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香》周忆安

1、楔子

　　纷纷扬扬又是一夜的雪。安阳城的这个春天是个“倒春寒”。
　　自入正月以来，街市上的行人商旅日渐稀少。只到傍晚时分，花灯一亮，人们才穿着盛装从四面八方涌上市集，因而现时的光景反倒显得萧索了。唯有市集末头靠近码头的方向，间或传来艄公的号子和各家商铺御货长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广和堂的御货长老吴小心睇一眼岸堤上的冯二掌柜，斟酌着说：“往年咱们码头上的人手足够了，可今年一来是货船比往年多了两倍有余，再是立春早，年前码头上的外乡伙计就都告假家去过年了……”
　　冯二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上面有交代，缺人手就多花银子请帮工！眼下这批货是头等急的，万万耽误不起。”御货长连连点头：“昨日早请了，眼下帮工和铺里伙计正轮班赶呢，一两天就能完事。”冯二又随御货长去仓房查勘一番，再三嘱咐，方回了铺里。
　　御货长这边郁郁地回转码头，正见几个帮工蹲在一处喝水歇汗，因道：“大伙先歇着听我说两句。眼下这批货上面催促的狠，需这一两日赶完。冯掌柜的刚才交代，现做一个工可抵平日二个工算。”
　　底下帮工窃窃私语，有心直口快的喊：“谁不知道码头上的帮工挣得最是苦力钱，你别说多这一个班，就是多做十个工，人也脱层皮。这大正月的，谁愿讨这楣头！”
　　“大伙这几日的辛苦东家自是有数的，若这回助我广和堂加做一个班，除去双倍工钱，还可多领一袋米。往后铺上有了空缺，定不忘了诸位。”
　　众帮工纷纷压低脑袋，嗡嗡地窃语声渐大，却不见有人应承。御货长一脸愁容，正僵持间，只听得远处一个略带干涩的声音问：“御货长可说话算话？”
　　御货长的表情像大旱天遇上了及时雨，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们广和堂开铺做生意，岂能言而无信！”众人循声望去，见远处船栏杆边上正窝着个八九岁大、干巴精瘦的小男孩，不由嗤笑起来。
　　“既如此，我便做两个班，大米今日就要。”男孩说着双手一撑甲板，利索地撑起身子。
　　有帮工喊：“小秋子，仔细你的小身子骨吃不消！”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那男孩并未理会，只上前对着御货长说：“大米我今日就要。”
　　御货长心下狐疑，便道：“若立下文契，便不得悔改。你可想好了吗？”
　　“自然！”
　　御货长着人备下契书红泥，男孩接过文契，仔细看过，方按下手印。御货长暗自纳罕，怎地现今的乞儿也识字？遂又就近打量，细看之下只觉其剑眉星目、甚是英挺，倒不似一般人家的，只他一身污衣烂衫，赤脚冻疮，却是地道的乞儿模样。
　　男孩也不多话，领了工牌，径直进了货舱。

　　安阳城郊的牛角村有一处荒弃的土神庙，破败已久，香客罕至，渐渐便有附近乞丐在此地落脚。此时天已大黑，四下空旷，庙里仅有的一堆柴火苗也奄奄地，而庙外山风呼啸的声音更近得如在耳边。
　　小秋缓缓睁开眼，漆黑黑的一片。他下意识地抬手在身前一抓，依稀感觉到一团温热。他使劲瞪大眼，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四周情状。
　　阿香的身子缩成一团，半倚在他身前睡着。小秋一眼看见她怀里抱着的破布袋子，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他这些天在码头上帮工，白日里便将她一人留在庙中。阿香当然不依，嚷嚷着跟他一起去，他反问道：“你要是去了，谁来看着我们的家当？要是被人拿了，可怎么好？”阿香歪着头，大眼睛忽闪了好几下，郑重答道：“小秋放心，我盯紧了。”“这个财迷脑袋。”小秋心道，抬手把盖在自己身上的碎布毡子匀到阿香身上，扯动的毡角碰到了她怀里的布袋子，阿香一个激灵，“腾”地坐起来。小秋眉头一皱，对自己不甚灵便的手臂有些懊恼。
　　阿香一脸惊喜：“小秋，你醒了？”
　　小秋点点头，眉宇间颇不耐烦：“早醒了，刚还看见有人睡觉流口水呢。”
　　阿香不好意思地抹一抹嘴巴，仍不放心地问：“肩膀很痛吧？”
　　“又不是你们女孩子，哪来的娇气！”小秋别过头，顺手扯上衣服，遮住肩头泛着鲜红的皮肉。
　　阿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声说：“你睡了两天，怎么也喊不醒，吓死人了。阿爹也是一觉睡去过，再也没醒来……”
　　小秋瞪她一眼：“没出息，动不动就哭。”
　　阿香咬着嘴唇，肩膀一颤一颤地，硬是憋着眼泪不掉下来。
　　小秋问：“米可收好了？”
　　阿香用力拍拍怀里的布袋子，献宝一样递给他。
　　小秋单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在袋子上按了按：“银钱呢？”
　　阿香连忙放下布袋，伸手在她破衣服里摸，不一会儿，掏出一吊铜钱来。
　　小秋瞟了一眼：“把那两个月形的钱币取下来。”
　　阿香依言从那一串圆形的铜钱里挑出仅有的两枚月形币递给他，跟小秋说：“这两个币可真稀罕。”
　　小秋得意地睇她一眼，“把你红绳给我。”
　　阿香一愣，伸手到颈后稀里糊涂地乱扯，小秋看不下眼，抬手帮她解下，一面将那其中一枚月形币小心地穿进绳子里，再系好绳扣，挂回她脖子上。阿香莫名其妙，他又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红绳，穿上另一枚月形币，再挂回去。
　　“我这币上有个“长”字，你那枚是“久”字。”
　　阿香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低头去看那钱币。
　　“你认识这两个字吗，就点头？”
　　阿香摇摇头，一脸茫然地等着他讲。
　　小秋突然没了兴致，头一歪，不再说话。
　　阿香不知道哪里招惹他了，见他不高兴，便兀自玩着布袋子解闷。
　　过了好一阵，小秋才说话：“阿香，我们去看灯好不好？”阿香早就憋闷坏了，连连拍手称好。

　　牛角村离安阳城并不很远，而阿香却是第一次进城，一路上甚是兴奋，拽着小秋的手问这问那。小秋出门后的心情似乎也很好，竟然没有不耐烦，好脾气地讲给她。
　　许是花灯节最后一天的缘故，这天街上看灯许愿的人格外的多。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在人群里窜来窜去。阿香看见有人往水里放灯，便问小秋他们在做什么。
　　小秋说：“树上挂花灯的是报平安，水上放花灯的是祈愿。”
　　“灵吗？”
　　“不知道，我不信这些。”
　　“小秋，我想跟阿爹报平安。”
　　“好。”
　　“还想许个愿。”
　　小秋皱眉：“就你事多。”
　　阿香咧嘴傻笑，小秋白她一眼，问街边小贩买了两盏最便宜的花灯。
　　两人走到河沿边蹲下，小秋将其中一盏花灯送到阿香手里，阿香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到河水里，嘴上叨念着：“保佑我和小秋永远像现在一样，不分开。”
　　小秋一脸不屑，嘟囔道：“我们怎能总这么穷。”
　　阿香不理会，双掌虔诚地并在一起，专心祈祷。
　　两人目送着花灯渐渐飘远，便随着人流往挂花灯的夫子庙走。阿香身材瘦小，在人群里拥来挤去很是狼狈。小秋毕竟是男孩，又长她三岁，好歹能吃力地拽着她往前撵。两人好不容易来到夫子庙前街，远远望见庙门口挤满了人。
　　“算了吧，人太多了。”
　　“还没给阿爹报平安呢，阿爹在天上会担心我们的。”阿香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话声仍带着奶腔。
　　小秋皱起眉，“我们两个挤不进去。”
　　“我在这里等，小秋进去挂灯。”
　　“不行，你一人在这不行。”
　　“有什么不行？”阿香撅起嘴，“白天不都是我一人看家。”
　　小秋没说话，阿香把他向前一推，“我在这等你。”说着索性一屁股坐到路边。
　　小秋到底不放心，忽地瞥见路边上卖剪纸的老妇人面相很是和善，便上前托付那老妇人帮忙照看阿香，又嘱咐了阿香莫要乱跑，才提着花灯匆匆离开。
　　夫子庙前殿那一片桂树枝头，五颜六色的挂满了花灯。小秋就近拣了棵把门的桂树，将花灯一挂，便往回赶。当他急急赶回他们分开的地方，那里并没有阿香，那位卖剪纸的妇人也不见了踪影。小秋的心忽悠一下，脚底下霎时没了重心。
　　他找遍了夫子庙的前街后街，在推来搡去的人群里疯了一样喊：“阿香，阿香！”他跑去他们放花灯的河沿，在柳荫底下发现阿香常抱着的布袋子，顿时脸色煞白，想也不想地“嗖”地跃入河中，还好，一无所获……
　　第二天，小秋心怀侥幸地跑回牛角村土神庙。这里还跟他们离去时一样，只是柴火早已燃成灰烬，没有了半分生气。
　　小秋呆立半晌，忽地伸手从颈中拽出那根红绳。他低下头，盯着绳上的月形币，化掌成拳，紧紧将它攥在掌心，似要嵌进肉里。
　　阿香——
　　阿香——

作者有话说

　　“御货长”的称呼是自创的，大抵相当于工头一类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