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封喉》浮切辞

13、方宅地狱

　　方才手中火钳脱手太快，方山章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假山忽然崩塌，里头还多出了两个人来，这动静太大，吓得他都差点从圈椅中滑下，院中那些下人婆子更是慌了手脚，尤其是抬着被筒的那四个，本也晓得自己在做亏德阴损之事，如今更是怕得四人往四个方向逃去，都一撒手，那被子裹着姑娘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顾随按着谢惟则肩膀借力一撑，凌空跃过池上木板，踏着红线铃铛落到对岸，在被子落地前一脚勾起，接在了手中。他方才那功夫同闹红楼大出风头的那一跃似乎是同个招数，只不过今夜更加精熟，连那铃铛都未响动一声。

　　谢惟则跟着他跃过，半空中时便周身暗器四射，精准击中各名仆役关节，一个个都摔倒在地，跑也跑不脱，叫也叫不出。

　　顾随手中那被褥落开一角，露出里头一张哭皱了的姑娘小脸，嘴里堵着一团布巾，喊叫不得，她久久望着眼前这位救命恩人，接着茫然转头看了看现下身处和周遭环境，又是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顾随叹了一口气，“唉，姑娘。”他将人放到方才那张圈椅上，又转头对谢惟则道，“谢兄，你打还是我打？不过，这场面，兴许该说，你扫荡还是我扫荡？”

　　谢惟则垂眸看着在地上吓得瘫软的方山章，此人如今看清他二人，尤其是顾随这张脸毫无遮挡，一眼认出，可不就是这几日笼络得紧的香莲居士？他大叫了一声，“居士！你、你！你怎在这里！”

　　顾随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猜？说不定我是天王老子派来的，收你这种私违禁令、戕害妻妾的畜生。”

　　他闲闲站着却不动手，似乎主意打定，要让谢惟则去料理这人。谢惟则垂眸看着，简直都不想伸手拽他，实在嫌脏，他那日装成了顾随的好徒弟，为了掩人耳目，被他搂在腿上不自在了大半个晚上，又被那绣鞋里的酒膈应得胃袋发痛，如今看着这位方老爷，几笔账是该合在一块儿一并算了。

　　方山章已经抖如一团肉山，后头几个女人也怕得哆嗦起来，无奈她们根本走脱不开，也软在地上不知所措。谢惟则走到他跟前，甩出一把精铁匕首，刃上寒光砭人肌骨，他面无表情盯着这人的咽喉，忽然听到一句女人的声音。

　　“…等等！”

　　他抬头一看，是那几个女人里看起来最端庄的，她咬着嘴唇看向谢惟则，其他几个都不知她要做什么，怕得扯她，“姐姐！夫人！”

　　“两位不知何方神圣……路过我家宅子，是要来打家劫舍、害我家老爷性命的吗？”

　　顾随道，“非也非也，取他性命兴许是要的，不过打家劫舍，在下倒是毫无兴趣。”

　　“那你……你也是香莲会的人？”

　　顾随眯起眼睛，“我确实去过那地方三回，装神弄鬼，腌臢俗套，不过是你家老爷赁了一处郊外房子，上下左右修了几处水池，加上迷药致幻，就让那些蠢货以为进了水底洞府。那宅子里有女子闺阁，有夫妇寝室，还有会客、宴饮、下仆住处等一众房室，可香莲会的男人在里头聚会时，只用其中一间，还做的都是些无聊的看画吟诗、喝酒品鞋等俗事。这位夫人，你猜猜你家老爷，会不会在里头养了别的女人？会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还要替他维护吗？”

　　方山章叫道，“居士！你是不是晓得了那里头有几个女人，对，对，是有！你看上了？你也想玩？这话好说的，你带你徒儿来这里打打杀杀——”

　　“我是他的正房妻子，我姓王。”女人竟然直接打断了他，她最初几个字还有些颤抖，可她看着顾随，目光越来越镇定，扬声道，“不知何方义士路过此地，小女子叩首谢拜！”

　　方山章愣住了，片刻后意识到了什么，“住嘴！贱人！住嘴！”

　　谢惟则冷冷看他一眼，忽然一刀起落，扎在他腿上，痛得他大叫失声。

　　王夫人长跪起身，字字掷地有声，“小女子求义士暂不杀他，非为求情，乃为陈情！我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一刀了结，太便宜他！”

　　“方山章不顾朝廷禁令，痴迷女子畸足！以秀才功名求娶商贾女儿，过门后便威逼利诱，胁迫女子断足缠脚！前朝女子缠足，皆是从孩提时起，他家中姊妹有父母看养无法下手，便专娶妻妾以供淫乐，我们进门时都已经是十六七八，甚而有的已过二十，天足早已定型，生生拗断，痛裂发肤！”

　　“方山章为缠足一道，在泡脚水中掺软骨粉，我们如今全身无力，手连笔都提不动！他用我们出嫁前最爱的衣裳裁作裹脚布，折断发钗扎我们的脚，跟我们说那些都比不上一双金莲！他在我们足底放上瓷片，让我们脚骨生生磨断！”

　　王夫人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字字锥心，她哭得快要说不下去，第二个女人立刻哭着接道，“义士，王娘子是第三房正室了，你可知前两任都是怎么没的？一个受不了了投井死了，另一个就像今天的小玲，想翻墙出去，被他安上的刺捅穿，挂在了墙头！我虽是妾，可来得早，这么多年，我都忘不掉那恐怖的场面！我至今晚上闭上眼，那半截身子，晃着两只小脚，还会在我梦里出现！”

　　这女人继续道，“我姓林，天生脚便小些，恐怕那个老畜生也是因着这个看中的我，我虽然能受得住多些，可这条贱命活得更长，那也只是我的苦痛更长罢了！”

　　“两位义士，方山章简直是个恶魔！他逼迫缠足还不够，他还各种定制铁鞋，将我们的脚都要固定成他想要的形状……定了形后，有时他又要逼我们脱了鞋、解开布，赤脚在一地的糖粉上跳舞，若是脚合他心意，便由他舔掉，若是不满意……他便会叫鸡、叫狗甚至叫猪来舔掉……”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尖喙，啊啊啊！多少个女人死了，不准解开，不准沐足，烂疮从脚底开始生，一直长到脸上！死了就丢在莲池里头，这些花，全都是毒的！！”

　　她说着浑身又发抖起来，揪着头发尖叫，可怕的梦魇如影随形，已如附骨之疽。

　　其他几个女人都纷纷控诉起来，各自抖如筛糠，谢惟则皱眉听完这一桩桩离奇虐待，身旁忽然响起顾随声音，“各位都已饱受折磨如此之久，可是今日这位小玲被送来，你们老爷要直接把她的脚塞进烧红的铁鞋，怎么只有一位五娘愿意出来救她一救？”

　　其他几人一时噤声，看着顾随又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不关我事”，抱着头默默流泪。林娘子回道，“义士明鉴，我们心中虽也不忍，可是谁敢去出这个头，我们这些弱女子，本就活得太不容易了……”

　　“够了。”王夫人打断了她，她此刻已经有些平静，挂着泪痕面朝顾随道，“义士，兴许你当我们懦弱无能，小女子也认了。我可以说，我们就是有私心，我们就是心肠歹毒！我晓得，她晓得，我们都晓得，只要老爷娶来一个，我们这些老的便能松一口气，如果新来的耐玩，或者如五娘这般，还肯自己讨好那恶魔的，我们更是能松快一段时日。”

　　王夫人脸上浮现一丝自嘲笑容，“我们或许也有罪孽，可这都比不上，我们得活下去。这池子越挖越深，因为里头填的人越来越多了啊！方山章他吃着我们这些女人家里的钱，不准我回门，娘家来人时不准我把脚露出。他知道寻常女人麻烦，便去买妓馆的女人回来，别人说他救风尘，我们都知道，那种地方的女人价钱低、好打骂、听管教！”

　　她忽然发狂扑到方山章身上，可久经药粉侵蚀的全身都已没了力气，连打他都不痛不痒，她哭着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其他女人见状，更是哭成一团，哀哭不息。

　　顾随看了王夫人一会儿，忽然道，“你有自私心，也有坦荡怀，比那些伪君子畅快多了！我身上带了一样东西，叫金刚篦，它削铁如泥，只要轻轻在肉上一蹭，三岁孩童都可以握着伤人。你们这样手脚无力的，最适合用它，将方老爷皮肉片片削落。”

　　这些女人都抬头看他，脸上现出一种向往神色，顾随顿了顿又问，“只是，你们有动手杀人的觉悟吗？”

　　女人们一怔，这才细细咀嚼起这其中意味来。

　　她们饱受方山章的折磨，自然日夜盼望他死无葬身之地，可她们日思夜想的，也不过是哪天他罪行败露官府捉人，或是如此刻一般，天降神兵路过义士，总之，她们想了数十种能让方山章痛苦死去的法子，但那些捉刀行刑的人，却总是一位位面目朗然孔武有力的男子。

　　王夫人嘴唇一抖，还未说话，林娘子先道，“不若、不若我们报官，朝廷有王法，哪怕二位大侠是豪情义士，肯为我们出头，我们这些做女人的，实在也怕动了私刑反而连累了你们。”

　　顾随含笑，“倒是也对。”他又转向王夫人，“夫人，你如何说？”

　　此时痛晕过去的方山章又苏醒过来，失血过多令他脸色惨白，吊着一口气大骂妻妾，王夫人冷笑着看他，转向顾随回道，“大侠，我不瞒你，我虽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可我应当是没那胆量，我实在怕今后噩梦缠身，进了这个门，我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懦弱、我没用、我连恨也恨得就只有半瓶子的水，我想让他死，可我不敢背上杀人的名头……”

　　“我敢！”一道声音如劈天碎石，在众人之间清脆响起。

　　顾随同谢惟则也转头一看，居然是五娘。

　　她此刻发髻全乱，眼红脸花，半边身子的衣裳还都污上了烂泥，袖子滴滴答答淌着水。她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物，正是方才顾随甩进池子里的铁鞋！

　　五娘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道，“两位义士在上，我名毕五娘，三岁被卖进烟烟阁，为保身子清白，苦学舞艺十年，终成阁内舞姬前三，十五岁被方山章赎身，进门一年，我什么都能忍，我什么苦都能吃，我知道姐姐们觉得我下贱、愚蠢、不要脸！可我不在乎！”

　　“但今日，我见他残害其他女子，我才知他过往害了这么多人，我决不能纵他活在世上！”

　　“我之哀乐全无所谓，我之生死也已置之度外！若义士怕脏了手，便授我以杀人法！”

　　她字字铿锵，震得其他女人愣怔无言，五娘又膝行去捡起火钳，夹住铁鞋搁到火里，她那吊梢桃子似的娇美双目里，燃起了比火盆中更加浓烈的怒火，“为证决心，诸位且看！我要让方山章的脚，伸进这里试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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