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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莫斯科的空气变了一种颜色。
1996年1月6日,乔林斯基站在大街上,在五年前,他也像这样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天上开始下雨了,雨滴很小,浸湿了人们的大衣和衬衫的袖口。在几分钟之前,黑色的云压在莫斯科上空,风像骑兵一样扫荡着街道,地上仅存不多的枯叶和灰尘一起被卷起来,模糊了人们的视野。这是个罕见的没有下雪的冬天,但依旧十分寒冷。雪不再吸收人们心中的寒意,而是让它们四处飘散,降低了莫斯科上空的气温,积雨云也因此凝结起来。人们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母亲,他们母亲的身体在大地上四分五裂,他们脚底下踏着的,肺里进出着的,无一不是他们母亲的遗产。
人们似乎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残害他们的母亲,但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如何深爱她。他们曾盼望他在“解冻”中苏醒过来,挣脱冰雪的束缚,可她已经永远随着冰雪离去了。谎言像那些麻雀一样无处不在,真理在这片泥沼中寸步难行。似乎所有人都在欢笑着,也似乎所有人都在哭泣。迷茫的内心里容不得再一次的变动,看似充盈的大脑此时也只是流动着冰水。乔林斯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街上流动的人们,就像一条小溪,没人知道它的源头,更没人知道它的尽头。它或许会注入进大海,也可能变成一潭死水。积雨云压得近了,雨滴落到了乔林斯基的头顶。
寒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他的身体,钻进他的领口里。他裹紧了大衣,继续向前走去,拎着自己的皮箱。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回家,整理衣着后去看望他的祖父阿尔金·波波夫。那个老头已经化成一撮灰了,一想到他,乔林斯基的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和他的信仰一样,早就化成了粉末。各式各样的人主宰着任何一个时代,或许他们的消失也就逐渐抹去了时间在人们身上留下的印记。太阳蒙上了一层黑纱,惊雷夹杂着雨点咆哮着袭来,每一颗雨滴都像榴弹一般穿透着他的心脏。
对他祖父的死,他是没有多少悲伤可言的。他只认为这是每个人要经历的事情,也是自然而然要发生的事。或者说,他很高兴阿尔金能离开这个腐烂恶臭的地方,到天堂里享他的清福去。她多次改变自己的妆容,试图让自己变得像一个少女,但是却让她的容颜加速衰老,让她的子民们黑白混乱。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身上留下不可愈合的伤口。
“这是个狗娘养的时代......”他记得阿尔金前几天在电话里对他说过,“她只不过是一个衣着光鲜的老太婆,从外表上可以看到她珠光宝气的样子,看得到她一次次坎坷的经历,但这就是所有了,她再也拿不出来什么东西供你欣赏了。”阿尔金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皮包内再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的孩子也还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挨饿......乔马,你可以相信你自己的信仰,但你不能选择相信他们......我们很早之前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记得阿尔金在临终前对自己说过这几句话,但他现在已经只记得他浊重的喘息声了。
海燕在岩石上停顿了,前进的旅人回头走去,重新回到了那片污浊的沼泽当中。绝望在人们内心中不断膨胀着,又变成污言秽语和眼泪从人们的身体内流出来,就算说这是地狱也一点也不为过,只是少了他们想象中主持公道的上帝。苦难会将穷人变成无神论者,而那些从这些痛苦中得到利益的那些人,只会去感谢他们自己心目中的上帝,而不是这些利益真正的制造者。
他没有心力去悲伤,取而代之的是疲劳与木讷。如果有人再问一遍,他大概也只会笑着说出自己如何会落到这步境地,随后将自己封闭起来,陷入无边的沉默。
他抬头又看了一眼天空,冷硬的光将云层分开,像一把剑直插在大地上。他低下头,看到了墓地的大门。他甩了甩身上的水,回头看了一眼街上庸庸碌碌的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抬腿走了进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儿,彼得洛夫先生。”乔林斯基进了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办公桌上低着头看着报纸,手边有一杯茶水。后来他知道那人叫安东,他一直追问自己的身世,他简单叙述了一下,但并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告诉我,你究竟怎么被退了学啦!”安东点起了一根烟,两只眼睛瞪圆了看着他,“喀山大学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之前有没有服过兵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到赫留多夫那管交通去?”
“我去跟马赫洛夫说——也就是我以前部队里的上级,求求他让他帮我找个差事,他说可以,就把我给了赫留多夫。”他坐了下来,“我当然服过兵役,我在......炮兵连!”他想起了自己腰上和头上的伤疤和那次红场上的阅兵,他十分想对安东说出这一切,但他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打了一条狗,资本家的走狗!”他喝了一口茶水,愤愤说道,声音也似乎大了一些。“现在满街全是这种狗!”安东吸了一口烟,用烟头指着他,“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你看,这就是对你的惩罚!你今天先去档案室找斯塔陈科,明天来这里找我。从明天开始,你和我一起去巡逻。你的官还不小呢——怎么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他一眼看上了乔林斯基的肩章,“顺便一提,你的名字可真奇怪,你的父母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清楚,彼得洛夫先生。”他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咱们到时候再说吧!我先去找斯塔陈科。”随后他快步离开了这间屋子,安东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在后面尾随着他,“你知道档案室在哪吗?”没等他说完,他前面的门就重重关上了,扇出来的风让他的眼睛眨了眨。
“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明天是乔林斯基摆脱弥漫着烟尘和汽油的马路的第一天,可他的心情却依旧糟糕。安东没有太在意他,继续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在街上巡逻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安东看向窗外教堂的尖顶,又吸了一口烟。
第二天,安东在警察局里看到了他,他还是保持着昨天晚上他离开时的神情,脸上黑得像一块炭,嘴角直指着地下。安东叫了他一声,他就迅速站了起来,像是要把桌子掀翻一样。他看也没看安东就大步往门口挤,看起来他似乎不太在意有没有踩到人,估计他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也就没有必要照顾别人的感受了。“你知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安东快步跟在他后面,直到到了派出所门口,乔林斯基才停了下来,倚着大门看着身后的安东。这是一个社区警务室,平常来这里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安东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和刑警大队永远说再见的。他现在很庆幸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没有走自己的弯路,至少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乔林斯基摘下自己的帽子,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帽徽,安东看见他脑后浅棕色的头发遮住了一条伤疤,当他转头的时候,安东看到他的嘴边长着一块白斑,像是一块白癜风。安东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他,因为乔林斯基灰色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块灰色的钢铁,至少到现在都是又冷又硬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缺少感情的滋润,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彼得洛夫先生,咱们去哪?”这是他第一次首先开口对安东说话,尽管是简单地问一个问题,安东此刻心里已经好受了不少,“跟着我走吧!”安东径直出了大门,叫乔林斯基跟着他。
他们的靴子在雪地上咯吱作响,白雾也一团团从他们的鼻子和嘴里冒出来。乔林斯基原本还跟在安东后面,等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之后,他就又自顾自走在前面。安东看着他宽大的背影,发现他走路时左右摇晃的幅度很大,踩出的脚印也一深一浅,特别是两脚似乎并不拢一样,各走各的,每只脚都狠狠向外撇去。安东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印 ,还是以前那样平直。安东快步走了几下,到了他身边。随后将他领到一个小区里面,小区里有几个胖大婶站在雪里聊天。她们似乎不怕这严寒的冬季,或者是想在阳光地里多带几个小时。
“托尼亚!”安东带着他朝那群胖大婶走去,其中一个穿着异常艳丽的大声喊着安东,“看看是哪个倒霉蛋又跟着你受罪来啦!”那只花孔雀上下打量着乔林斯基,尖着嗓门叫他。
“尼克洛娃,我带你们来看看我们这新来的......”“快打住吧!彼得洛夫!打我们见你第一天起,和你一块工作的不是死就是伤,你还想祸害谁!”安东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乔林斯基十分反感这种目光,现在他想给这几个人来上一拳。他有些烦躁,朝四周望去,看见公告栏和单元楼门口都贴着安东的照片和联系方式。那是几张用塑料布印的,可以看出来安东这几年老了不少,并且他们的警服也没有更换款式。居民楼的油漆有的起皮脱落,露出来红砖的底子。
“我看这小伙子长得真不错!”乔林斯基刚想把目光收回来,就听见了这句话。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正脸对着那些大婶,生怕自己漏掉什么她们的嘱咐。那大婶看了他的正脸,一秒钟没有说话,低下头悄悄跟安东说着什么。乔林斯基知道一定是因为自己脸上的那块东西,但这件事已经发生太多次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阿尔基,你过来!”他含糊回应了几声,他现在没有空闲去关照她们,自从阿尔金去世后,他就总是胡思乱想一些什么东西。尽管他知道这种行为毫无益处可言,还会损耗他的精神,让他的大脑发胀,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
“要是我能成为它们该多好!”他抬着头看着树梢上几只跳来跳去的喜鹊,嘴不自觉张开了。他心里这样想。现在他的思维根本不像一个已经步入社会的青年人,更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好奇地看着身边已经熟识的一切。他打算重新认识它们,这些杀害自己亲人的刽子手。他的耳朵有些嗡嗡作响,他逐渐回想起了两天前他和继兄伊万·波波夫的谈话:
“你难道真的要把我赶上绝路!你若是有困难,尽管开口对我说,我就算这条命也可以给你!可你又为什么落井下石!二十几年的相处难道换不来你一点的感情吗?或者说你要为了这些票子出卖我!”乔林斯基拿到了判决书,他要在余生中赔付伊万的抚养费。这种争吵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大大小小遍布了接下来的两个年头。终于在今天它要结束了。“万尼亚,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这个野种呆在我身边,更别提你的父亲!”伊万揪住乔林斯基的衣领,脸上因为充血便成了红色,乔林斯基只是抓住了他的手,尽管他可以撂倒伊万,但他的良知不允许他这样对待自己的继兄。他从未怪罪伊万,只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的父亲造成的,他的父亲早已离去,似乎只有自己离开才是对波波夫家的解脱。这件事他从很小就知道,他和他的父亲姓阿尔基,但他的祖父却姓波波夫,他似乎也从这当中明白点什么,直到阿尔金在他入伍之前和他的一次谈话解开了他的谜团:他的爷爷是阿尔金的老友,因为他被德国人打死了,所以养育他父亲的担子便落在了阿尔金身上。他有几次想要询问阿尔金自己名字的由来,但都被拒绝了,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好奇,专注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他几乎对自己的身世失去了好奇心,连自己最亲近的人究竟是谁也不愿询问了。他渐渐开始反感一切关于自己的东西,那怕是几张照片,几句话或者是几件物品。它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勾起他的眼泪,让他回想起那段并不快乐的童年。
“你这个孽种,畜生,恶棍!你甚至不配在这世上多活一秒!也就是接纳了你们阿尔基一家,我们才会落到如此地步!”想到这里,他有些气愤,后悔没给伊万那个兔崽子一拳。仔细想想自己的行为和言论,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妥,但伊万这句话就像挑开了他手指头上的一根刺,让他坐立难安。他刚刚饱满的气势又软塌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没有站在法庭上,面前也不是法官和陪审员,只有安东和几个老女人。
他叹了口气,想起这件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伊万要叫他还五十万,还要按照新的汇率来计算,在这次官司之前他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总感觉亲情能战胜至少一部分钞票,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现在似乎不能用任何有关道德的词汇来描写事物,那些词语见了这现实估计也会蒙羞。莫斯科似乎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人们的精神和思想的寄托,人们常常把莫斯科看得太简单,太粗俗。但看着眼前悲伤的人们,你很容易想到她是如何占据他们的内心的。
安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他走了,他浑浑噩噩地跟在后面,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他分辨出这是通往克里姆林宫的道路。他向前走着,像是两年前去投票那样。他在列宁的注视下投下了反对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从他入党以来,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即便有也是流水账,只是走一个过场,最后还不忘找他要些钱。那时他没有想象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他现在的处境告诉他他当时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他现在只想嘲笑当时的自己太过无知,既然知道早就会这样,不如早早明哲保身,现在他的信仰把他害得快要到了一个鱼死网破的地界,连基本的生活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天最多吃上两顿饭,伊万的叫嚣更是让他头疼。
“你看,那是叶利钦那狗崽子的狗窝。”安东拿着烟蒂指了指远处尖顶的建筑,随后马上又把烟蒂搁进了嘴里,“他进了他的狗窝,把咱们从自己的老窝里赶出来了。”安东眯起眼睛,无奈地笑了笑,用眼角看着乔林斯基。
“什么时候架上几门炮炸了它!像个坟堆一样立在这里,我就连想想它都觉得晦气!”乔林斯基瞟了一眼安东,见他没有反对自己的意思,反而有些支持自己的想法,“小声点!”
安东反而大声提醒着他,似乎是说给门口的那些守卫。
“看来你的确是炮兵。”安东斜着眼看他,笑着对他说 ,“但你真的敢吗?”
乔林斯基看出来他在挑衅自己,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出尽洋相。他没有回答,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你们从来就是只说不做,对吗?”安东哼了一声,绕到他的面前,乔林斯基注意到他右手缺了无名指。乔林斯基依旧没有接话,他知道面前的这人已经对革命失望透顶,尽管自己也是一样,但自己依旧坚信着共产主义。一次次的欺骗让面前的中年男人面有怨气,恨不得否认以前的任何一条道路。乔林斯基没有生气,他知道如果自己有着与他相同的经历,没准思想会更糟糕。他现在没有闲心去思考关于理论的东西,更不想和眼前的这个老顽固辩论,他现在只想找些吃的来,以填充自己不断晕眩的大脑。
他往前走了几步,摸到衣兜里还有一个糖块,他剥开糖纸,把那块糖塞进嘴里。他现在清醒了一些,马上意识到这人与自己以前曾经交往过的中年男人不一样。他的行为更像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一个玩笑,除了自己的家人,对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不在意。他猜彼得洛夫以前很可能也是个党员,而且是一个被迫害过的,并且声誉受过损的党员。
或许这样是好的,自己也会可怜他,但自己的目标比其他东西更重要。乔林斯基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自己已经在前几个小时就写好了遗书,他现在只祈祷他的尸体能被人发现,眼皮不会让饥饿的猫啃下来。他不想奢求更多了,没人会爱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苍白的街道让他不能想象更多东西,寒冷让他的思维麻痹。一切承诺此刻也成了谎言,穿梭在人们身边。
乔林斯基回到了家里,他的家在那片廉租房里。这里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但又确实住着一堆堆数不清的人。屋内整洁得可怕,活物只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老猫。这里不像它的表面一样安静,四处透着风以及邻居们的声音。大多都是叫骂声,很少一部分是哭声。他先前还为这些声音的主人担心,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在这些声音中安然入睡。
他坐在了餐椅上,像以前那样打开了收音机。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这台二手收音机和那只老猫一直陪伴着他。有时候他也会想要看几页书,但他的脑内却是异常的不安宁,容不得半个字跑进来。他腿上的旧伤时常疼痛,眼前也经常发黑,这些困扰他已久的问题在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的眼里只有收音机的开关键。他决定听完新闻联播后就送自己上路。
现在距离八点还早得很,他知道时间是不由得他篡改的。他今天不打算吃东西,因为他从昨天早晨喝完最后一碗粥之后家里就没有了余粮,哪怕他刮破锅底,他的碗里也不会多出一勺来。他能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一块糖也是纯属侥幸,可能是以前自己搜找家中粮食的时候忘了把大衣的口袋翻出来看看。
他的工资已经被拖欠两个月了,在这期间他一直用自己给别人做体力活赚来的钱度日。最近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直到上次他在大街上晕倒时,他才决定让自己的身体稍微缓缓。不知道几个月之前他就去医院挂号,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收到一通电话。
他有些累了,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收音机里突然传来了一股声音,引得他的大脑躁动不安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收音机,像是这样能让他听得更加清楚一些。
他分辨出这是《重归苏莲托》的曲调,连同久远的回忆一起随着音符飘了出来。他仿佛坐在祖父阿尔金的腿上,与伊万在一起,身旁是他的父亲母亲。列梅舍夫泉水一般的声音被吸进了剧院的燕子泥里。他抬头询问父亲这是什么歌曲,母亲却回答,这是《重归苏莲托》。散场后,阿尔金带着伊万独自离去,他拽着父母的手指头走进公交车。末班车的窗户投进路灯的微光,他躺在父亲怀里,手里拨弄着他胸前的党徽,看着正在交班的交通警察,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醒来,还是照旧用早餐,拽着家人的手指头去上学。母亲会给他系好红领巾,再三嘱咐他用功读书,在抚摸一下他的头发或是亲吻一下他的额头后离去。黄昏则是父亲横跨在自行车上的剪影。两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挂着,随着他胸部的起伏而抖动,终于落到了桌布上。
他依旧保留着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下压满亲人照片的习惯,他已经习惯了在亲人的目光下生活,对他来说,亲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即便他们早已离去或者是为了钱财与他反目成仇。他们的笑容凝固在照片上,让人一瞬间忘却了悲剧的发生。他还在红绒布的角上给自己留了个位置,他已经挑选好了一张戴着军帽的照片,准备在听完新闻联播后压进去。
时间粉碎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把悲情长留在人世间。没有人去为了他的父母申辩,也没有人为他的祖父拾遗。利益让手足分裂,逼得人们互相噬咬,用利刃插进他们所爱之人的心脏里,让他们像野兽一样舔舐着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
这首曲子快要播放完了,他默默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不愿去听这首曲子的结尾部分。《重归苏莲托》渐渐消失了,屋中重归坟墓般的寂静。他的母亲没有像二十年前那样坐在他的身边,抚摸他脸颊的只是一团干冷的浮尘。他缩回手,弓着腰坐着,将一条腿折叠到椅下。
“请别抛弃我,别让我再遭受痛苦......我的爱情,你回来吧!”他闭上眼,任凭眼泪在他苍白的脸上纵横着。
他如同一具会活动的尸体,无论是从外表上还是心灵上。他的视力在那次负伤后就减退得厉害,他灰色的眼睛对光异常敏感,并且迎风流泪,看什么都要眯着眼睛。现在就连他父亲的容颜也变成了模糊的色块。一颗肾被摘除后,他的体力明显衰退了。他脸色灰白,时常大汗淋漓,就连钢笔也几乎拿不住。他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没有从快爆炸的炮弹旁边救那人会怎样,但最后他总是认为这个问题是错误的,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把那人扑倒。
他的身上虽然保持洁净,但他浅棕色的头发却快盖过了他的眉毛。他不清楚在世界上独活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顺承祖父的遗志吗?可现在祖父已经离去了,又有谁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呢?昏暗的灯光把他的眼睛隐藏在两团阴影里。“你这个畜生,杂种,祸根!”伊万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在他面前浮现出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自己与波波夫之间的联系最终抵不过一纸文书。法院的判决公正与否,他已经无暇去思考了。凝固的空气和寒冷的天气阻碍了他的思路。从两年前开始审判,到昨天的结束,只花了两年时间,他和伊万就从兄弟便成了债主,他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他的朋友费联科前两天曾来看过他。费联科住在乌克兰,他记得送他走的时候费联科在雪里走走停停,不停地看着他。他猜费联科希望自己赶紧进屋,又希望在下次回头时能再看他一眼。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费联科的背影消失在雪中。他知道费联科不能常来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边境的局势。至此在世界上似乎没人真正关心他了。
现在,好像有人从他身后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用绳索累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差不多五十多万卢布的债务,姑且称为“抚养费”,他要在五年之内一分不落交到伊万手上。他丝毫不怪罪伊万,只觉得自己的命运本该如此。
从他八岁开始,家里便常有灾祸发生,直到现在自己孤身一人。仿佛所有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好像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他们应该会庆祝自己的离去,并因此感到慰藉。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便感到全身战栗。他也不敢去照镜子,不想在镜中看到一个可悲的失败者,一个可恨的祸种。他的人生由意外和失误铸成,这是值得肯定的。他把那只老猫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
新闻联播的主题曲混着杂音响起了,他把老猫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走到衣柜旁边。
他抽出了一套绿色的军装——那是他作为炮兵的最好的标识,可以让他从灰色的人海中脱颖而出。他整理好衬衣,打好领带,重新穿上了它。它现在对于自己来说已经较为宽大了,皮带扣也缩了水,向后突出长长的一截。他拆下警服上的肩章,贴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阿尔基大尉的的肩膀上。他对着镜子刮干净了脸,又将皮带往里收了收,尽可能让自己的腰看起来细一些,好衬出他肩膀的宽厚来。
他弯下腰,把自己的裤线捏出来,让自己的双腿挺直与上身协调。他没有把皮鞋擦得太亮,只是掸去了上面的土。太亮的皮鞋会降低他军装的重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浮。在他戴上帽子之前,修剪了自己的鬓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小心盖住头上的疤痕,又用水把头发抹了抹。
大檐帽盖在他的头顶上,正好盖住了他的眉毛,露出来的只有那双灰色的,忧郁而又闪着寒光的眼睛。有一瞬间,他想让自己的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可他人的咒骂与金钱的短缺让他断绝了所有幻想。贫穷是现阶段俄罗斯人的通性,但在他身上尤为突出,可能是失去亲人的沉重打击击垮了他所有的希望,让他显得格外憔悴,不堪承受生活的苦痛。
人们也许会说他是懦弱的,可谁又知道他是谁?他在莫斯科生长了二十六年,却还像外市的移民一样毫无根基地生活。他像野草般自生自灭,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也许达利娅还关心着他,但他不想让达利娅费心自己的生活,他也不想再和任何人有牵连。他在街上重新遇见达利娅的时候,他总是装作不认识他。但他知道这是不长久的,达利娅早就认出了他。最近的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个星期之前了,他不想让达利娅在自己的身上浪费时间。
正是他全心全意爱着每个他遇到过的人,总是拿炽热的心对待他们,他才畏惧承担责任。可能是这颗心被冰雪覆盖了太多次,这才变得冷硬如铁。
他检查好了手枪,确保它已经装满了子弹。他看向前方,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向了自己的眉心,他看着这枪口,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对面既是自己的新生。似乎自己的身体已经迫不及待要迎接自己的新生了。他闭上眼睛,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确保子弹不会偏离它应有的航线。但他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像一块棉布包裹住了手枪。
正当巨响要冲出手枪的时候,他因紧张而轰鸣的耳朵里传来一些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呼唤他的乳名。他立马睁开眼睛,张开手掌,枪滑落到了桌布上。灯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看向模糊的前方。所有东西似乎蒙上了一层雾,看起来不太真切。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又流了出来,蛰得他的眼睛生疼。他看着眼前的世界,它是早就存在,并且延续漫长的,不会因为自己的消失而消亡。他似乎遗忘了这一点,执着于追求它们的存在与自己的联系。他好像想通了,但不会得到真正的释然。或许这与他的性格有关,他就像被遗落在山间的石雕,奋力追寻能使他温暖的阳光,尽管它们依旧会消失。
他胡乱把手在桌布上擦了擦,留下了几个掌痕,再次将枪放在了太阳穴上,那声呼唤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与价值,可马上又被死亡的潮水覆盖。生命的悸动在这潮水中起起伏伏,在阴暗的日子里,这潮水似乎更胜一筹。在潮水中,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带着泪水的悲叹。他没有再犹豫,默默对这世界做了最后一次道别,同时也是对自己新生的祝福,他的食指将那块可恨的铁块摁到了底部。
“乔马!”一声女性的呼号在他耳边响起了,突如其来的响声让他双手震动。他分辨出这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却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那颗子弹从他的额头上划过,留下了一道伤口。头上的刺痛让他把手枪甩到了墙上。他惊叫了一声,身体直直向后倒去。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起伏的胸口让它上下摆动。他的头随着下滑的身体倚在了椅背上。温热的红色液体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沿着他的脸颊流动着。待到第一滴血悬在他的下巴上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的计划又一次被幻象终结了。
他此时如同置身在一片下了浓雾的树林中,不知道下一步该踩向什么方向。那些在他心中将要消失的东西,在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脊背上。血液将他的领口染成了黑色,他闭起被血液浸润的右眼,用一块手绢把自己脸上的血擦干。血水与汗水混在一起,流到他的伤口上。他的脸色因为这惊吓更加苍白。他的身体继续向下移动着,跪到了地上,那把手枪跟前。他发现自己的手再也捡不起来这枪。于是他挺直上身,两眼无神地盯着墙上的枪眼,他曾经将自己的生命寄托给它,可现在它也远去了。
是谁在呼唤他?他惊疑是自己的母亲救了自己的命。但她毕竟已经故去多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出现。他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完全躺在了地上。胸口的那几枚发亮的勋章微微颤抖着。空气像钉子一样刺穿着他的内脏,让它们全都翻腾起来。泪水混着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脸上又留下了两条红色的印记。
每当他独处时,她的眼泪就想要流出来,尤其是近两年来。就连他的亲友也不知道他的内心竟如此脆弱,毕竟乔林斯基在他们的印象里总是高大,冷静,可靠,并且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把事情处理妥当,顺所有人的心意。在他们的企盼中,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并且被远远抛在后面。似乎他们想要的只是一具合乎情理的空壳。他马上打断了自己的责备,他知道亲人,尤其是过世的亲人是由不得他这样放肆的。
他的信仰,他热爱的国家究竟又给他留下了什么?他用自己的生命保卫这片土地,可她的报酬只是一身伤病和照旧的贫穷。
他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一些抽泣声从他手上的缝隙里传出来。他现在有些头晕,也许是信仰的破灭带去了这位大尉的勇气。现在,悲伤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的勇气无法重新会到它们应有的位置。这些失败让他更加笃信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精神的疲劳让他的头一阵阵晕眩。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门铃声把他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收音机的响声还在他耳边回荡着。直到门铃响了八次,他的影子才投到了铁门上。
铁门打开了,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露出了半张脸,发现达利娅站在门口。她黑色的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不用看就知道它的线头已经呲出来了。衬衣的外面套了一件毛坎肩。一些水珠在她黑色的头发和睫毛上盘踞着。他猜外面下雨了。
“你来干什么?”他把半张脸藏在那扇门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和她说话。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声音还有一些颤抖,他也暂时无法完全从自己的回忆里脱离出来,所以达丽娅依旧保持着她在自己记忆里的样子。
他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让她进了屋,给她冲了一壶茶。她坐在他的对面,不断对他说着话,而他却沉浸在过去的时间里无法停止回忆。
有人看吗!还是希望有人能够评论的!!!
谢谢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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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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