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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铁鞋香莲 ...


  •   谢惟则与顾随站在城西一家铁铺前。这已是他们寻的第三家铁铺。

      此刻青天白日,骄阳当头,谢惟则一张脸却仍然显得苍白,并且一滴汗都未渗出。他今日换回了白衣,看着愈加瘦削。

      他最终答应了协查顾随,却不是受他要挟,或是被财打动,自然更不是因为心中道义。

      而是因为顾随那把扇子,“天下第一”的背面还有四个大字,“风月高手”。

      若顾随当真是个中高手,谢惟则自觉不吝啬于向他请教,或者说……他还有更快捷的方法,比如直接扣下这人,让他做自己的帮手。

      他们各有计划,此刻却得并肩而站。这家铁铺的主人姓潘,约莫四十上下,正光着膀子在炉前打铁。

      顾随举起手中画像,朝老板问道,“店家,你这铺子里最近可有打过这样的武器?”

      潘老板凑近一看,但见上面画着一柄细长家伙,模样却十分古怪,摇摇头道,“不记得,想来没有的。”

      这一家也没有。顾随打开扇子摇风,却并未转身就走,他又问道,“那你这铺子平时会借给别人使用吗?”

      “哪会有这种事情?这里就我潘老五一个,还有我两个学徒。”他说着,招呼后头两个少年出来,过来也认了图像,说都未见过。

      谢惟则道,“再去下一家。”

      顾随显然十分遗憾,可他们二人刚刚转身,他眼光忽然瞟到什么,又转了回来,遥指着铺子中货架上的一样东西,向潘老板问道,“那是什么?”

      谢惟则看去,却发现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

      它也是由铁铸成的,样子却有一些像铁碗,但碗壁与碗底相比却高了太多,更怪的是,它底部一头着地,一头却支出小足支撑。

      谢惟则也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不由感觉,天下确实是很大。

      潘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却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神情。谢惟则不认识那东西,却熟悉这种表情,那只会出现在知道了一些难言之隐的人脸上。

      潘老板对顾随道,“这……别人来定做的,我就照着做了呗。”

      顾随目光灼灼,笑道,“这么说,老板不晓得那是什么咯?”

      “就……晓不晓得什么的,跟、跟我也不搭界嘛。”

      潘老板的两个学徒都好奇地看向他,潘老板在他们背后各拍了一记,吓唬道赶紧回去干活。回头时脸上不遮掩地露出了厌烦的表情,显然是在怪罪顾随问的太多。

      等他们三人进了后头工坊,谢惟则问,“那是什么东西?”

      顾随嗤笑一声,笃定道,“铁绣鞋。”见他并未露出了然神色,顾随又补充道,“本朝虽在女帝之后便明令禁止了女子缠足,但此种习俗毕竟已有两朝历史,短短三十年,恐怕还是拔不干净的。这双鞋,便是以三寸金莲鞋为式样打造的。”

      谢惟则直接步入其中,他走到架子前仔细打量着这东西,它确确实实只有三寸大小,仿佛可以托在手中。

      若是鞋子,女子的脚如何才能塞进去?谢惟则回忆了一下,在他看过的女人里,没有哪个人会有这么小的脚。那么,谢惟则想象了一下后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刑具。”

      他语音平淡,此话却引得顾随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顾随笑了半晌,神色一凛,他紧盯着这双铁绣鞋,“这种东西,明明总和流血有点关系,偏偏有人视若爱宝,还是你说得对,可不就是一种刑具……说起来,朱楹不也是缺了一双脚?”

      “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

      “官府正在排查昨日在楼内的宾客,但起码也有千人之数,若等他们个个问完,朱楹说不定都成白骨了。我们既然决定自己来查,那自然得找些与官家不同的路子。”

      他重新叫潘老板出来,“店家,这双铁鞋是谁向你定做的?”

      潘老板面色不虞,“我拿钱办事,主顾不让我说出去。”

      顾随道,“如果真想秘密定做,你主顾便会干脆叫你不许拿出来展示了,如今放在这当街的架子上,自然是有一种隐隐展示之意。既然他想让别人看见,那恐怕也是想……找些‘同道中人’的。”

      他将这“同道中人”四个字说得低声而暧昧,潘老板听得脸色更加鄙夷,眼神中油然流露,你长得人模狗样,怎么也有那种癖好?

      潘老板恶声恶气道,“你要是也是那什么,同道中人,怎么还不知道那个劳什子香莲会……”潘老板自知失言,立刻挥手将他们往外赶,“去去去,我什么都不晓得。”

      顾随眼光一暗,“香莲会”……

      谢惟则神色冷淡,潘老板一看就没有习过任何武艺,直接逼问他不就好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刚要动作,被顾随一扇子挡下。

      顾随道,“潘老板,那劳烦你按照这双铁鞋的样子,为我打造一模一样的十双,再按照我给你的五种图样——莲瓣、新月、和弓、竹萌、菱角*,各造十双,并且全都要摆在你这铺子最醒目的地方,务必要让人人都能看见。若是有旁人来问,你也不可说出谁是主顾,若是我要找那人来问,你便说,鹤舞客栈天字一号房,香莲居士相候。”

      潘老板气道,“你!你小子别拿我当传话筒!”

      顾随微笑,笑了一瞬却忽然出手,一柄纸扇宛如能切金断玉,直指潘老板眉心,另一手却变出一枚银子,“店家,我脾气也没那么好,这么好的一笔生意,你到底接是不接?”

      潘老板吓得哆嗦,连声道,“行行行……我做,我做……”

      两人步出铁铺,谢惟则问道,“为何我要出手时你拦着我,他不接单时却反而威胁了。”

      顾随悠然道,“初时我要问他对方是谁,就算威逼利诱说了出来,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那香莲会,所以要让对方来找我们。至于后来么……我给了钱他还摆谱,若是我不出手,便要砸钱,我早说过了,我小气得很。”

      谢惟则不置可否,他自然并不相信顾随常常挂在嘴边的“小气”之词。

      这个男人武功还未探出深浅,财力更不知有多雄厚,偏偏似乎也是初来榴州,纯凭兴趣便一掷千金要争美人初露……

      顾随是一个很容易令人感到好奇的男人。

      谢惟则来榴州,自然住的也是客栈。但他不会选最好最贵的,也不会挑最差最便宜的,他每次出行,恪守着要不引起注意的平凡准则。

      这次兴许是一个意外,因为以往那些时候,他根本不需要和这么多人打交道。

      谢惟则在客栈中又看了一本坊间话本,这讲述的是位美女对情郎一见倾心,夜里要奔去情郎所住的船上,奉献自身。

      他看完之后,本想将书投进火盆烧掉,但转念之间,他改变了主意。

      *
      鹤舞客栈,天字一号房。

      顾随听见叩门声响,他打开房门,看到了谢惟则。

      顾随靠在门口,笑道,“谢兄,夜半寻我,可有要事?”

      谢惟则平淡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顾随便邀请他走进房里。这确实是天字客房的配置,卧房之外竟还有个小套间,琴棋书画茶香酒样样齐全,顾随请他上案,谢惟则却更习惯站着讲话,他取出三册话本放在桌上,分别为《楚娃传》、《花间记》、《翠梅金莲团》。

      顾随眉梢一挑,“谢兄……你这是……”

      这三册自然都是榴州书市中的流行佳品,个个都有风月盛名在外。顾随支颐翻了翻,里头内容确是原本,字字香艳,句句火热。

      谢惟则却问,“依你看,这些书写得如何?”

      顾随缓缓道,“《楚娃传》凄楚幽艳,《花间记》戏谑娱情,这两本各有千秋,至于《翠梅金莲团》,则有些太过直白,初品不错,再品皱眉,终品便乏腻了。”

      “那就是,前两本写得不错了?在风月之物中,能算得上几品?”

      顾随又将他看了看,谢惟则夜里来同他探讨这些私密话本,怎么表情还如此古板?顾随终于失笑道,“依我看,若是世上风月共分九品,那这些,最多算个八品吧。”

      谢惟则沉吟片刻,“但这已经是我能在书市买到的最好的本子了。”

      顾随摇头,“谢兄,你不会还听信了这是什么‘金印秘藏’,还给了老板大价钱吧?”

      “价钱来说,倒也不算昂贵。”

      顾随愈发觉得谢惟则有些不同寻常,他美则美矣,如今却似乎美得没什么生机灵气,对这些男情女爱、价格低昂全无自己判断。他取来一笔,问道,“可介意我添改几字?”

      谢惟则点头应允,顾随便打开《楚娃传》,翻至浓情一页,将其中“摸”字改为“弹”字,将“吮”字改为“吞”字,又将几个反复出现的逐一改为“弄”、“揉”、“捻”、“撞”等,才道,“楚娃是位琴女,她若手上动作,便该以指扫人肌肤,而这李郎却是位隐名的将军,他若用嘴,吮便太轻柔了。”

      他搁下墨笔,将书递给谢惟则,却见谢惟则垂目细观,不发一语。顾随不免好奇,将谢惟则自额顶美人尖一直看到脚下靴顶,暗叹谢惟则定力好生了得,除了两扇睫羽翻页时上下扫动,他浑身都似乎对里头内容毫无所感。

      谢惟则看完修改,评价道,“文辞上用词变得丰富多端,较从前强了一些。”

      顾随正要为自己争辩两句,忽然耳朵一动,听见外头有喜鹊叫声。他从桌上收拾起另外两册,一并推到谢惟则手里,气愤道,“谢兄,那便是我才疏学浅,实在不敢贻笑大方了!请回吧。”

      谢惟则收下三册话本,也未道“告辞”转身便走,只不过他走到门口时,却露出了近日来头一个笑容。

      他背对顾随,低声笑道,“顾随,在你改字的时候,窗外的人便在等着了。”

      说罢,他关门走了。

      顾随在窗口望着楼下,他一直看到谢惟则的身影隐入了远巷之中,才吹了声口哨。

      叩开窗户的却不是喜鹊,而是一个女人。

      喜鹊倒挂入窗,无声跪在地上,低声禀报道,“被他发现,全是我的疏忽,请主人责罚。”

      顾随负手立在窗前,仍看着谢惟则消失的方向,他这张平素爱笑的风流面孔此刻却如最冷的月光,甚至双眼被清晖淬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寒翠之色。

      他未回头看喜鹊,更没有回答她,这种沉默让女人感到不寒而栗,她咬牙将袖箭滑到手心,正准备扎入自己肩膀以作惩罚。

      顾随此时开口了,“只有最没用处的人才喜欢自残。”

      喜鹊低声应道,“谢主人教诲。”

      顾随道,“查得如何?”

      “朱楹身上的情报确实不见踪迹了,如今官府一直在闹红楼里出入,探查起来有难度。至于谢惟则,属下……属下查不出他的来历。”

      “最远能查到哪里。”

      “他在四月十六骑马出文京,在历城的北渡口上船,然后一路到了榴州。他的马已经在历城卖了,不用典契,直接换钱。再之前的,便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没有籍贯、没有朋友、没有仇人。”

      顾随沉吟片刻,“这倒并不奇怪,他确实像初历尘世。但他的身法路数也不似哪家门派,他极有可能,是某个刺客组织的人。”

      喜鹊抬头道,“主人是怀疑,有人得知了朱楹身上藏有情报,并且很可能要和您交接,所以安排了刺客窃取吗?”

      顾随沉声,“我不需要推测,我只需要知道是不是在他身上。”

      “请主人吩咐。”

      顾随很淡地回复,“你擅长的伎俩对谢惟则是没有用处的,他……他似乎完全对女人没有兴趣。但他终究还没立刻离开,那他就肯定还有要做的事,不管他是不是装的,谢惟则似乎在找‘风月’。”

      喜鹊有些不解,风月是可以找的吗?

      顾随挥手,这是准许她退下的姿势。喜鹊不言,再次无声而迅速地自窗口离开了。

      人世间风月无边,而恰好,顾随就是其中的,一流高手。

      *:引用自《香莲品藻》方绚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您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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