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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求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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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所说,现在是三月。南方的三月,下的是细小而狂躁的雨。细小之处在于,我凝视窗外时,很想捕捉到雨滴的身影,但我的瞳仁里只能映出浅灰色的低垂天际和重重叠叠的水泥森林。狂躁之处在于,我的耳朵在发挥作用,此刻,它是我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我听见沥沥雨声。这雨声并不沉静,像是咚咚的鼓点,让人焦躁。这是一场只能用耳朵去发现的雨,滴落在2014年的初春。
乌合之众们,出现在教室的后方。我更习惯称它为流放区域或者是边疆。与之对应,前方更靠近讲台的地方就是黄金位置或者是内地。佼佼者们扎堆在内地,在我们遥望的黄金区域刻苦读书,乌合之众在边疆打瞌睡。还是这些熟悉的面孔,我——一张清瘦的脸、张烃、二狗、段星、黄梦和求然。
是的,求然也来到了这儿。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就在他们为我挥动旗帜后不久,求然歪着脑袋一脸凛然地进行苟且之事时,被刘胖子逮了个正着。我期望刘胖子后知后觉地为我平反,没成想得到了这样一个评价:
“求然,你跟沃伦本质倒是一样。”好吧,本质一样就一样。谁又能控制刘胖子在心里怎么想我们呢?好就好在,这厮终于也被制裁了。求然耷拉着脑袋,瘦弱的肩膀上挂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怀中还搂着一摞书和试卷,朝着我们走来了。刘胖子大手一挥,求然就被发配到了边疆,与我们为伍。
他背对着刘胖子,拖拉地走着。负重太多导致他像一头满载的骆驼,蹒跚地前进。没想到这小子忽然抬起了头,我瞧见他咧开了嘴角在笑,并且在我们脸上迭次扫过志得意满的眼神。
我很难不想到一部叫作《亮剑》的电视剧,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姓王名有胜,他在追击敌人途中缴获了一个军需仓库,换上搜来的新靴子并傲立在门口站岗时,他有着和求然脸上一样的神色。
他就是这样,有时乐观,像是熊熊地烈火一般炽热;有时候又太悲观,孤独得像是冷寂的旷野。我本来以为他该哭了,他该悲观了,他快乐的神色让我知道我错了,他享受来到这儿。
他的快乐让我的快乐变得不那么快乐。我准备已久的冷嘲热讽戛然堵在了嗓子眼,我有些悻悻,我毫不遮掩往我脸上挂上了悻悻的神色,哪怕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看起来相当苛刻了——我当然也忽略了求然扫到我脸上时一闪而过的迟疑。
二狗在笑,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刘胖子没杵在讲台上,他会脱衣服——如法炮制对我的欢迎;张烃在笑,段星在笑,他们掩藏着笑。他们对求然的嬉皮笑脸报之以竭力抑制的笑,他们看起来那么喜欢求然。我突然有些嫉妒求然,难以控制的羡慕四面涌起,他看起来被很多人喜欢,大家都很愿意跟他玩,他总是说些让大家都笑得打滚的话儿。我很想不去热望拥有他拥有着的这些,但我没法儿控制我自己。这样的矛盾让我拧巴极了,我深陷其中,头晕目眩。
很多年后,我又瞧见了十六岁的沃伦,瘦弱的身躯上顶着一颗五官还算标致的脑袋。他身上拥挤着一群偷笑的少年们,他面前是一个躬着背正哗众取宠的少年——偷笑者们隐藏笑容的方式真是缤纷多彩,只有那个小个子沃伦挤着一张隆冬腊月的脸,挂着一副古怪的神情。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十六岁的沃伦让二十六岁的沃伦笑得像是怒放的花儿一样。
求然坐下,坐在我的右手边。我们隔着一条空出来的过道。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长沙。长沙与求然正在的那座小城一样,也是云烟迷蒙细雨沥沥的天。凉丝丝的雨点打到刚开了蕊的桃花上,桃花蕊上的水珠滴落到树下路过的少女乌黑的鬈发上,水珠在发丝上滑行,像是被发丝串起来一样,一直滑到发梢。轻灵的水珠正在对抗引力,可以看出来它很吃力,它在鬈发上的部分渐渐消瘦,悬在空中的部分渐渐臃肿,已经摇摇欲坠了。
忽然,少女缩了一下脖颈,桃花派来的信使到达了目的地。
前面的那个人?少女突然敛步挺住,凝视前面几米远的那个背影。
那是个消瘦的背影,属于一位尚未长成的少年。并不挺拔,大概连一米七都不到,穿的衣服也是稀松平常的深蓝色外套和黑色运动裤。这样的少年在中学一抓就是一大把,并不出彩。吸引到少女的是他独特的走路姿态。
走路的姿势太像他了。少女在心里想,不会是他吧?
难免仍是心悸,她的脚步渐渐加快。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丝毫停下或者要转得更大的意思。少年在前面迅疾的走着,少女在后面渐渐拔快步子。
少女很想走到他的眼前一把拦住他,由不得唐突不唐突,不管那鲁莽不鲁莽。
她选择了更得体沉稳的做法,她几乎是跑着闪到了少年的右后方。
砰砰咚咚!心脏已然像奋力敲击的战鼓那样震颤着了,跳得好似要挣脱血管的束缚和胸腔的屏障。
前面少年的侧脸!太像他了!少女几乎要晕过去。
初春仍然挟裹凉意的雨打在脸上,打在手臂上,打在脖颈上,濡湿了外套,淋漓了头发。少女不觉得冷,她反而觉得太热,热得躁动。
她难以自抑,冲动转瞬杀死了理性,她撒开腿往前跑,一把拽住少年的右臂。
一张陌生的讶然的脸。
一张失落的脸仰视他。
“今天真的很奇怪。”刘合跟朋友说,“今天上午不是没课嘛,我就想去图书馆自习,预习一下下午要学的课程。我在二教前走着走着,有个女孩儿突然从我身后跑过来,拽住我的手臂。她的神色刚开始好兴奋好高兴的,看到我的正脸之后,立马就变成了失望的落寞的表情。”
“就像几千年没见氧气的文物,接触到空气转瞬间就风化成虚无了。她好像本来要说什么,看到我之后,就欲言又止了。”
身边的男孩子笑着说,“大概是认错人了吧?那个女孩子漂亮吗?”
刘合仔细地思索了一下,“长相光看一眼难以记住,但是一定是恬静的长相,起码让人不讨厌。”
刘合微微眯着眼睛,脑海里又浮现了雨中女孩儿踽踽行走的背影。
已经是高一的下学期了,四个月后就是文理分科的日子。在我大学毕业后,文理分科突然就成为了历史,后继的少年们拥有了挑选学科的自由,但我们那会儿,文理分科仍然是横亘在头上的浓重乌云,代表迷蒙和未知。
有些人早已经想好要学文科了,有些人与之相反,有些人仍然游移不定。
“对于我们而言,与其操心选择学什么科目,倒不如听天由命,事到临头掏出个骰子,单就学理科,双就学文科。”二狗正把腿翘在课桌上。
“我觉得这个主意好,二狗,我也要跟你一样。但是我得跟你有点不一样的地方,你单学理科,我就单学文科;你双学文科,我就双学理科。”张烃过来凑热闹。
众人起哄,一并嘘他。
“谁不知道你要学理科?”
没错,谁不知道张烃要学理科。我知道,求然知道,二狗知道,大家都知道。在我们这个班级,张烃的理科成绩好得不像话,我觉得张烃能在这儿把物理化学生物学得这么好是个奇迹。
鼎北中学的高一新生浩浩荡荡一千余人,并且最早报名。开学的那一天,鼎北中学宽敞校门前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车辆喇叭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喧哗得好像有一千只喇叭同时轧轧地运作。那天在这儿说话,必须得拔着嗓子,竭力激发声带的功用,否则就像一只蚊子在一群大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当中嗡嗡。
在这个时候,“说”已经没法儿准确表达,说变成了咆哮,或者称之为大喊更为合适。
那天,求然就对着我咆哮;“靓仔,你知道第一教学楼咋走不?”他大汗淋漓,一边用左手的手背擦汗,一边用右手作扇子对着下巴尖儿扇风。
一千多人被分成了十多个班级。鼎北中学宣言响应国家号召,与时俱进,推进公平素质教育,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前一届分了重点班与普通班,于是在我们这一届对重点班的结构进行革新,分了两类共六个重点班。用校长他们的话来说就是:
“总结教学经验,不断优化教学模式,集中教学资源,好钢使在刀刃上,为千人清北而奋斗!”
对,这叫作集中教学资源,好钢使在刀刃上。我按照他们的话这么理解,刀刃是那些佼佼者,其余的大多是些锛了的刃,再次一点儿就只能当刀背了。
一类班级有两个,有可以投影的教室,有经验最丰富能力最拔萃的老师,有离洗手间最近的方位。这一切都令我们不无艳羡。我们是第二类重点班,我们的班主任是刘胖子,他教地理。
有人说,因为刘胖子是教地理的,所以我们的理科成绩不好,我觉得这是错误的说法;又有人说,整个高一,我们的理科成绩都像画失败的妆容一样,还是不要直视的好。但也有例外,黄金区域当中的佼佼者们大多拥有着文理均衡同样出众的成绩,除此之外,四十多分是稀松平常,五十多分算是小有天赋,六十多分就是天赋横溢。
当然,我得说明,这样的定义仅限290班范围内。
像张烃这样的,在290班,就属于天赋特别横溢的那种——他的物理可以考70分。我说够了,我足够艳羡了。我艳羡很多东西,我也艳羡张烃的物理成绩。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永远在羡慕,或者正在朝往羡慕的道路上进发。这真令我郁结,我的胸口好像永远堵着一团浅灰色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