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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半莲池 ...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谢惟则拉高面罩,只剩一双眼露在外头,他看见顾随站在树下,他今夜也是一身黑衣,夜色将他身形削得高挑矫健,婆娑树影摇曳投下诡谲光影,晃动间融入他腕间的一串细碎银光中,在这样的夜里,恍似点点无主的游火。

      顾随浑身连把折扇都看不见踪影,更不见其他武器,但他负手站立在那里,自有一股从容自信。他等来了谢惟则,却也只有谢惟则一人。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你妹妹一道来。”

      谢惟则回道,“太危险了。”

      顾随同他走进小巷,夜间实施宵禁,他轻车熟路地带着谢惟则避过更夫。顾随贴在墙上,侧头望他,“阿凛姑娘见义勇为,当街抓贼扭送官府的事迹许多人都已晓得,今夜我们不过去找位脑满肠肥的富绅,阿凛姑娘难道还会觉得危险?”

      谢惟则逆着月光观察巷外的更夫是否走远,他都未看顾随便道,“危险的不是富绅,是你。”

      顾随挑眉,一手忽然扣上他手腕,将谢惟则拽在身后,“那谢兄怎么不觉得,靠近我会很危险?”

      他飞速带人穿过街衢,进了对面的小巷,谢惟则看着顾随这只手,过了片刻,不知是不是顾随此人三番两次同他交手,此刻他抓上来,谢惟则竟然也没有太多觉得肮脏的恶心之感。他紧跟在顾随身后穿梭于各条暗巷,又过了三条街,谢惟则才缓缓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我觉得,放你一个人在外头,更加危险。”

      顾随闻言,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月色之下,他竟然有些惊讶地笑了,“我就当你是不害怕我的意思了。”

      他转头继续向前快走,只不过今夜清晖太盛,照得街衢道中煌煌如昼,他们得时不时就藏进屋舍的影子里才能避过道道巡逻的耳目。有些影子太窄太小,谢惟则就站在他身侧背贴砖墙,顾随垂首喃喃道,“你不怕我,我很高兴。”

      据顾随所说,香莲会的四照主人实际是城西一处富绅人家,姓方名山章,十六岁便中了举人,到如今五十六岁了也还只是个举人,不过他倒不是那种久试不中、老来抱恨的书呆子,而是从中了举人后便不再钻研学问,更是从头门亲事开始便专挑商贾的女儿,到如今已是第三房妻子,个个都给他带来了豪富家产,把原本贫寒的家境倒是充得满满当当,算上房中十几房姨娘妾室,此人功名运势淡薄,财色两道却是风光无限。

      此刻他们二人已经到了方宅墙外,谢惟则打量着这圈围墙,寻常人家的防备有限,垒到这种高度还加了棘刺已属难得,但在他眼里还是约等于门户大敞。谢惟则问道,“你怎么确认那头目就是这里的主人?”

      顾随一笑,反问道,“谢兄,你以往被命令去杀人时,会问怎么确认的身份吗?”

      谢惟则对他这种试探已然熟悉,“我只能说,如果有人要我来杀你,我是绝对不会多问的。”

      顾随凑近说,“我对谢兄如此好奇,谢兄就不肯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谢惟则勾起唇角,“那不如你先跟我讲讲?你这样的身手,杀过多少人?又是为了什么而杀?”

      “明明头回见你时,虽然冷冷淡淡,却懵懂得很,我想逼问潘老板几句,你都要为我出手,那时候我便猜想,你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到如今,连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皱个眉,都仿佛是一道加在你身上的命令……”顾随的声音渐渐悠远,他忽然推着谢惟则的肩膀把他抵到墙上,月光为他的双目镀上幽荧,顾随盯着谢惟则这张脸,沉声道,“假如我说——谢惟则,我命令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

      谢惟则抬头看着他,瞳孔收缩,躯体和脑海仿佛同时都被无形之力紧紧攥住,顾随的眼睛好似有摄魂夺魄的邪异力量,谢惟则与他对视的每一个须臾,都在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一个逐渐苍白的自己。

      他在被蛊惑。

      最终,谢惟则咬牙,猛得发力握住顾随手腕,将他狠狠拽下试图甩开,虽然顾随连一个踉跄都没有,谢惟则深呼吸了几口,冷道,“我是来调查姓方的,不是来被你调查的。”

      顾随低笑一声,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对这种推拉试探似乎乐在其中,也知道见好就收。他随即飞身跃上墙头,声音飘散在风中,“至于方才那个问题,我怎么知道他就是香莲会的头领,哼,乌合之众的无聊游戏,我愿意查他都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谢惟则也跟着他落进院子,顺便听见了顾随的最后一句话——“但愿这里头的东西别跟那个无聊盟会一样乏善可陈,在下好歹也想,和谢兄能多一段可供日后怀想的好故事。”

      *
      阿凛趴在床上,谢惟则已看过一遍的话本,又被她借来再审查一遍,她读着读着,正看到薛平娘要被套上嫁衣去代姊出嫁,笔力老道文风凄艳,这一段写得尤其勾人。

      窗户纸上忽然闪过一个黑影。今夜月色很好,客栈窗外的竹子都清晰可见,阿凛绝不会错过那道迅速擦过的影子。

      她警觉地戒备起来,立刻把话本扣在床上,她的剑就在手边,手臂和腰间也缠着一圈梨花针,这样的场面没什么好怕的。

      阿凛已经缓缓将手移向了剑鞘,她耳廓稍动,听见这回是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

      方宅院子共有三进,谢惟则落地时环顾四周,此处正是庭院,园石假山、曲院荷风,一派闲情逸致。

      顾随先他一步,正要迈步向堂屋而去,忽然步子一顿,谢惟则眼前景色一闪,已经被他扯到了假山之中。

      他透过湖石缝隙看向眼前院中池塘,却发现其上横搭着四五条窄细的木板,莲叶在木板之间探头舒展,而木板与木板之间还牵连着无数红线,每条线上都缀着一枚铃铛。

      此时无风,铃铛却动了。

      伴着一阵细碎铃响,谢惟则听见一众人等走来院中的声音,为首之人步伐粗重,间或有皮鞭破空之声,其余几个的落地步伐却听来都零散杂乱,轻重不一,谢惟则皱眉,他还没听过什么样的人走路才会有这种声音,简直像是……受了重伤的母羊,一边淌血,一边拖着四足逃开。

      这群人终于走到了庭中池旁,但见一群女人之间簇拥着一个臃肿男子,身形与那日在香莲会所见的首领果然一模一样。

      顾随竖指噤声,他们继续看着假山外池边的这群人,方山章倚进一张圈椅,立刻有侍从在他对面也搬来一张小凳,却比平时人坐的高了许多,谢惟则看到方山章周围共有六名女子,她们人人见了这张高凳都面露淡淡的嫌恶表情,可方山章转头扫过她们时,又人人都换上一副恭谨表情。

      方山章开口了,“你们几个,这几日练得如何?”

      无人回应。他等了片刻,手掌一拍圈椅扶手,正要动怒,一个女子便答道,“妾已能着木屐作莲舞前三节。”

      “练了这么久,才三节?!”

      这名女子攥着手绢低头,她身旁另一个女人见她这模样,挑眉扬声道,“老爷,五娘想着老爷钟爱莲舞,怎么能不勤加苦练?五娘这几日白天便观莲叶模样,学那摇曳身姿,晚上便在房里苦练步伐,如今,已能跳八节了。”

      方山章转向她,笑眯眯道,“当真?五娘真是可心体贴,深得我意。”说罢,伸手便去牵她,五娘也千娇百媚地由他拉着,羞生两靥。方山章摩挲着五娘手背,道,“那五娘,便去池上木板舞一曲吧。”

      五娘转头一看那莲池上的细细木板,每条大约只有一尺宽,便是放在地上,双脚踩上去都要嫌太过狭窄,更不用说搁在水上,夜风吹过,五娘已能见到这几条又薄又窄的木板晃晃悠悠,荡得中间铃铛一阵乱响。

      五娘抖如筛糠,“老、老爷,这木板如此轻薄,五娘怕是、怕是学艺未精,没这个本事……”

      方山章拖了个觉得奇怪的长调,“咦?你若是那种脚大如船的,踩在上面自然不行,可五娘你的脚,是裹得最细、最香、最软的,我一贯觉得,五娘最最听话,也是我这院里最好的一双香莲,如今不过是要你去池上跳支舞,有什么难处?”

      五娘紧咬下唇,悄悄抬头看向其他女子,却见方才最先开口那个三姨娘,此刻对她只露出一个怜悯又嘲讽的微笑。五娘如遭雷击,顿时冷汗挂额,她战战兢兢道,“五娘、五娘愿跳……只是老爷,能否将木板——”

      “咳咳,五娘今日怎得如此多话,听来有些烦了。”

      五娘连忙道,“我跳!我跳!”她颤颤巍巍站起,险些摔倒,可也无人伸手扶她一扶,双足已被紧紧缠裹,束缚在一双仅有三寸的绣鞋之中。

      这双鞋上有华美金线、靡贵点翠、精细祥云,还有她的无尽鲜血。一双做得好似天上云的鞋,却是世间最恐怖的牢笼,她本是多么爱跳舞的一个女人啊,见过她在台上起舞的人,都说她像一只鹤,要么便是一只蝶,脚下如生翅,足尖能点风。

      五娘咬着牙,她连走过去的模样都谨记着方山章的教诲,要如风中的柳、要如水里的莲,她必须柔得弱不禁风,把血都禁锢在那长长的索命布条里,她还记得,老爷曾说过,她的每一步都美得好似踏月凌波。

      可是她也知道,这荷塘足有一人深,底下更是能没到腿的淤泥,她问过下人,为何要挖这么深的池子?下人说,这样子才能让上头的声响更好听、更悦耳。五娘当时还不晓得,这么宽的一方莲池,上头能有什么声音?原来,是要她来跳这一支危命的舞蹈,做奏响满院风荷的第一人。

      夜色下的莲池完全不似白日里的动人可爱,张张莲叶在风里朝她转过头来,开合之间,活似吃人的大嘴。

      她怕极了,膝盖一软,细脚别歪,直直朝莲池摔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您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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