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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原生之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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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A城后的日子,朗晴仿佛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和公寓的两点一线之间。
她切断了与家人的联系,手机里来自家乡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堆积如山,她却像没看见一般,任由它们在通知栏里沉默。
“朗晴,你最近状态不太对。”社会新闻部主任老周在某天下午把她叫到办公室,关切地问,“要不要休息几天?”
朗晴摇摇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工作能让我忘记烦恼。”
这是实话。
在追踪一桩跨省污染案的线索时,在深夜赶稿的焦头烂额中,在采访各色人物的忙碌里,她才能暂时忘记家乡那场令人窒息的闹剧,忘记父亲坐在轮椅上无助的模样,忘记母亲躲闪的眼神和亲戚们贪婪的嘴脸。
她主动请缨,接下了好几个深度调查选题,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
同事们私下议论着她突如其来的工作狂模式,只有朗晴自己知道,她是在用疲惫麻痹那颗被亲情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顾征找过她几次。
第一次是电话,她没接;第二次他直接来到办公室楼下,她借口要加班躲了过去;第三次,他在她公寓楼下等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深夜十一点朗晴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
“我们谈谈。”顾征拉住正要躲开的朗晴,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就五分钟。”
朗晴看着他被路灯拉长的身影,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担忧,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附近的小公园,初秋的晚风已带着凉意,吹拂着朗晴多日未认真打理的头发。她紧了紧外套,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
“我理解你为什么逃避,”顾征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色,“但我没有放弃我们的感情。”
朗晴苦笑着摇头:“现实不是只有感情就够的,你家不能接受我家的要求,我家不肯让步,我们能怎么办?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特别是在中国家庭中。”
“如果我们不要那些繁文缛节呢?”顾征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困难呢?”
朗晴沉默了。
月光下,顾征的眼睛明亮而坚定,让她几乎要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但理智很快拉回了她的思绪。
“顾征,我二十四岁了,不是十七岁那个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的小女孩。”她轻声说,“我理解你父母为什么会生气,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对方家庭太过分。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整理着思绪:“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的价值被用彩礼和房产来衡量。同时,我也明白,婚姻需要物质基础。我不赞同我家人把婚姻当交易的做法,但我也不能认同完全不顾现实条件的裸婚。”
顾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可能让咱们裸婚的啊。其实……我父母想见见你。”
朗晴愣住了:“现在?在这种情况之下?”
“正是现在,才更需要见一面。”顾征握住她的手,“让他们了解真实的你,而不是通过你家人的要求来认识你。”
这个提议让朗晴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的是,也许能从顾征父母那里得到她渴望的理解与接纳;害怕的是,万一他们也像自己的家人一样,用物质条件来衡量她的价值。
再三犹豫后,为了还在坚守这段感情的顾征,朗晴最终还是答应了。
周末,朗晴精心挑选了礼物,带着忐忑的心情随顾征来到了他父母家。
与朗晴想象中不同,顾征父母住在城西一个普通的小区里,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顾母系着围裙来开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是朗晴吧?快请进。”
顾父从沙发上站起身,礼貌地点头示意。
他戴着金边眼镜,气质儒雅,确实符合退休教师的形象。
“叔叔阿姨好,这是一点小心意。”朗晴递上准备好的茶叶和丝巾。
顾母接过礼物,笑着拉她坐下:“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顾征,快去倒茶。”
简单的寒暄后,气氛一度有些尴尬。朗晴不知该如何开口,顾征的父母也似乎在斟酌措辞。
最终还是顾父打破了沉默:“朗晴,顾征跟我们说了你家的情况,我们很理解你的处境。”
这句话让朗晴的眼眶微微发热,她没想到开场会是这样一句体贴的话。
“谢谢叔叔的理解。”她轻声说,“对于我家人提出的那些要求,我感到非常抱歉,那并不代表我的想法。”
顾母点点头:“我们明白,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会因此对你有看法。”
“其实,”顾父推了推眼镜,“我们今天请你来,是想真诚地谈谈你和顾征的未来。”
他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我和顾征妈妈这些年的积蓄,我们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我们也明白,婚姻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
朗晴惊讶地看着那份存款证明,上面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我们的想法是,”顾母接过话头,“我们可以出首付,帮你们在A城买一套房子,写你们两个人的名字,贷款由你们自己偿还。至于彩礼……”
她看了看顾父,继续说道:“我们愿意出十万,这个数字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也取个吉利。但这笔钱我们希望能直接交到你手上,由你决定如何使用。”
朗晴愣住了,这个方案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不仅是条件的合理,更是对方表现出的尊重和理解。
“当然,”顾父补充道,“我们也理解你家里的困难。如果你愿意,可以从彩礼中拿出一部分帮助父母,但我们希望这是你的自主决定,而不是被强迫的。”
“另外,三金、衣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花销,这个你们可以先去市场上看,给我们报个费用,买的时候一并给你们。”顾母收了个尾。
朗晴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婚恋问题中感受到被当作一个独立个体来尊重,而不是交易的筹码或家族的附属品。
“谢谢……谢谢叔叔阿姨。”她哽咽着说,“这比我想象的要好太多。”
顾母轻轻拍拍她的手:“孩子,我们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婚姻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意相通,相互扶持。物质条件固然重要,但不应该成为幸福的阻碍。”
那天的谈话持续了很久。顾征父母详细解释了他们的打算,包括婚礼的简办、未来生活的规划等等。
每一个细节都体现着这个家庭的通情达理和对朗晴的尊重。
离开时,顾母拉着朗晴的手说:“以后常来家里坐坐,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回程的车上,朗晴久久没有说话。
顾征担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父母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
朗晴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不是的。我只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正常的家庭是这样沟通的。”
顾征笑了笑,“以后我们也会组成正常的家庭的。”
“可是,你家人没提陪嫁的事儿,我其实……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能力出这个陪嫁,所以我对这点一直很忐忑。”
顾征拍拍她的手背,“他们没提,自然也就没打算要,你家里给你啥,你就自己拿着呗。”
朗晴心里很不好意思,但现在的状况,她也没办法跟家里提。
那天晚上,朗晴辗转反侧。
她想起了顾征父母温和而坚定的态度,想起了他们为小辈考虑周详的方案,想起了他们给予的尊重和理解。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己家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那种把婚姻当作交易的价值观,那种要求她为家庭无限牺牲的期待。
她突然明白,破除原生家庭的桎梏,不是要断绝关系,而是要重新定义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她可以是孝顺的女儿,关切的姐姐,但不必须是家族的牺牲品。
同时,她也清楚地认识到:婚姻需要物质基础,但不能被物质所绑架;女性应该维护自己的经济权益,但不能把婚姻当作敛财的工具。
第二天清晨,朗晴给顾征发了条长微信:
“我想好了,我同意结婚。但有几个前提:第一,房子首付可以接受你父母的帮助,但贷款必须由我们共同承担,房产证上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第二,彩礼十万,我会留下四万作为我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剩下的给我父母,这是我自愿的孝心,不是被勒索的赎金;第三,婚礼从简,不搞那些铺张浪费的仪式。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去登记。”
微信发出去不到一分钟,顾征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都同意!”他的声音里满是激动,“朗晴,谢谢你愿意迈出这一步。”
“不过,”朗晴平静地补充,“在登记之前,我需要跟我父母通个电话,管他们理不理解,我都应该告诉他们我的决定。”
挂断顾征的电话后,朗晴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母亲疲惫的声音:“喂?”
“妈,我要结婚了。”朗晴直截了当地说,“不办婚礼,不请客,就我和顾征去旅行结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母亲颤抖的声音:“你这是在打我们的脸啊!亲戚们会怎么说?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在亲戚面前抬头?”
“妈,”朗晴平静却坚定地说,“我的人生不是为了活给亲戚看的。爸爸生病,你们瞒着我,是怕影响我;现在我要结婚,你们又要为了面子牺牲我的幸福。这样的‘爱’,我承受不起。”
母亲在电话那头哭了:“你不懂,家里现在这个情况……你弟弟将来还要上学、结婚……”
“我懂,”朗晴打断她,“正是因为懂,我才要选择自己的路。我会继续尽孝,照顾你们,每个月会寄钱回家,但我不会用自己的人生去满足别人的期待。朗昊的未来要靠他自己努力,我不是他的提款机。”
母亲的哭声更大了:“你怎么这么狠心……”
“不是我狠心,是你们太贪心。”朗晴闭上眼睛,感受着心中的刺痛,“妈,我爱你们,但我首先得爱我自己,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挂断电话后,朗晴坐在窗前,看着晨曦中的城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
一周后,她和顾征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彼此坚定的眼神和那本鲜红的结婚证。
站在民政局门口,朗晴拿着结婚证,对顾征说:“这可能不是最完美的开始,但我们会创造属于我们的生活。”
顾征牵起她的手:“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他们决定去云南旅行,作为新婚的纪念。
在玉龙雪山下,朗晴收到了一条长长的微信,是母亲发来的。
“晴晴,你走后,我想了很多,也许我们真的错了,总是用自以为好的方式对你,却忘了问你要什么。你大伯那边,我已经说清楚了,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你爸的情况稳定,不用担心。有空……带顾征回家吃个饭。”
朗晴把手机贴近胸口,眼泪在雪山阳光下闪烁如钻石。
这不是妥协的泪水,而是释然的泪水——她终于在与原生家庭的博弈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声音。
回程的飞机上,朗晴靠在顾征肩头,看着窗外的云海。
“在想什么?”顾征轻声问。
“在想,”朗晴微笑,“现代女性的独立,不仅是经济上的自足,更是敢于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为之负责的勇气。我们不该被传统绑架,也不该为爱情盲目。在婚姻中维护自己的权益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保持自我的完整和尊严。”
顾征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我欣赏的就是这样的你——清醒、独立,知道自己要什么。”
飞机穿过云层,迎来一片晴空。
朗晴知道,前路还会有风雨,原生家庭的羁绊不会一夜消失,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破茧成蝶,如何在传统与现代、家庭与自我之间找到平衡。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长——不是决绝的割裂,而是有界限的共生;不是盲目的叛逆,而是理性的选择;不是脆弱的逃避,而是勇敢的面对。
而她,终于踏上了这条破茧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