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密语》石头stone

5、内狱一

　　　　梅殊是被人用马车“接”走的。
　　两马并驾的大车，车内青幔软座，坐起来倒有些舒服——只是每当梅殊挑起车帘往外看时，前面驾车的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就会同时转过头来，仿佛两个看门大狮子一样瞪着她。
　　听二人对话，他们应该叫卫平、卫康，是一胎生出来的两兄弟。其中叫卫康的梅殊见过，身量略瘦小一筹，正是头一日在天桥底下找她拿绢帛的那个。
　　青纱行衣似乎还有事，别处去了。梅殊便问他俩：“这是要去哪？”
　　那二人互相对视一眼，转过头去，皆不做声。
　　梅殊挤出笑容，放缓语气，“两位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请问我到底犯了什么事，要麻烦两位兄弟亲自走一趟？”
　　良久，前方没有声音。
　　见二人爱答不理，梅殊只得换了副委屈的面容，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俩：“我们家几代单传，我小弟嗷嗷待哺，我老爹年近八十……”
　　突然，那个叫卫康的忍不住转过头来，面带怒气，“你明明就不是瞎子，昨日李大人问你的时候要是老实一点，怎么会生出今天这么多事！”
　　“李大人？”梅殊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口中的李大人指的是青纱行衣。
　　在梅殊印象中，朝中李姓大臣并不多，而跟皇帝关系最为密切的只有李皇后一族。
　　“是，李璟李大人，我们皇城司的指挥使，”卫康吩咐她，“别怪我没提醒你，下次见了大人规矩一点，老实一点！”
　　他口中所说的李璟，梅殊听摊上的先生们摆谈过。此人是开国大将李处耕之幼子，也是当朝李皇后之胞弟。据说他幼年在宫中长大，跟皇子们关系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加上其人文武双全，相貌又生得十分俊美，所以深得皇帝夫妇二人喜爱，一入仕就给他封了个指挥使……权柄在握，炙手可热呀。
　　梅殊心里“啧啧”惊叹着，赶紧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相，确定近日是不是有贵人相扶。
　　贵人没有，“关口”倒明显的有一个……真是悲乎哀哉！
　　马车拐进一条深巷，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股清冷森然的煞气扑面而至。
　　按照卫康的说法，“内狱”到了。
　　皇城司的内狱，人人闻之变色。
　　下车前，卫康仔细向梅殊交代了规矩：不可胡乱说话，不可随意打听，更不能和其他犯人私下结交。
　　梅殊问他内狱里惯常用什么手段审问犯人，卫康叹了口气，一副好心提醒她的语气：“内狱里审犯的手段由轻到重分为三等。”
　　“哪三等？”梅殊问。
　　“一等无非是那些常见的法子，上夹棍、打板子，最为轻松，痛过了就没事。就算是打得皮开肉绽，养一阵子就活过来了，于性命并无大碍。”
　　“二等呢？”
　　“二等分为蒸、炸、煎、煮。蒸就是取大瓮架在火上，将犯人放进瓮中蒸，热气一上来，犯人受不了就招认了。”
　　“那若是不肯招的呢？”她问。
　　“蒸熟了的人烂得跟泥一样，铲都铲不起来。”卫康一脸嫌弃地摆摆手，“炸便是将活人的手脚放进油锅，炸得焦黄了才取出来。煎就是烙铁炮柱，煮便是将人放入热锅冷水，加花椒八角慢慢煨……”
　　梅殊苦笑，这李璟敢情觉得自己是在做菜？
　　“其实这个也不难，忍一忍就过去了。”卫康似乎并没有觉得这很残忍。
　　“过去了？”梅殊没听明白。
　　“嗯，”卫康点点头，一脸严肃：“一会儿就死过去了。”
　　“………”梅殊无语，“三等呢？”
　　“三等……”卫康打量她身板，摇头叹道，“你，应该用不上。”
　　从马车下来，梅殊被二人用布蒙着眼，往里头带。感觉自己七拐八拐了数个弯，又下了十几层台阶，一股阴冷潮湿之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忽而蒙布一松，她被推入一处牢房里。
　　牢间又矮又小，里面空无一人，梅殊急问：“我阿爹呢？梅宇呢？”
　　“他们啊，”卫康在牢门上落了锁，“等着吧。”
　　“等什么？”她抓着木栅追问。
　　外面那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卫康的表情意味深长，“你阿爹……已经在那边等你了。”
　　“你，你！”
　　那二人旋即离去，梅殊气得要跳起来，刚要发火，一个有气无力的柔弱女声从旁边传来，
　　“梅姐姐……是梅姐姐吗……”
　　梅殊这才看到，隔壁牢房的席草堆里躺了个女孩，蜷缩在一片凌乱的道袍中。
　　她蹲下身，见那女孩艰难地从地上摸索着坐起，两只手朝这边摸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她眼皮半抬，眼珠木然不动，浑浊得像是两颗烧坏了的琉璃珠子。
　　认出此人，梅殊不禁“啊”了一声。
　　这个女孩是阿盲，以前在虹桥下乞讨为生。梅老爹心善，曾传授过她一些算卦技艺。因她和梅殊年纪相仿，两人渐渐相熟，只是后来阿盲离开了汴京。
　　没想到，二人竟在牢中重逢。
　　“阿盲…你怎么在这里？”梅殊惊问。
　　阿盲眼珠呆滞，面色却带惊喜，“真的是你。”
　　见她身上血迹斑斑，梅殊蹙眉，“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阿盲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抓了好多人…”
　　“好多人？”
　　“是，昨日午后，我去相国寺摆摊，刚到那就被他们抓了……当时一起被抓还有很多女孩。”
　　足足想了好一会儿，梅殊才明白，李璟应该是认为辽国奸细的接头者跟自己一样，年纪不大、道姑装扮、相国寺摆摊，所以把符合这些特点的人都抓了进来。
　　如果是这样，李璄应该会对她们挨个进行审讯，只要找到真正的奸细，也许……就会把她们放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熬，熬到找出奸细的那一日。自己是铁打的身体，倒也无妨，但阿盲眼睛看不见，身上又有伤，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她伸出手，隔着栅栏捋开阿盲额前的乱发，又将外袍脱下来替她披上，接着拣了些干净的席草给她铺上，扶她躺下。
　　阿盲身体早已虚弱到极致，躺在席草上便昏睡过去了。
　　梅殊整理了一下自己，又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牢房：不大的一方地，昏暗无光，外面果真摆着铁锁链、铁钉、油锅、大瓮……
　　她打了个寒噤，再次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相，代表性命的地纹确实是在十几岁的当头拐了个大弯，老爹以前说这是“主遇危难，有贵人相扶”，梅殊扶额：看来，老爹只算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