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香》周忆安

2、百年墨家

　　宣和二年，风调雨顺，文昭皇帝首得龙子，恰观天监上大夫勘得东方紫气星有大祥瑞兆，急命御前侍卫前往东方，果在东海临源县内寻得天外巨石，长十丈许，乌黑锃亮，有游龙之状。
　　圣上大悦，诏令大赦天下囚牢，并全国广布粥铺，施济流民，以示天恩浩荡，新君仁德。
　　同年，东南边陲茂城、楼邸两郡报有匪患骚扰乡里。骁骑将军华燕奴请兵三千，挥师讨伐，斩贼首杨谦于阵前，只一役，歼殁贼匪过万，大震朝威。圣上赏华燕奴才华人品，擢升其为镇远将军，赐世袭一等爵位。
　　一年之间诸番吉相现世，民间便有传言：黑龙出水，福泽如海。

　　这年八月十二，坞州城格外热闹，且不说城内铺不打烊，客栈爆满，便是远近大小城郊，也一样的人流不息，车马不绝。
　　三乡镇位处坞州城西十余里外，乃出入坞州的必经之地。此间有一客栈，名贵人楼，以密酿美酒“求醉”闻名天下。
　　往常酉时三刻，这贵人楼的伙计便要谢客了，而今日戌时已过，上下两层的铺面仍是满座的。伙计们也不得闲，堂前堂后，忙得不亦乐乎。
　　小九点了两个小菜并一壶“求醉”，在楼梯拐角拣了处不起眼的座位，正当沉醉美酒飘飘然间，忽觉客栈里气氛异样，嘈杂声全息。侧目去看，只见是一队白衣人立定堂前，其中男子个个高绾发髻，手持拂尘，女子则均以白纱遮面。掌柜的殷勤迎上，径直将这一行人物领进楼上包房。
　　店内复又喧哗一片，正热闹间，客栈大门又开，一列道士打扮的人进至店中。小二也是一径迎上，引入包间。
　　“六大门派倒是很给面子。”只听临桌一女子低声道。
　　其同桌的白袍男子未答，那女子嗤笑一声，又道:“来的正好，还真想会会呢。”
　　“这一两日就到齐了。”男子淡淡道，仿佛自言自语，吐字却极是清晰。
　　店小二送上酒菜，两人便不再交谈。
　　小九招手结帐，眼角余光顺势打量这一男一女。两人均是背向而坐，因此并看不清面目，只是女子腰间所配木剑甚是别致，不免引得小九又多看了两眼。

　　次日一早，小九出门，一路兼程，直奔坞州。待申时许，方在一高门大户府门前停了步子。此宅砌白砖，施黛瓦，乌漆的大门左右各蹲一奇异石兽，甚是精神。小九瞧见那石兽边上立着块碑，上书：“下马摘冠”，又见往来宾客均肃面恭敬地呈上拜帖，依序侯在府外，心道：这应该就是墨府了，便径直站到队尾。
　　小九前面大约排着三四十人，等得一刻便有些百无聊赖，却在这空当，由远而近传来叮叮当当的车马铃声，远处一行车马队伍正浩浩荡荡地行驶过来。车驾在石碑前停稳，马上男子纷纷翻鞍落地，车帘卷起，一众蒙面女子款款而出。可不正是昨日贵人楼遇见的那群白衣人。
　　为首的男子径直步到墨府门前，呈上拜帖，与门童耳语几句。那小门童还了一礼，随即指了指小九排着的队尾，做了个“请”的姿势。
　　男子面色一沉，正待发作，马前一人喝道：“子鸣，守礼！”男子闻言躬身退后，马前男子做了个手势，他便恭顺地排到队尾。
　　“水晶宫的管束也不过如此。”声音不大，语调不屑，这一句话却偏巧落入小九耳中。
　　小九觉这声音十分耳熟，果在人群里寻到昨日邻座那女子。她身旁的男子此时刚好侧过脸，正对上小九的视线，那人颔首一笑，小九一愣，也是一笑。
　　又站了一时，方轮至小九呈上拜帖。门童客气接过，“小爷稍等。”说着回身进到内门，不一会儿便出来，朗声道：“有请百环山庄康少主。”

　　墨府客房均依“干支”命名，共六十间，依来客到府时间顺次发派。因其时离八月十五墨家开坛讲经仅两日，府内大部客房已用，小九被分至壬申号房，那一男一女住在壬卯，而白衣人领了壬酉、壬戌、壬亥三间。
　　晚间侍者送来饭菜，各人分头在屋中用了晚膳。
　　小九素闻墨府建筑深谙五行之法，饭闭便走出房门于庭园里散步欣赏。待其行至花园角门处，有护卫委婉劝回，只说过了这门即是墨府内宅，不便见客。小九便在左近别处转了一小圈，才折返客房。
　　夜间小九睡得甚不安稳，翻来覆去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想是白日里饮茶太多，于是更衣下地，到小院里吹风醒茶，待睡意渐起，方回屋安歇。
　　正待更衣上床，屋内烛火乍亮。小九大惊，正这时只听内间屋里有人说道：“请兄台进来说话。”
　　小九犹豫着进了屋，见一黑衣公子端坐八角桌前。
　　小九面有不悦：“阁下何人，何故深夜到访？”
　　那人笑道：“深夜至此，自是有事相商。”
　　小九冷哼一声，“我与公子素昧平生，何来相商？”
　　来人莞尔一笑，“兄台何必明知故问？”
　　小九拂袖，转身便欲离开，黑衣公子身形一动，竟若鬼魅般挡立门前。小九不由分说，分开双掌，直击对方面门，这一招便使足了八分力。对方面色不变，亦无后退之势，只等小九掌风将要击中之时，单臂一架。小九便觉身前似有泰山压顶万钧之势，一个躲闪不及，竟被震出仗外。
　　小九自知已受内伤，挣扎起身，“公子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黑衣公子又是一笑，状似无意地转着腕珠，“找东西。”
　　“墨府这般大，为何偏来我处寻物？”
　　“在下实是不喜欢爱装糊涂的人。”说着手掌忽至，在小九面上一划。小九尚不及反应，一张软趴趴的人皮面具便握在对方手中。
　　黑衣公子笑道：“姑娘武功不怎么样，这张皮做的倒是可圈可点。”
　　小九心下大骇，对方一招将她治住，转眼又揭了她老底，当即喝道：“你好大胆子，敢在墨家撒野！小心墨先生的手段！”
　　男子笑容尽去，冷声问道：“别兜圈子。说吧，你到底是谁？”
　　“康游之妹，百环山庄康雪晴。”
　　黑衣公子眉头微皱，将小九上下打量。
　　“劝你速速将我放了，免得开罪我大哥和墨家。”
　　“还装！”黑衣男子突然出手，锁住小九肩胛，手劲颇大，直捏得她呲牙咧嘴，“还不说实话？”
　　小九的骨头被捏得咯咯作响，只得软言讨饶：“英雄饶命！英雄饶命！我确不知公子要找的东西。”
　　“是吗？”黑衣男子手劲未减，小九疼得直流眼泪，呼吸也不顺畅，“他——，宁——，他——，带走了。”
　　“哦？”黑衣男子脸上未见任何喜怒，手上却加重劲道。小九只觉得肩膀要被他捏碎了，几欲昏厥。
　　“我——，我烧了。”
　　一股夹带着雷霆盛怒的劲风朝小九面门直劈下来，她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
　　只听“砰”地一声，小九瘫倒在地。

　　恍惚间，小九像是置身一片绿汪汪地油菜田。芽绿的梗，嫩黄的花，漫山遍野，一天一地。她在陇间跑，油菜花随着风一浪一浪地涌着她向前。有人在前面喊：“快点，快点跟上！”她用力追呀赶呀，喊她那人却仍是遥遥在前，小九急道：“你慢一些，等等我呀！”那人远远冲她一笑，又往前跑。
　　“喂，等等我！”
　　那人仍不理会，甩开步子一溜烟没了影踪。小九急坏了，拼命跑，从头到脚一身的汗。
　　“等一下——”
　　“等一下——”

　　小九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周遭黑洞洞一片死寂，真真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冰冷刺骨。她咬了下舌头，隐隐有些疼。
　　她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这似乎是一间石屋，但除却她身下躺着的这块类似床的巨石，没有任何家什。小九闭上眼，将这几日的诸多际遇逐一回想，思忖间，只听石屋某处隐有机关转动的声响，接着便“轰”一声，一块巨石如大门般豁地敞开。
　　一个花发灰袍的跛子，一瘸一拐进了石屋。跛子也不点灯，借着外间石屋微弱的光亮，走到石床前，将手中食盒一放，转身便走。
　　小九喊道：“这是哪里？放我离开！”
　　那跛子似没听见一般，径直出了石屋，巨石大门轰然紧闭，石屋复又陷入黑寂当中。
　　小九郁闷地缩在石床一角，有心赌气绝食，但又一思量，大抵她的死活人家并不在意，之所以还留她在，不过为听个消息。她便也不客气，从食盒里摸出馒头，先祭了五脏庙。
　　约摸又是几个时辰，那跛子又来送饭。小九见盒里仍只有馒头，便对那跛子说：“大叔，您下回好歹给我壶酒水呀。”
　　跛子仍是面无表情，收拾了上回的食盒，转身就走。小九微微蹙眉，顺手抄起一个馒头砸向跛子。跛子也不躲闪，馒头却在即将砸到跛子的前一刻落地，小九只觉眼前灰影一晃，跛子竟已袭至小九身前。小九向后一退，举手投降：“英雄，误会，误会了！”
　　跛子满脸怒意，小九连忙解释：“英雄能否在饭菜当中加些酒水，谁家啃干馒头不就水的？”
　　跛子摇摇头，面上表情略带几分疑惑。
　　小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这跛子是个聋哑，便手舞足蹈地比划吃饭喝酒的样子。跛子轻轻点头，又缓缓摇头。小九还欲比划，却见石屋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那日闯进她屋里的黑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