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之下》夔十七

24、第 24 章

　　麻药药效退了后，血腥气一下涌了上来，口腔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熊熊燃烧的痛苦从创口一直蔓延到喉咙，让人分不清真正的痛楚来自何处，顾凌撑着精神开车，那几针仿佛不仅缝合了伤口还牵扯到脑袋里的几根神经，扯得人生疼。倪佳小声唤他二哥，顾凌分不出精力应她，只管开车。
　　一路上倪佳十分胆颤，她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兰姨，也不知是否该措辞去解释如今的境遇。倪佳紧握着安全带，扭头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观树让她想起高二那年暑假落地深城时的画面。深城那么大，低头行色匆匆的路人，陌生的气味，那些只有在租回的影碟里才会听到的方言，从宁城到深城，从山村到宁城，每一次迁徙都伴随着“乡下人”的困窘，她无法适应深城，正如何美莲的丈夫接受不了一个十七岁的“外甥女”。
　　何美莲领着倪佳进家门时丈夫赵传雄正巧要出门，何美莲笑着要介绍倪佳，赵传雄点头敷衍便走了。直到一周后的饭桌上，倪佳才正式见到赵传雄。
　　赵传雄做服装生意起家的，赶上房地产浪潮抓住时机在几个省会城市先后投资了几个楼盘，身家可观。赵传雄先头娶了两个老婆，生的都是女儿，何美莲运气好一举得男，让赵传雄满心欢喜地迎进门。何美莲将将三十五，长得漂亮又会来事，带出去酒桌上有面，赵传雄五十出头了，身体不如从前了，有些饭局索性便让她代替了，因此这两年何美莲在赵传雄面前逐渐能说上话了，这次她把倪佳带回来也只在电话里略提提，关于倪佳上学的事，何美莲还没细谈：“传雄，之前同你说的佳佳读书的事，你有和董局长提吗？”
　　“什么事？读书啊？”赵传雄把筷子一放：“有点麻烦。”他眯着眼瞧倪佳：“佳佳成绩怎么样？”
　　“还不错。作文得过好几次省级奖呢！”何美莲抢先道：“我想着，户口也不好随便迁过来，公立学校去不了，你托人查查有没有好的私立学校，我听说何太太家的孩子就是读的国际学校呢。”
　　“大陆那边的作文不就是写些赞歌么，这里学校不认这个。”赵传雄想了想：“再说吧。”
　　读书的事赵传雄不提，何美莲也不好多说，一来二去暑假就要过去了，倪佳主动找到何美莲：“我想回家了。”
　　何美莲把小儿子交给保姆拉着倪佳往房间去：“别急。这事小姨一定会办好的。”她回头瞧了眼保姆走远了压低声音：“相信妈妈好吗？”
　　倪佳点头应了。九月开学，何美莲约太太团出海，倪佳在家陪弟弟赵天锦。赵天锦刚满两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保姆夸倪佳声音好听，让她多念些英文给弟弟听，倪佳便带着赵天锦在儿童房念译本，正巧保姆拿来的是《小王子》英文版：“You are not at all like my rose, he said,As yet you are nothing. No one has tamed you,and you have tamed no one.You are like my fox when i first knew him.He was only a fox like a hundred thousand other foxes. But i have made him my friend, and now he is unique in all the world.”倪佳合上书，《小王子》顾凌念过一次给她听，那时她欣羡顾凌的发音正统，现在她想念顾凌朗读时的声音、指着英文的手指、微微颤抖的睫毛……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了。
　　十月何美莲领着倪佳和何太太子女喝下午茶，何太太夸倪佳漂亮，何美莲笑说：“可不是，跟我那没运当的姐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何太太喝了口咖啡对倪佳笑笑：“去玩吧。”何太太的女儿便笑嘻嘻拉着倪佳跑了。何太太的一对儿女是双胞胎，姐姐叫何佳栀，弟弟叫何越钦。何佳栀从小念国际学校，完全洋妞作风，跟谁都自来熟，拉着倪佳就往影音室里走：“你是佳佳，我也是佳佳。”
　　倪佳笑笑，何佳栀的热情让她想到高加琴。影音室里何越钦正在打游戏，音响里的枪击声震耳欲聋，何佳栀走过去踹了他一脚：“让开，我要看电影。”
　　“看电影去电影院看。”何越钦握着手柄不肯动，何佳栀使了劲把他踹倒在沙发上。何越钦举着手柄作势就要打她，一起身才看见站在门口的倪佳，他放下手抬了抬下巴指着倪佳问：“哪里的？”
　　“赵家的。”何佳栀爬上沙发拿过平板退出了游戏。
　　“哪个赵家？”
　　“你说哪个赵家？”何佳栀乜了他一眼，何越钦不说话了。
　　影音厅里的大屏幕上放着倪佳听不懂的法国片，她坐在沙发沿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像第一天入学的小学生。何家姐弟俩在她身后的靠着枕头不知说些什么，何佳栀突然笑出声来，她冲倪佳说：“上来啊。坐那眼睛不痛啊。”
　　倪佳回身瞧见他们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摇摇头。虽说只是一块躺在沙发上，但是这影音室里的沙发大得离谱，比倪佳的小床都大上几倍，她不习惯刚见面就如此亲昵。
　　影片进到一半，何佳栀起身走到倪佳身边穿鞋：“吃茶么，我去让人送点来。”
　　倪佳笑着说谢谢。
　　电影还在继续，画面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激烈地争吵，倪佳想，就算听不懂也能猜到爱情的走向，初遇相知热恋争吵和好厌倦分手陌路，无聊地让人一猜即中。倪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听到身后的沙发正一步步塌陷，等意识回笼时何越钦的手已经搭在她肩膀上：“你是赵家的外甥女？”
　　倪佳不自在地往一旁坐了坐说：“是。”
　　“听说你是大陆来的？”
　　倪佳点头，又往旁让了让。何越钦把手放下：“大陆那是什么样的，还是自行车满地吗？”
　　“深城不也是大陆？”自倪佳来到深城后遇到的人总一口一个“大陆”，语气里满满是高人一等的骄傲，倪佳不明白，若是港台人将大陆挂在嘴边尚情有可原，毕竟是历史遗留问题，但他们在深城发家，有什么历史问题值得如此区分“你我”。后来，倪佳想明白了，他们赶上了资本原始累积的好时候，虽身家千万，但始终得不到所谓“上流”承认。深城地势微妙，这些人便也学了港剧里的那套，只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让倪佳这个“大陆妹”不以为然。
　　倪佳虽有几分胆怯，骨子里却是骄傲的，她瞧不惯何美莲等人的作派，在赵传雄那儿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孩，但在比她还小一岁的何越钦面前毫不犹豫地反问：“你们不看新闻吗？”
　　何越钦笑笑：“so cute.”
　　倪佳不理。临走时何佳栀当着何太太的面：“I like her.”说完上前在倪佳右脸颊吻了一下，何越钦用粤语也说了句在倪佳左脸吻了一下。倪佳被弄得满脸通红，何美莲摸摸她的头发：“小家子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美莲除了带倪佳去何太太那儿，对上学的事只字不提。倪佳心急，问了几次，何美莲便同她讲明：“你进的这所学校要介绍信，何太太答应了帮我们引荐管理层的人，到时候拿了介绍信就能去念书了。”
　　“我不想去这所学校，随便一个普通高中不行吗？”倪佳皱眉：“已经十月了，再不上课我还怎么参加高考？”
　　“高考？”何美莲发笑：“小姨打算送你去国外读书，参加什么高考！”
　　倪佳转着手上的珍珠链子不语。晚间躺在床上，倪佳拿着何美莲给她买的新手机，想往家里打电话却不知道区号。想到回乡下时奶奶的愤怒，她拿着扫把往倪佳身上挥：“你要是跟那个贱女人走，就再也不要回来！”坐上车时头一次院门口没人挥手相送，倪佳低头抹泪，何美莲却说：“这种鬼地方谁还会回来。”
　　倪佳不知自己怎么想的，顾凌不要她了，她大可回乡下继续念书，为什么一定只能跟着何美莲走呢？倪佳不懂何美莲的心思，正如她无法承认自己的虚伪又矫情。可是，承认吧！在见识到顾家堂皇富丽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像贪慕虚荣的何美莲一样，被魔鬼同化了！倪佳无法想象回乡的日子，冬日院子里结冰的污水、夏夜灯光下飞舞的群蚊、春光半山中出没的野猫，那些杂乱污糟的桌椅、水平不齐的教师和前途堪忧的同学，倪佳不想回去，她已见识过光鲜亮丽的世界，又如何能够再承受住充满原始野性一面的乡村呢？
　　在被何佳栀当作洋娃娃摆弄时，倪佳怨恨地想起顾凌。她想，她被顾家、顾凌惯坏了，衣食无缺不说，顾凌喜欢她便要把全世界摆在她面前，变着花样地讨她欢喜，不论是手上舍不得摘掉的珍珠手链还是偷偷带来的名牌钱包，那都是曾经被当作珍宝一样疼爱的证据。
　　“真是好看啊！”何佳栀把倪佳拉起来转圈圈，公主裙摆也随之起舞：“我一定要好好打扮你！”何佳栀拉着她下楼，太太们正在打麻将，何佳栀高声喊道：“My little princess.”
　　何太打出一张三筒：“真是漂亮。”
　　“可不是，瞧着像亲姐妹一样。”何美莲打了一张六万。何太吃了：“你这外甥女要是随你姐姐姓，和我们佳佳可不就是亲姐妹了。”
　　“谁说不是呢，几次三番让她改姓，就是不肯。”何美莲又打出一张五万。何太胡了。
　　洗牌时何太说：“佳佳今年生日会记得让你家外甥女来。”
　　何美莲笑说：“一定啊。她们现在这么要好，到时候一定来。”
　　何佳栀生日那天，何美莲一大早带着倪佳去沙龙做造型。路上何美莲叮嘱倪佳：“姨夫最近很忙，何家那块地不知道会给到谁，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倪佳点点头。
　　到酒店时倪佳先下车，她见何美莲不动问道：“你不去吗？”
　　“小孩子的生日会我去干嘛？”何美莲把礼物递给她，倪佳点头合上门，正要往大门走，何美莲按下车窗叫住她：“把礼物送给何家姐弟后就早点回来。”
　　倪佳没参加过生日会。以往顾凌过生日都是一家人一起吃顿晚饭，高加琴倒是举行过一次，但也是在家中一堆同学围坐在一起吃肯德基，高加琴戴着皇冠吹完蜡烛后分蛋糕拆礼物。倪佳估计着何佳栀的生日会大概也同高加琴的差不多，只是地点改在了酒店。倪佳随着工作人员到了顶层，两扇顶天立地的大门拉开后的场景令人咂舌。
　　精心设计的鲜花，摆满房间的气球，人人都着正装，手持香槟，瞧着哪像未成年的生日会，倒像是个纸醉金迷的成人宴会。倪佳走进去一眼就瞧到了穿红色抹胸晚礼服的何佳栀，她把礼物递过去：“祝你们生日快乐！”
　　何佳栀不接，只从桌上端了杯香槟给她：“怎么这么晚，礼物放那边。”
　　倪佳没接香槟只转身去放礼物。包装各异的礼物盒堆满了房间的一角，一旁巨大的泰迪熊像个守护礼物的骑士，泰迪熊琥珀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倪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时候何越钦走到身旁揽住她的腰：“我姐说你来了，我找你半天呢。怎么在这。”
　　倪佳往外挣了一下没挣开，何越钦使了劲把她往自己怀里带：“走，带你去见点好东西。”
　　何越钦领着她往室外的花园走，入眼是耀眼的夜景，无数的高楼霓虹将墨蓝的夜装点地格外璀璨。从踏入城市时她便知城市是没有夜的，城市的日与夜皆是亮亮堂堂的。不同于村里的漫天群星，城里的夜是瞧不见星星的，城里的星星是公交站的灯牌、是高楼里的家火，是湖堤旁的夜灯，是隐藏在暗处的温柔光亮。倪佳站在高空俯视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缀满茭白的光，那光亮得夺目、白恍得神醉，眼前不再是温柔的星空而是绚烂的钻石。
　　“钻石。”倪佳喃喃出声。
　　“什么？”何越钦搂着倪佳不放手：“闭上眼睛。”
　　倪佳自然知道他接下来的举动，但她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了。倪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服从，她好像习惯了听话。服从所有人，又怨恨所有人。
　　呼吸一点点靠近，倪佳皱眉。
　　烟酒浸透了他，谁能吻得下去，倪佳想起了海水的气味。
　　何美莲带着倪佳出海，她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她在甲板上使劲嗅，嗅不到海水的气味，只有发苦发涩的味道。她在一个难闻的怀抱里挣脱不开，那种晕船的感觉又来了，倪佳猛地推开何越钦，忍住反呕的冲动：“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何越钦扯住她似笑非笑地：“别玩了。”
　　倪佳听不懂，扭着手让他放开，何越钦瞧准她身后的泳池，用力一推，倪佳下意识地抓住他，俩人双双落进泳池。
　　何佳栀把自己的衣服拿给她换，倪佳擦干头发接过说谢谢。
　　“你换衣服，我先出去。”何佳栀关门前瞧了她一眼：“佳佳，你真的很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