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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怒火燎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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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惟则本已惯于杀人,也见过不少暴戾酷刑,不过今夜所见,仍然能在日后也让他常常怀想,这是一群女人的疯狂复仇,更是一群受害者的奋起报复,仇恨与痛苦压抑到今日,火星一洒,便是燎原怒火。
谢惟则看着五娘,她镇定、冷静、一往无前,握着火钳的手丝毫不抖,她方才敢爬到木板上去捡深池里的铁鞋,此刻便敢拖着残废的双足,用膝盖也要走完自己的复仇之路。
这是一种极易感染人的怒火,一个女人开始跟在她身后,然后是另一个,三个女人都默默膝行到方山章身边,她们都挂着奇异的冷漠和镇静,死死围盯着这个恶魔。方山章终于对她们无比恐惧起来,她们手脚没有力气,便直直用倒下身子的压住他的挣扎,最后,连王夫人和林娘子都沉默得上前,一人砸住了他的一条腿。
那双铁鞋已经再次被烧红,五娘高高举起火钳,鲜红的灼热在这夜里仿佛可以烧穿一切痛苦,一具惯于忍耐折磨的柔弱身躯,此刻坚毅得如同最高洁的处刑人。
顾随冷眼旁观,他既没赞同,也没阻止,只不过走到了瑟瑟发抖的小玲身后,隔着被子封了她的听觉,他垂下一只手挡住了少女的眼睛,在这狂恣血夜里显出一派慈悲为怀。谢惟则看了他一眼,恍惚想起先前他的那句,人到底是不是生来便有修罗血性,你默许她们自己动手,究竟是救人,还是杀人?
顾随似乎与他灵犀一通,他在这诡谲的夜里转头望向谢惟则,仍然在唇前竖起食指,朝他微笑着“嘘”了一声。
被顾随摸过的右手,此刻忽然颤抖了一瞬。谢惟则低头捂着自己右手,却发现它不是因为恐惧或是紧张,而是因为流淌其中的热血太过滚烫。
他闭上眼睛,耳畔响起方山章竭尽声息的痛苦叫喊。
尖叫渐渐止息,空气中传来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和烧焦的肉味。这种气味非常容易催人呕吐,那几个压在他身上的小妾都爬到一边干呕了起来,吐着吐着又不禁泪流满面,她们转头看着五娘,这个平时最爱笑脸送媚、曲意逢迎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决绝冷漠的神情?
五娘的力气也不大,但她用两只手一起牢牢握住火钳,不断将铁鞋套上方山章的脚,终于,她盯着那两只脚,扔掉了火钳,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爷,你看看啊!你自己低头看看!多么完美!”
五娘见方山章昏死过去,捡起火钳又狠狠朝他腿上伤口戳了下去,“给我醒过来!”
谢惟则也睁眼看了,一双只有三寸长短的铁鞋,被牢牢焊在这尊肥硕的躯体末端,无比诡异、怪奇、丑陋。可这样的畸形,不正是方山章所毕生追求的吗?
顾随悄声走到谢惟则身旁,小玲已经被他催睡过去,没见到这一幕幕景象。顾随握住五娘的手,俯身同她道,“他已害死了这么多女人,你不值得为了杀他,做那最后一个受他连累而死的女人。”
五娘忽然滚下两行泪,她心里实际也有害怕,怕到如今被一个陌生人温言两句,便也会动摇得落泪。
火钳被顾随接过,扔进了池里,他声音沉定,“如果官府要搜凶器,便让他们先把底下的尸骨都好好打捞出来罢。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等他进了牢里,我的金刚篦还在等着吮血啖肉。”
他一把将方山章拎起甩醒,直视着此人已经奄奄一息的双眼,沉声道,“我还有话要问,现在还不准死。”
“闹红楼头牌朱楹,二十日前命丧朱楼,死后双足不翼而飞,同你有没有干系?”
方山章眼神涣散,极力分辨了他在说什么,苍白嘴唇翕动片刻,要仔细谛听,才听出是“没有”两字。
顾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而问底下女人,“那一夜,半个城的男子都在闹红楼看热闹,你们应当也有印象,方山章当时在哪里?”
林娘子叫道,“他怎么不在,他就去了!”
方山章嘶着嘴唇勉力争辩,“贱、贱……”
顾随一把掐住他脖子,“闭嘴。”他又转向问五娘,“你说。”
五娘仰头道,“那一夜……那一夜他确实没去闹红楼。这恶魔早早便晓得朱楹要在那一夜拍卖,而且我似乎听说,这朱楹双足天生便小,但方山章不信女人的天足能好到哪儿去,时常在我们面前辱骂,他恨极了朱楹大出风头……他自个儿在家里也做了好些个仪式,把自己捧成个王,那一夜,这畜生确实全在宅子里作乐。”
顾随又低头看着五娘,片刻后,他似乎信了她的话。
顾随一根一根手指地松开扼住方山章颈项的手,这样一个肥硕的人,在他手里竟也像一只羸弱猎物,只剩两根手指时也能提在空中,顾随看了一眼他被焊进铁鞋的双足,对他笑道,“方老爷,自己用这双脚站在地上吧。”
方山章当然站立不住,他比这院中的所有女人都更狼狈地跪趴在了地上。没有一个人对他的丑态有一丝怜悯,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他的咎由自取。
夜风吹卷,满池莲花轻送荷风,柔媚地好似女子的招摇。谢惟则不信鬼神,但显然这方宅上下所有人,此刻看着这些摇曳的花叶,都生出一股悚然惊魂,仿佛是池底的那么多冤魂都攀附在了这本该洁净的莲花上,因果报应,前来夺命。
不过,顾随说要将他交给官府,便当真并未出手夺命。王夫人领着宅中诸位女眷,将晓得的方山章种种事迹都一一记下写成状纸,并讲了好几个同他来往的香莲会其他人士,顾随让谢惟则收好,拖着昏迷过去的方山章,在一院女子的流泪拜送中,出得门去。
谢惟则站在衙门对面的屋檐下,看到顾随将人和状纸扔在门口,回头朝他一笑,“谢兄!”此刻天已既白,霞光万道,顾随站在熹微天明之中,已全然不再管那些宵禁的规矩,朗声道,“今夜可有尽兴?不如跟我再去醉杯三白!”
谢惟则望着他,“此时不过寅时,再早的酒垆都还未挑出招帘,你要去哪里买醉?”
顾随缓缓沿街而走,同他道,“你不晓得,这世间爱酒之人太多,便自然有从早卖到晚的酒。榴州城里除了酒肆和酒垆,还有许多负贩肩挑、引车卖浆的散卖酒郎,有的是挑着前后两个竹篮,里头一边盛酒,一边就放几碟温着的小菜,有笋片、毛豆、凉虾;如果是推着车的,里头酒的花样也多,什么雷河大曲、琼泾烧酒、靠壁清之类的……哎呀,谢兄,要是如今是秋日,说不定还有卖蟹的呢,用竹端子舀一勺黄酒,买一只蟹,便是靠着墙垣独自望月,都是一桩美事了。”
他讲得平淡却又生动,谢惟则从未见过这样的市井生活,跟上几步又忍不住问道,“靠壁清是什么?”
“是用草药和大米酿的,初液放进瓯里,靠在墙边,等上个把月,酒就酿成了,喝来味道确实甘洌。榴州人这么叫它,换了其他地方,也有叫秋露白和竹叶青的,这两个名字更风雅,也更出名,你总听过了吧。”
他转头笑问,这一句同以往的那些试探全然不同,便只是本本真真的一句闲谈,谢惟则也不禁唇角泛笑,他道,“竹叶青的名字,我也是听过的。”
顾随同他走了条街,天色便已大亮,整座榴州城从阒静里渐渐苏醒,万象之声蛰伏松泛,这座睡了一夜的城呵出一个混杂了推门声、吆喝声、洒扫声、轱辘声的哈欠,两人转过街角,顾随的话全不作假,当真被他们撞见一个卖晨酒的贩夫。
今儿不巧,酒篓里六个坛子攒在一处,每个上头都贴了红纸,上书名称,只是瞧了一圈,也未见得靠壁清,顾随大方让开,让谢惟则来挑。谢惟则眼睛一眨,他此刻自然已摘了面罩,虽然一身黑衣瞧着兴许会让人疑心昨夜里做了什么勾当,可一张脸在晨光里却清白纯良得很,看得酒夫建言道,“小公子,你是哪家溜出来玩的不?要是没喝过这种浊水酒的,沽点艾贞酒鲜鲜舌头吧!”
谢惟则又看顾随,这一眼瞧得顾随摸摸下巴,谢惟则好骗好哄,这么一点新鲜都要他拿主意。
结果没等他开口,谢惟则便指着一坛道,“老板,沽二两这个吧。”
酒夫低头一看,“嗨哟,当真要的是这三顾酒?”
“嗯。名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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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许狼藉春风眠,只愿封侯得醉乡。*谢兄品味不错,这就选到了之中最烈的酒,传言寻常人喝了此酒,走一步头能晕得转三圈,才得名‘三顾’。”顾随倚着墙壁,闷下一口,似笑非笑看着谢惟则,将竹筒推到他唇边,挑眉问道,“你花的钱,你怎么不喝?”
谢惟则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我就不去做自己没把握的事了。反正你长着一张千杯不醉的脸,给你喝了。”
顾随奇道,“既然不喝,谢兄为何要买?”
谢惟则露出一个浅淡笑容,“我乐意。”
为他这一句乐意,顾随当真在晨间边走边饮,喝了整整一竹筒的三顾烈酒,到最后一滴下肚,两人已快走到客栈门前。顾随忽然道,“谢兄,昨夜奔波,如今可有什么感悟?”
谢惟则想了想,“我确实见到了许多……以往未想过的东西,方山章的癖好也罢,王夫人她们的私心与仇恨也罢,还有五娘,我初时看到她,我以为她……”
他见识的人还太少,他此刻不晓得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好,但顾随知道他的心思,他轻声道,“有句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谢惟则低声嗯了一句,“不知道她以后会如何……昨夜方山章说,他在香莲会那宅子里还关了几个女人,我们要去吗?”
顾随打了个哈欠,“哎,实际我倒是也已摸出她们被关在哪里,只不过未想好救出来该如何处置,兴许该让官府去操心。”
“你先前还说,救人比杀人容易,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却要管他们的以后路途,难道不是更难?”
顾随笑着摇摇头,却没回答,他掀起袍子便要跨进门槛,忽而按着额角,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谢惟则看了他一眼便被他讹上,顾随一臂将他捞过,半个身子压在肩上,眼角朝客栈里一人斜过去,低声道,“那人唇下一颗大痣,还生着毛,三角眼倒枣脸,莫不是王夫人讲的香莲会二把手,何昆何大人?”
*分别化用自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和金孟远《吴门新竹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您的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