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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情窦初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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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夫太郎变扭地扭了扭肩膀,背上是一片黏糊糊的药膏,在夏日的闷热里愈发让人不适。
这膏药乍一闻有清香,可当药味入到喉管,就化成了舌根的苦。
所以……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要受这样的罪。
——“遭罪”?
这心理活动若是被信一听见了,定要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因是救大小姐才受的伤,治疗费一概不收也就算了,如月给他用的可都是最好的药呐。
简直是暴殄天物!
罗生门河岸,小路错综复杂,甚至有些快齐腰高的杂草从未被修剪过。
这里是泥地,下雨天走一遍就能沾满裙边的泥泞。
别说是杂草了,就连未被修缮的破屋也众多。
要说罗生门河岸乱到什么程度?
没有房契地契、随意找间空屋入住的大有人在,所以遊女房门大敞、当街招揽也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罗生门河岸住得最多的就是那些28年满被遊女屋放出来的老遊女,还有些生了病再也接不了客的姑娘,也有些被妓夫小贩赎身的遊女,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在这儿搭伙过日子。
妓夫太郎熟稔地略过那些招揽声,如魅影一般停留在一户陋屋前。
他屈指叩了门木框两下,这绝非出于礼貌,事实上,看他脸上逗猫儿似的表情就知道,这只是他的恶趣味罢了。
他是讨债的妓夫,对屋里的人来讲,他就跟催命的死神没什么两样吧?
如果这只臭老鼠拿不出钱的话,就把他的肋骨都打断好了……
就在妓夫太郎的耐心几乎耗尽、想要直接暴力破门之时,门开了。
咦……?
妓夫太郎稍稍有些困惑。
眼前女人和服的领口敞到锁骨下,香肩半露,压线的边矜堪堪遮住关键的两点,脖颈与胸口有不少粉红的青紫的痕迹,大腿从裙摆交叠的开衩里露出——
毫不掩饰地向来人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身后是齿黑渠经年不散的水腥味,眼前是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扑的脂粉气,妓夫太郎忽然就觉得,那药味的清新或苦,都要比这些好闻太多。
肩背黏腻的触感似乎也没那么不好受了。
不过……这地址是荻本老太婆给他的,住的应该是个做短工的职人。上旬在荻本屋赊账快活,如今过了还钱的日子,他就被派来讨债了。
可在这屋里的是个女人啊?
家里养着一个,还要玩外面的,哧,没有钱装什么胖子呢?
不过他倒是可以把他揍得肿成胖子。
负债人不在,妓夫太郎正要离开,那妖娆的女郎却自己贴了上来。
妓夫太郎差点抑制不住要怪笑。
这倒是稀奇。
他这张脸放在遊郭向来是避之不及的存在,今天有人主动贴上来,还挺让他意外。
但感官敏锐的妓夫太郎自然没有错漏掉,这女人在开门的瞬间、贴上来的瞬间、每一个靠近他的瞬间,眼角、嘴角、眉峰那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恶鄙夷。
他动了动打架以外不爱动的脑筋,心想还真是为难她了,男人在外面负债享乐不说,还被要求向他这个怪物谄媚。
是为了让他行行好,放过他们,将债款一笔勾销还是通融几天?
切见世女郎的手指已经攀上他的衣襟,熟稔地挑开,指甲划过他胸膛粗糙的肌肤——
他是不清楚,这种交易在过往的妓夫们那里算不算一种不成文的勾当……
妓夫太郎没拿镰刀,五指插进遊女的发间,按住她的脑袋凑近自己,近到他的鼻息就扑在对方耳廓上:
“不想还钱?”
他声音压得低,乍一看像是恋人轻喃,然而空气中毫无暧昧缱绻,在那只有一指宽的间距里,他笑得十分恶劣。
他是不知道在别的妓夫那里睡到一个女人能不能给宽限几天,反正在他这里——
“没门。”
妓夫太郎扣住女人脑袋的手收紧,头皮与发根被他的力道扯得生疼,女郎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的痛呼。
若说她被按向他那张丑陋的面容时,还只是感到恶心,现在便只剩下了浓浓的、纯粹的恐惧。
本以为是个手到擒来的小屁孩,长着这样一张脸她还愿意跟他睡,算是他捡到大饼了,谁知道却是一匹不服管教的野狼!
真是失策。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她摊上这些事情,和这些男人?!
就在女郎快要窒息在妓夫太郎狠毒的视线里、流泪求饶时,杂草被踏过的沙沙声解救了她。
夏日高温,水分流失,植物的叶尖儿也被烤得干脆,一脚踩上去格外响亮。
青山如月被自己搞出来的动静惊扰回神,她刚刚一直在想事情。卯月同她讲了鬼杀队与产屋敷一族的基本情况,没透露很多,不过可以在吉原搭建一个藤纹之家,也好为将来前往遊郭执行任务的队士们提供一个歇脚处。
产屋敷是鬼杀队的主公,藤花纹样是他们的家纹。许多被鬼祸乱又受鬼杀队救助的人家自愿在大门前挂上紫藤花纹,这样鬼杀队的剑士们就知道此处可以得到休憩与医疗救助。
都是免费的。
如月主动提议她在遊郭也这样布置,得到卯月的赞同,于是她开始思索是将藤之家定在八云屋还是小松堂。
不只是选址,还有后期持续投入的经费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边走边想,顺着河流水声。
吉原大道一侧有一条人造河渠,引流绿川的河水,人称“小绿川”。
她顺着水声走,以为自己沿着的是小绿川,没想到是齿黑渠。
看吧,三心二意果然不是好习惯。
虽然是那二人自己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的,可也确实是因为她弄出来的动静才打断了两人的交互。
她并非有意的,却也无意之中对他人造成了影响。
这种过失一半一半的责任分担她自然不觉得对方会怪罪她,所以她也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句抱歉。
只是歉意才道了一半,看清眼前这对男女的容貌时,青山如月突然喉间一梗。
……太郎?
为什么是他?
如月瞳孔因诧异紧缩,她甚至顾不上把那句礼貌的致歉补完就转过身去。
没有任何犹豫的迈开脚步,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可“逃”什么呢?
青山如月抬手,单手挡住一边的眼睛,指缝间可以窥见罗生门河岸在夏日烈阳照耀下的风光。
罗生门河岸,号称吉原遊郭最肮脏最混乱的一条街,在蓝绿色的光谱里也展现出不同以往的祥和。
青山如月却无心欣赏。
不论闭上眼睛也好,遮住眼睛也好,她眼前反反复复出现刚才不期然看见的那一幕。
她视线错开的很快,然而对她记忆力过剩的大脑来说,一瞬就是永恒,况且越是想要遗忘的事情反而会记得更加深刻。
遗忘是不需要努力的。
因而青山如月“努力”的结果,就是那短暂的弹指片刻,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似不知疲倦。
妓夫太郎妓夫太郎妓夫太郎……
那个画面里,他貌似在跟那个姑娘接吻……?
——为什么是他?
呵。
如月被自己的困惑搞笑到了,不由自主地嗤了一声。
——为什么不能是他?
“……喂!”
妓夫太郎将她一把拽停。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叫好几遍都听不进去。
如月放开遮挡眼睛的手,望见他眼神里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起来的狠厉。
——为什么不能是他?
只是觉得他跟这种情形很不搭。
不不不,这才是偏见。
“所以……你喜欢那种类型?”
青山如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发问。
“什么?”
妓夫太郎确实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啥?喜欢啥?”
“那位夫人……”
妓夫太郎: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难道不是吗?”她还要反问,“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也不会……做那么亲密的事吧?”
她本来是想说“接吻”的,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严谨,毕竟妓夫太郎的背影挡住了她太多视角。
她看到的也不过是两人的脸凑得相当近,妓夫太郎主动扣住了对方的脑袋而已。
通常来说,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亲吻……她承认,她有些先入为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貌似只要碰上跟妓夫太郎有关的事,她就得跟她一向冷静思考的大脑短暂告别。
可就算不是“亲吻”又如何呢?
就算不是亲吻,那也是超过礼貌程度的亲密接触。
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谁会允许对方那样接近自己?
听到如月的反问,妓夫太郎没有控制笑出了声声。
他真的笑死。
方才扣住女郎脑袋的手展开又握紧,他当时用的力气可不小,那女人的痛呼声都快憋不住了,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如若……
如若青山如月所说的“亲密”都是这样的,哪怕妓夫太郎不懂书册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却也觉得大抵没人会向往爱情了。
“我没有在讲笑话啊?”
见他笑得甚至弯下腰去,如月无语又无奈地望着他,要不要这么夸张?
青山如月不再搭腔,妓夫太郎笑了一会儿后觉得没劲便收声。弯腰冲着地面的脸在抬起前正经了一瞬,当展露在青山如月眼前时,他又变成一副懒懒的神态。
关于青山如月会不会被他臭名在外的恐怖形象给吓住,从而疏远他,他其实是纠结过的。
他也承认在小松堂做工的那段日子,他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本性,怕招来她的厌弃。那时候或许是为了钱、为了生存下去的条件,或许不止于此……
然而即便他本性暴露——跟小松信一打架,在吉原四起的恶名,将逃跑的遊女粗鲁地压倒在地…她亲耳听过的、甚至她亲眼见过的种种,似乎并没让她做出“疏远他”的这个决定。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极了。
“她男人在荻本屋欠了钱,躲着不肯露面,我只是在威胁她而已。”
他坦言。
可以当这是一句试探,也可以当这是一句剖白。
终有一日,他将不再能够忍受活在她世界里的自己是一个粉饰过的幻影。
他暗暗打量着她的表情,紧抿的唇线不经意泄露出一丝紧张。
可青山如月没什么大的反应,喃喃了一句“这样啊”,就将此事轻易地结果了。
然后话锋一转:
“今晚吉原有烟花,一起去看吧?”
她邀请。
粉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浅浅的梨涡。
很浅,浅到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找寻不见。
“一起去吧。”
疑问语气变成了肯定,她似乎笃信他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短暂的告别之际,他目送她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痒——
其实刚刚如月讲出“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谁会允许对方那样接近自己”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极想反问一句,那回他将她抱回小松堂,青山如月这个洁癖居然没有抗拒,那她这算不算是对自己也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
当时如果他敢这么问出口,那青山如月也一定敢答:
“对啊。”
* * *
绿川的另一岸是一片树林,树木一直蔓延到后边那座山上,为吉原这座城郭加上天然的高墙。
仓田将烟花的燃放地选在山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在遊郭飞升的烟花飞不了多高的缘故。
如月在木太郎下等待。
她来早了,如今庆典还未开始,她远远地望见山顶上剪影似的小人儿正在忙碌,为接下来的烟花燃放做准备。
她之所以来得这么早,倒不是因为见妓夫太郎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他总归在吉原的,她也会在,什么时候都可以碰面——而是信一与栗原两人顶着一张“心里有鬼”的脸,将她“请”出了小松堂。
她还不晓得他们俩心里盘算着什么幺蛾子……她不能在场,看来可能是要在屋内躺着对酌,把酒洒到榻榻米上,直到酒味渗透进蔺草,靠擦来清洁已经“回天乏术”了之类的幺蛾子。
这没什么打紧的,她会让他们把整间屋子的榻榻米拆除、洗刷、晒去味,再不然就让栗原交点家底重新置办一屋子的榻榻米也可。
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
如月发散着思绪,木太郎伸展的枝桠越过她头顶,像是一把撑开的伞。
她更换了一身浅绿的振袖,袖子与裙摆上的花纹是白兰花,长发绾起,露出白皙纤弱的后颈……乍见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似乎与微风相同,在燥热的夏日里带来了一丝清凉。
实樱看见亭亭玉立的女孩立在树下,忽然眼眶一热。
她仿佛能透过她看见辉夜姐。
辉夜偏爱浅绿和竹子纹样,她问是不是因为《竹取物语》,毕竟辉夜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同名。
辉夜笑着摇头,眼角写进几多温柔……是因为遇见他的那一天,他批了件浅绿色的外褂,襟边绣着翠竹的暗纹,她是这样回答她的。
可是那个笑意盈盈、会轻抚她发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辉夜今年二十四,她以为她们的分别至少还有四年多的时光,可谁知道,竟然这般猝不及防。
“青山小姐,”实樱靠近那个被她喊住的身影,迎着对方疑惑自己为何向她搭话的眼神,解释道,“我是来道谢的。”
“多谢你查明了辉夜姐的死因,证明了她的清白。”
“不必谢。”
青山如月生硬应对。
说到底,查明辉夜的死因、证明她的清白,这些都是顺带的,并非她本意,真正使唤动她的是宗次郎抛来的橄榄枝和八云屋遊女的失踪。
她并非出于好意才帮辉夜正名的。
所以她觉得实樱的谢意来的有些莫名,她的“谢”还不是那种顺口一说的礼貌,看她水润润的眼睛,眼白眼周泛起粉红,就差把“感激涕零”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实樱发现青山如月紧抿拉成一条的唇线,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体现,透露出浓浓疏离且漠然的气息。
与她记忆中那位爱笑的人儿没有一点相像了,唯一的共通点是美貌,可即便是美,也是不一样的感觉,她刚刚究竟是怎么从这位身上看到辉夜姐的影子的?
实樱忽然笑了笑,聊表歉意。
如月没有读心术,不知她心里的活动变化,因而也不知她这声笑因何而起。
这姑娘挺怪的,如月腹诽。
“齿黑渠边,那串所谓的辉夜姐姐私逃时留下的脚印其实是薰伪造的,”实樱话锋突转,“簪子也是,她在暗巷捡到的,然后丢在了脚印边上,试图让大家相信她的谎话。但听说真相是那天她先在暗巷里发现了辉夜姐的簪子,然后发现了那堵砌死的门,她从砖缝间向里看的时候正好看见辉夜姐从井里爬出来……可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直到辉夜姐再次被怪物拖下井底!然后还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谎称辉夜姐是跟男人私逃了!”
“薰这家伙怎么这样恶劣,辉夜姐平时待她可不薄!”
实樱越说越气愤,脸上也难掩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