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封喉》浮切辞

5、秘密盟会

　　谢惟则正欲跃起，脚上却缠来一阵力道，他低头看见顾随懒洋洋地躺在舟中，将他一并勾倒在窄窄船舱之中。

　　这是要他按捺不动的意思。

　　下一刻，小船被水下的力量瞬间从侧掀翻，他们二人齐刷刷都落入水中。

　　谢惟则早有准备，十分镇静，他水下闭气功夫纯熟之至，可以熬上许久。可此刻悬在水里，天高地迥，水深波平，他却一阵茫然了，不知自己该如何动作。

　　是要浮出水面，还是要继续等待？

　　他回想以往，种种行动都有明确目标，静是埋伏，动是伺机，追是乘胜，逃是撤退，哪有这样不上不下、不动不静的尴尬时刻？

　　谢惟则未思考出个出路来，却见身周诡谲湖水里遥遥晃动着几个黑影，他又去找顾随，但见顾随一双眼也在幽深黑暗里望向他。

　　那种奇妙的异样感觉又腾起来，谢惟则想，是哪里不对？让他觉得熟悉又让他觉得陌生。

　　是顾随这双眼睛？

　　谢惟则总觉得那里头是两潭色泽诡秘的深渊。

　　顾随在唇前竖起手指，仿佛是要他噤声，谢惟则眉头略皱，水中本就不能说话，却看到那根手指幽幽一动，谢惟则忽然觉得腰间两处穴位被一道强劲水流击中，他一下猝不及防，憋着的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顾随朝他微笑了一下，下一刻风度全无，忽得捂着胸口也挣扎起来，手舞足蹈全无章法，活脱脱一幅溺水鬼的挣命模样，就是偏偏一双眼睛，还满是揶揄风光。

　　谢惟则总算懂了，这是要他们俩装成个不会水性的凡夫俗子。

　　他还当真未试过呛水是种什么感受，谢惟则试着松了松口鼻，总算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给溺晕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一间小室中。

　　谢惟则从雕花架子床上坐起，这房间长宽各约七八步，一家屏风上绘着百花，还有黄铜连枝灯、绣架、花几、衣架、梳妆桌等，顾随正坐在那梳妆桌前的圆凳上，眨着眼睛看他。

　　“过了多久了？”

　　谢惟则不问他们身处何方，却要先问自己失去了多久意识，顾随微笑，愈加笃定他是个老练的杀手，并且是个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镇静的高手，唯一紧张的是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时候。

　　“大约两刻而已。”

　　谢惟则冷道，“太久了。”

　　顾随笑道，“你毕竟先被我激了穴道，情理之中。”

　　谢惟则浑身还是湿的，看顾随却已浑身干爽，他站起谛听了片刻房间周围环境，又检查了门扉，果不其然，从里打不开。

　　他思考着一个问题，会不会香莲会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这只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可是为什么？如果要杀他，顾随大可以直接和他打一场，绕这样一个圈子才杀人，太不合常理了。

　　“谢兄，你方才是不是在想，香莲会是不是我编出来的，目的就是把你骗到这儿来？”顾随老神在在，站起来还特地抖了抖自己干燥的新衣服。

　　谢惟则摇头道，“若是要设局囚禁，被抓的人身上必然有别人想要慢慢审问出的东西，而我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秘密的人。”

　　“哦？可你身上有没有秘密，这就要看抓你的人是如何想的了。”

　　谢惟则连对自己的安危都十分淡漠，“无所谓。但我暂时还不能死，若实在有人要来问我，那我只能杀了他。”他此刻已看清了顾随身上是换过的衣裳，他找了一下房中，唯有衣架上还挂着一套干衣，只是展开一看，却是一套女子裙装。

　　寻常人等若是只有女子衣裳可穿，定然要做一番羞耻挣扎，谢惟则却十分坦然，他甚至拿起放到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

　　顾随啧啧两声，“你还说你无趣，世上有趣到见着罗裙便要穿的男子可不多。”

　　谢惟则又将裙装放下，“衣物不过身外之物，但这件还是算了，我穿不下。”他以往也缩骨穿过女子衣物，只不过如今若是在湿透的衣服和缩骨之间选一个，还是前者舒坦一些。

　　谢惟则重在床边坐下，湿透的头发在他眼前滴下水珠，顾随方才浑不在意地先挑走了房中的男装，如今心里也没有一丝过意不去，他用扇子挑起了一方帕子，甩腕一抛，扔到了谢惟则腿上。

　　谢惟则擦过鼻尖时动作顿了顿，他抹完水后将手帕轻飘飘地扔到了地上，“上面有迷香。”说完，他抬头望着顾随，微笑道，“这房间里的迷香品质太次，我现在才闻出来。顾随，怎么你也不受影响？”

　　顾随敲了两下扇子，“早说了在下天下第一风月中人，世上种种迷香情药，我自然都——全都闻得不要再闻了。”

　　谢惟则却笑容一顿，古怪问道，“为何迷香也与风月有关？”

　　“那是自然。”顾随走来望着谢惟则这张脸，如喷烟般缓缓吐气，好似其中也是世上一等蛊惑香药，“若是缠郎碰上烈女，任他千般手段也沾不到美人一片衣角，此时恰有一种迷烟，吹一口气便神思迷蒙，吹两口便腰软眼花，吹三口便不省人事，那么接下来，钗环也好，罗裙也罢……”

　　他言尽于此，句尾全散在暧昧留白里，勾人无限遐想。

　　谢惟则好似正陷在他勾勒出的此番画面中，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满室皆静。

　　忽然，门扉传来动静。两人齐齐朝门口望去，但见门外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正微微躬身要为他们二位引路。

　　顾随与谢惟则对视一眼，各自收敛动作，一前一后跟在此人身后步入了走廊之中。

　　未走出十数步，两人忽然都听得一阵声响自墙壁外淌过。

　　并且这种声音环绕不绝，一阵激荡后，才渐渐平息，但只要仔细聆听，便仍然能听见细微的流动声。

　　没错，他们居然听见，从顶端和四周，都传来了水声。

　　莫非，方才那房间没有窗户，是因为这整座建筑，都在水下？

　　在水下建屋所需的工艺与财力都非同小可，谢惟则联想到那找了全城都未发现的奇怪武器，说不定和此处的设计人便是一个？难道顾随误打误撞发现的铁鞋，当真与朱楹被谋害一案有所关联？

　　他本不过是偶然到了榴州，偶然撞见了一桩命案，现在走在这里，却是真的有些好奇起来了。

　　谢惟则不禁想道，他都多久未有过好奇这种感觉了？

　　走廊虽拐了几个弯，但从距离来说，与他们醒来时所在的那房间却并未相距太远。领路的人走到又一扇门前，门口有一方矮桌，上面摆放着一个面具。

　　这人开口道，“我们只邀请了香莲居士一位客人，你们却来了两人，因此只有一位可用面具覆面。”

　　顾随笑着拿起面具，按住谢惟则替他戴上，嘴上偏道，“这位是我的徒儿，虽是刚刚入这风月门，却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更难得的是，我徒儿……既纯稚如白瓷，又汲渴似染缸，难得来此温柔乡，做师父的自然要担待些。”

　　他手里动作已完，眼睛却仍盯着谢惟则，笑意不减，嘴形无声哄道，“喊句师父听听。”

　　谢惟则看着他，毫无顾忌地念道，“多谢师父领我见世面。”

　　顾随心道，好一个冷心冷情的谢惟则！竟然连师父都能随口叫来，他莫不是连师父都没有，当真是孤零零一根独苗、一柄孤刀？

　　引路人见他们整饬完毕，一推门扉，顿时里头暖光软香一同涌出，扑在两人面上。

　　顾随仿佛乐极，一把将扇子也扔掉，谢惟则忙当空接住，只见他这刚得来的便宜师父两袖一甩，谢惟则跟在他后头走入，被浓香薰得眉头一皱，再看顾随那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模样，好似正要大展身手，活像个登徒浪子踏进红绡帐里，饥荒饿狼望见一群膘肥肉羊。

　　再一看房里光景，却既没有红烛软帐，更没有娇媚美人，一张长长桃木桌，围一圈坐着不到十个男人，个个脸上都戴着面具。

　　而他们面前，一人摆着一只鞋子。

　　这些鞋子小得只有三寸大小，谢惟则一眼认出，同潘记铁铺中定制的那铁鞋模样相似。

　　中间坐在桌头的那人看来地位略高，见顾随这样大剌剌进来，坦坦荡荡将一张风流皮囊露在众人眼里，不由得一怔，接着拱手道，“居士洒脱。”

　　顾随笑道，“好说好说，你们榴州哪，就是忒不成体统了，在我们老家那，爱莲方是雅士美德。我来游一月，每日在街上便看那些女子的脚，个个又宽又大，好似只船！偏偏连男子都不以为意，我还以为这品莲的美俗，早在这儿死绝了！”

　　他这番话切中在场所有人心中私密，一双双面具后射出艳羡精光。为首之人又施一礼，“今日得遇居士，是我辈有幸。”

　　接着便同顾随介绍道，“我会众人，皆以一种香莲品式之名给自己取个别号，我最爱那缠得端端正正，窄似小弓的，便自号‘四照’。”

　　他说罢，其余人等也皆起来见礼，果然个个有花样，样样有来头。待一圈说完，便可落座，只是留给顾随的桌尾，却只有一张椅子。

　　谢惟则既然装成他徒弟，自觉准备站在后头。

　　他还未退出一步，顾随一把将他手腕擒住。谢惟则本能想甩，但顾随扣得死紧，一个巧力还将他拽到了自己腿上。

　　“徒儿，今日这酒可是世间难觅的三寸金莲酒，必得盛在真正的小脚女子穿过的鞋里才能得这名头。如此珍品，师父好心带你开开眼，香香嘴。”

　　谢惟则这几日听他讲了许多有关女子裹脚之事，他虽从其中没觉出半点旖旎，可这宛如酷刑一般的过程和那些诡异的风俗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他此刻一听，本就苍白的面色不由得更加难看一分。

　　他也不管自己那劳什子的洁癖了，坐在顾随腿上向后一靠，借着姿势将自己的唇与顾随的耳挡得严严实实，“你敢叫我喝，我就把这里的人全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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