己沙哑的嗓音难听,而是为了不加重伤情,开口便转换成了气音:
      “两次了。”
      “两次相救于我的恩情,你想要我如何偿还?”

      “你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看着她不语,他那双下垂眼中死气沉沉的,将青山如月的面无表情学了个十成十。

      好像在生气,如月思忖。

      久久,妓夫太郎用他那从来都没法让人觉得好听的声线说:“你别讲话了。”

      “我……”气音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青山如月揪紧他的衣领。

      她好像从来都无所畏惧,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能耐让身边人皆对她产生这样的错觉。
      可再厉害,脑瓜子再聪明,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妓夫太郎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哪怕她不曾言说,甚至言语间与他谈论的是如何偿还恩情。

      他腾不出手来作安抚她的任何动作,只能歪了歪头,腮颊与她前额相贴,聊表抚慰。
      “已经没事了。”

      他说的也是气音。
      似乎不震动声带,便能说出他此生最温柔的话语来。

      妓夫太郎沾到烟灰的脸颊在如月的视线里模糊起来。
      原本被烟熏出生理性的泪,此刻重新水润的眼睛好像带着不同的情感成分。

      四岁的妓夫太郎因营养不良与如月的身长不相上下,跟四岁那年不同,十六岁的妓夫太郎比如月高出一个头。
      然而他平常驼着背,如月极少产生这样的感觉——觉得缩在他高大可靠的身影之内,自己便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她喉间火辣辣的疼再加一味酸涩,鼻头也酸,心尖也酸。
      换句话说,想哭。

      青山如月从未在人前流泪,红了眼睛也少有,因为她觉得哭泣无用,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她埋首于妓夫太郎的锁骨,待平复好心情重新昂首,他那件条纹衣衫的肩领交接处留下了两个月牙形的湿痕。

      她湿漉漉的羽睫冲他眨了眨。
      呼吸一沉,精神松懈下来,彻底昏睡过去。

      * * *

      是一个多云的夜晚。

      小松堂的夜间并不营业,更何况如今还少了两个成年男子,显得更加寂寥。

      妓夫太郎倚在如月房前的外缘廊柱下,一条腿屈起,也不晓得在“欣赏”什么,他漫无目的地抬着头,与脊柱形成一个仰角。
      可能只是在守着房里那个昏睡不醒的姑娘吧。

      手中一片叶子已经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
      指腹染上绿色的汁液。
      这也没办法说自己心情尚可了,总之就是烦躁,然而他说不出怎样能让自己纾解,或许……

      或许青山如月清醒过来的话会让他好点吧。

      他知道自己为何堵着郁气。

      早上将青山如月救下,他将人带回小松堂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意识,清咋咋呼呼地忙前忙后,左卫门也扛着京町的老医师来了。

      吉原自然不止小松堂一家医馆药铺,只是小松健次和青山如月比较有名而已。
      可小松健次如今不在吉原…

      小松健次为什么要走?
      左卫门与清今日又为什么不陪同她出门?
      他使劲揪了揪头发,总之看谁都不顺眼,谁谁的形象都变得厌烦了起来。

      天知道,当他只是听到荻本屋失火的时候还能落井下石的笑几声,可当外边聚起围观者、他于人群中听到青山如月在里头,那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彻底卡死,最后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把如月送回小松堂,救治的过程他帮不上忙,便返回了荻本屋,想要手刃那个纵火之人,不管是谁、身份如何,他可以不记后果的。
      他的镰刀渴血。

      然而当他抵达荻本屋,就见荻本老太婆一脸阴沉地指挥着两个妓夫抬着一张草席离去。

      卷着的草席两头露空,他看见里头一坨焦黑状的物体,有一个成人蜷缩起来的长度……

      竟是已经死了,确实晦气。
      他覆着厚茧的指腹摩擦过短镰的木头柄。
      晦气,他不能亲自动手了。

      当然妓夫太郎也没有就此作罢,他跟着荻本屋的两妓夫,看见他们将朝颜往偏僻处随手一埋,然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嚷着喝酒去,并“生前那么好看,死了不过一句焦尸,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的污言秽语。

      妓夫太郎挑了挑眉,刨开了新翻的泥土,将朝颜的尸体扒了出来,引来两条野狗啃噬。

      都说入土为安,这个邪他是一点儿也不信。

      给梅准备了两顿的饭食,他回到小松堂,此时京町的老医师已经走了,留下一张药方清在煎药。

      青山如月还没有醒。

      他扒着她房间的拉门往里头看了一眼。
      小姑娘沾染烟尘的面孔已经被擦拭干净,可依旧双目紧闭,顶端微翘的长睫像是蝶翼,然而往常灵动地扑闪,此刻却像是死了一般…

      …死。
      妓夫太郎不是很能接受,他的烦躁没有因为让纵火者不得善终而减轻半分。

      想要踏入她的领域的那一刹那,他被清喊住——
      “不许浑身脏污的踏进小姐的房间。”

      可当他借地清洗完,青山家的女使用人又以“孤男寡女不可同处一室”为由搪塞他。
      真的很烦。

      当然因为有他蹲着,清也没能捡到近身伺候如月的机会,这女人见到小梅有笑颜,见到他就只有白眼。

      “咳…”
      其实吉原的噪声早间晚间一样多,然而妓夫太郎五官官能优秀,自然没有错过如月的轻咳声。

      如月还不待自己双手完全使劲,就被人托了一把,坐起来了,那人还怕她坐不稳似的,半幅身子挡在她身后给她做倚靠。

      水、药、清粥,清都准备好了在厨房温着,妓夫太郎问她想喝什么。

      够点完六盏茶的时间,如月缓慢地完成了补水、进食、吃药的所有动作。
      妓夫太郎没叫醒清,待在如月身边展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耐心。

      两碗叠一杯,食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问。

      这个问句出现在此刻实在有些突兀。

      如月果不其然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早些时候她许诺过的那句。
      “没错。”

      夜色下,云层散去,银白月光斜切着照进室内。

      因为暂时不想见火光,所以没有点灯,适应了黑暗之后光是吃个饭也不成问题,如今夜更深,房间内却反而亮堂起来。
      两人靠近的身体被投射出阴影,如月辨别出了他瞳孔的冰蓝色彩。

      依旧是气音,却说的肯定: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你要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

      他想从青山如月身上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振袖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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