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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乌合之众 ...

  •   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我们像是猴子给人类带来艾滋病一样给这儿带来众多的违禁品,并让那些违禁品在数十人之中广为流通。哪怕是坐在横纵中心的佼佼者们,也会在合适的时机找到我们,讨要一本作为消遣。我们所拥有的违禁品就是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教科书和试题集除外。
      二狗是最大的走私贩子。他这儿就是违禁品的中心,《小说绘》、《青年文摘》和《读者们》们从这儿辐散出去。他给自己这儿取了个别名,叫作金三角。我信服地认为,这是他取得最为贴切的诨号,当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与他交头接耳着时,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他们的姿态看起来真像是毒贩在做隐晦的交易。
      这样的小心谨慎得益于九年义务教育,训练成型自与教师的不断博弈当中。
      二狗掀开他的课桌,故作姿态地嚷嚷:“随便挑!随便挑!”他的神态真像一个卖猪肉的屠夫,我的意思是,他拥有着市井样式的豪迈气质。
      来到这儿并非是一件坏事,我想。
      我讨要了一本崭新的小说,是意大利某位得过诺贝尔奖作家的名著,这样的书在这儿并不受欢迎,倒是印刷装订好的网络小说,被翻得七零八散。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定定坐下,但我没法儿定定地看小说。
      我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一个矩形的空洞——长正好两百公分,宽是九十厘米,空洞外是苍茫的白色,从那儿出去转个身就是刘胖子的办公室。我只好将一本代表正统的历史书摞在上方,心不在焉地翻翻,再做贼心虚地瞧瞧门口。
      来的人还真不少,这儿像是一个菜市场。二狗昂着头立在这儿,像是等候顾客的卖主,又像是趾高气扬的暴发户。他的眉毛高高扬起,他的脸上掬着洋溢的笑容。
      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这并非戏言,像我这样愚笨的脑袋,可没法想出来这样恰如其分的词。
      我并不高挑,青春期的生长似乎还没轮到我。我十六岁的年龄寄居在一条一米六的躯壳之中,头下面是嶙峋的胸膛,呼口气就会显露出像稀疏的梳齿一样的肋骨,肋骨下面就是同样嶙峋的大腿,以及与大腿同径的小腿。我像盖了一层皮的骨架,掀开了这层用于伪装的皮,就会露出隐藏的纤细骨骼,骨骼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摇摇欲散,我也摇摇欲散。
      在这个横纵堪比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教室里,我们是遥遥的第十一排。我,二狗,段星,张烃,我们遥遥地悬在这儿,像是远离大陆的孤岛。
      乌合之众一词来自刘胖子。那是十六岁的某个晚上,刘胖子在遥远的讲台上做即兴演讲。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兴味涌起就能滔滔不绝好一阵子。如果有一天他不做教师了,他可以改行去做脱口秀,他一定会大红大紫。
      他瞪圆着眼睛,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他的脸上披了一层淡淡的笑——我看来那是嘲讽的笑容,张烃看来那是做作的笑容。
      张烃把头埋进垒砌的书堆,重重地啐了一口,但是无声——他夸张地撅嘴,带着义愤填膺的神色,转头发现我在注视他,他的愤然立马转成微笑。他盯着我,重复做这夸张的动作。我实在是难以分辨清楚,他这样做的意图是为了逗我发笑呢?还是为了直露地表达轻蔑?
      在那个秋风深沉的晚上,长着一张红脸的刘胖子,遥遥地踱步,进行不点名的演讲。
      事情的起因是什么?需要我费一些周章去回想。但是也不需要太竭力去想。事情的起因是青春期永恒不变的热点话题——男女孩之间微妙懵懂的感情。
      于是一个人的面孔顺理成章地浮现在我眼前。那是一个留着短短刘海的少年,拥有令我艳羡的高个子,浓眉,面颊上长着稀拉的几颗青春痘,瓜子脸型,五官立体,唯一的缺点是眼睛稍微小了一点儿。但这对他整体的面容影响不大,他仍然是个英俊的少年。
      他总是挂着与刘胖子如出一辙的笑容,这让我有种看到了小刘胖子的感觉。但在有些人看来不是这样——有些沉醉了的女同学们,看到了这样的笑容便羞涩地低头,而后窃窃私语,并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时而飞速地瞟一眼他。那实在是太过于拙劣的遮掩,连我都能觉察,那是佯装为痛痒无关的狂热。
      他总是昂着头,像是一头小牛犊般激扬,他的身材同样强壮,当我在他身边时我会被衬得更加像一具直立行走的骷髅,他就像是希腊神话当中的太阳神阿波罗一样孔武迷人,有些崇拜者的窃窃私语为我所知。
      张烃得知后不以为然,“那确实是太阳神——他的光芒普照世界,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张烃顿住,他那强憋住的笑容令我先一步笑了出来,“准确说来,他的光芒是要普照世界上的所有女孩儿,像我们这些跟他一样的带把的,阳光就像装了巡航系统一样自动避开,要是碰见了姑娘——尤其是漂亮的姑娘!”张烃重重地咬字,他的故作姿态刺激着我们的每一个控制笑容的神经元,“那束光芒就会以光速的十倍普照过去!每秒钟十的十八次方米!”
      于是我们脸部痉挛,哄堂大笑。
      刘胖子仍然是那副捉摸不透的饶有兴味的表情,他慢条斯理的,以一种吟诗的节奏:
      “有些人,来学校,并不是来读书的”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但是十分有效——在我的十六岁,他做了为数众多的演讲,我没法儿把这些内容都一一记下来,但我记得他在做这些演讲时,如果要批判某个人,它通常不会直白地点某个人的名字,他会选择用“有些人”来替代那个或者那些特定的名字,这会使得某些人对号入座,下意识地不安。
      “他们来学校是干啥的呢?我不知道。按照我的理解,学校,学校,那就是学习的地方。”
      “但是呢,他们来学校,就是除了学习啥也不干。有来这里看小说的——”我觉得刘胖子的眼睛此时锁定了二狗。
      “有来这里打球的,课间十分钟,拽起乒乓球拍或者是羽毛球拍,还有些人抱着个篮球,跟百米冲刺似的往楼下跑——国家队真应该选你们去参加奥运会男女子田径比赛。我已经决定向教育局和体育局报告,我在290班发现了几位不错的苗子,天赋异禀!足以囊括下届奥运会的男女子一百米金银铜牌!”
      众人哈哈地笑,伴随着哗啦啦的纷乱声音。几位公认的运动健将带着笑容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可能也跃跃欲试决定为国出征。
      “还有来这里谈恋爱的——”刘胖子以一种毫不在意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但我却觉得刘胖子铺垫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这是他说话的方式,重点潜藏在细枝末节之间,轻飘飘地说出来。
      大家对于这样的话题很感兴趣,我瞧见同时有好几个人抬头瞥了一眼刘胖子。氛围已经朝着暧昧弥散了,我能嗅到空气中的好奇和伪装。青春期的少年对于情爱方面的事情格外敏感,却又总是假装不经意,生怕为人发现其那过于劣质的隐蔽。
      “一些女的,来这儿以后不学习,就眼巴巴地想男的。”
      “一些男的,来这里以后脑子里面也不想着学习的事情,就留着口水想女的,脚底下都快淌成水库了。”
      “我应该庆幸吗?我应该庆幸,至少你们还没有女的想女的,男的想男的,这样的话,岂不是更乱套了?但是有些同学,有些同学啊,有些同学真的是让我瞠目结舌!有的同学想一个女的还不够,他还得想两个女的,他跟一个女孩谈恋爱还不够,他还跟两个女孩谈恋爱!这样的人,实在是精力过于过于旺盛,我太佩服了,我太佩服了。”
      刘胖子一脸慈祥,若有若无的将眼神停留在王自是身上。
      王自是好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头往下埋。这时他没有了与刘胖子如出一辙的笑容,看起来顺眼多了。取代那抹讥讽笑容的是咬牙切齿的忿忿,我不怀疑那座正在酝酿的火山会随时喷薄,他看起来并不服气。我能理解,被当众调侃是一件众人愉快一人不愉快的事情,但刘胖子乐意以这样的方式来向我们展现他的幽默。我认为除非遇到了与刘胖子一样的具有深沉幽默感的人,否则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披着开玩笑外衣的调侃。
      这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王自是同学,像是阿波罗一样普照所有姑娘的温暖化身,第一次把自己的和煦限定在两个姑娘以内。这是王自是同学迈出的一大步,我觉得应该祝贺。
      但是仍然有人对号入座。
      段星眨巴着眼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但我能看出来那一定不是对王自是的嘲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爱情的光辉在闪烁。
      张烃正在笑话王自是。他扯出一张贱兮兮的笑脸,毫不遮掩地笑出了声,他的嗤笑和众人的笑像是一部多重奏的乐曲,乐曲反映的中心思想就是王自是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
      我朝着张烃,“你笑啥呀,你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张烃还是挂着贱兮兮的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并不做过多的反应,但我确定他听见了。
      二狗加入我的阵营,他是哪儿都得附和一句的人,名副其实的社交活动家。
      “我觉得挖人说得对,你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啊不,八十五步——九十五步笑百步!”
      张烃大概是与刘胖子同样幽默的人,他仍然挂着那种让人看了很想打一拳的笑容,他丝毫不觉得这是侮辱,他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的眼睛里这么写着。他现在的表情可不能让王自是瞧见了,否则王自是同学就得把气撒到张烃同学身上,我这样想。
      刘胖子满意地瞧着我们的骚动,为我们脸上挂着的笑容而自鸣得意,一直等到我们的嘈杂渐渐停歇,他才继续未竟的演讲。
      “我刚刚说到的这些人,这些来这儿看小说呢,来想男孩想女孩的呢,或者是挖空心思研究怎么打扮更漂亮,又或是什么发型更帅的呢,我毫不客气地说——”刘胖子收敛起了笑容,正色说。
      我觉得这才是刘胖子。我更习惯这样严峻的他,而不是嬉皮笑脸的跟卖肉的小贩一样的他。我们总是很灵敏地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这要归功于刘胖子前一个学期的训练,我们学会了该笑的时候迎合般地笑,该沉默的时候就像一个死人一样缄口不言。于是温度转瞬就冷却了下来。他要作结论了。
      “我毫不客气的说——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刘胖子说得对。几十人被划分成了佼佼者和乌合之众,学习成绩出众的就显得很坦然,像我们这样的,求然,我,段星,二狗以及张烃,像我们这样下意识地对号入座的,脸上下意识地就泛出来难以掩饰的无法释然,失望,忿忿,悲戚,酸楚,和若隐若现的上进心,它们交织在年轻的面庞上。
      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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