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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珊瑚六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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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珊瑚六号”
林至生睁开眼睛。
他在昏暗的囚室中闻到一点潮湿的土腥味,稍微有一点头晕和恶心的感觉。这可能意味着用以关押他的这个囚室渗水严重,而且位于海下城供氧严重不足的位置。换气窗透进来一点点光线,近似于无水纪元——旋转的换气扇隆隆地,听起来有一些像朝阳舰潜停在水中时,缓缓降低转速的引擎。
手腕上的电子手铐取代了他的军用腕表,上面一样漂浮显示着红红绿绿的各种数值——显示他的身体状态和各种生命指标。关押囚犯的同时,还要防止他们死了。
林至生看着缓慢跳动着的表示心跳的那行数值,和自己身上单薄的囚衣,想起仅仅只几周之前,在「哥哥」还未真正出现时,他还仍然是一个奉命出征的光荣战士——
*
“是「珊瑚六号」发来了信号!”
海纪元第三年,华东海下城所有的媒体的头条都登遍了这则消息。
“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死了!”
“而且居然不是求救!而是他们……他们有话要说?「海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消息同样也传遍了除了亚洲区之外的、地球其他大洲幸存下来的海下城。人类的各个大洲,“波塞冬”改造人计划业已推行良久。
「珊瑚六号」,作为依托于华东区的海底人工装置之一,三年之后仍能运作,并且传回了「改造人」消息,这实在是令这个星球幸存的人类都为之惊诧的新闻。
消息一出,各大洲海下的人类政府,就开始积极重启曾因技术原因被搁置的改造人计划,并都纷纷开始尝试着向各个浮游于不同大洲海下城之上的改造人栖息地,发出联络讯号——一些国家则已经派出搜救潜艇,对改造人进行“捕捉”和“营救”。
而亚洲各个大区内,大海啸摧毁了的「珊瑚二号」、「三号」和「五号」,经过无人探测设备扫描确认,除了发出信号的「六号」珊瑚,在大海啸中幸存的位于华北海下城上方的「珊瑚一号」、西南海下城上方的「珊瑚四号」各项设施和外观还较为完善,有改造人存活的可能。
海纪元第三年,林至生已经成为一名在役军官。
对于「珊瑚六号」的营救,华东政府从一开始就下达了指令。
但现阶段由于地表被全部海水所覆盖,即便是曾经的同个国度之内,不同区的海下城之间只能通过线上信息联络——目前实时通讯不稳定,仅限于军事范畴。所以各个独立大区的行政长官,作为当地政府的最高首脑,便拥有了在该海下城的绝对权力。
当时林至生和“朝阳舰”舰长谭巍一起站在曾经的中国所辖、华东区海下城海军上将办公室,他看着舰队长官接过了那张派遣他和朝阳舰作为先遣队伍前往“珊瑚六号”的任务令,感觉心跳不停地加快。
他当然知道「珊瑚六号」是什么地方。
他曾一次次地祈祷这个地方安然无恙,欧洲和北美的海下居所和改造人计划执行部门曾向新闻界披露位于全球的改造人栖息地均曾不同程度显示出生命迹象。而因为持续不断的强降水和全球海啸,在废墟中重建的人类文明试图前往海面的探索,被迫无限期中断。
直到后来,所有曾属于中国的「珊瑚」都和各地海下城失去了联络,使他的希望彻底破灭。
但是如今联络信号再次建立,那是不是意味着……
——黎盛闻,他没有死?
林至生在开初,是怀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去执行的这趟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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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说,林大副,你哥是不是就在那个「珊瑚」里?”
这个问题恨不得是哈喇着口水问出来了。
林至生听见二副这样问的时候,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此时,他们所服役的这艘中国华东区海下城为接应「珊瑚六号」、而派遣出的先遣巡航舰“朝阳”,刚刚从华东海下城的港口出发一小时。
暗无天日的深海之中,一艘“朝阳”舰在水底徐徐上升。
海下城的媒体向华东区和各区直播了它的出港过程。
舰船二副蒋斯晴理着比男孩儿还短的寸头,染成扎眼的烈红色。她的耳骨钉亮闪闪,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转,大大咧咧嚼着口香糖,有纹身的手臂拍了拍林至生的肩膀,一双手上恨不得戴八个戒指,随着她的动作,一串手链叮当作响。
林至生只是瞧着屏幕将水下的图景传来,一边查看舰载仪表,一边眼睛望向远处二副提到的那个华东区“珊瑚”六号——
因为它的缘故,全世界范围内的“改造人”,都重新受到了重视。
经过三年时间的沉淀,广阔水面之下人类世界的废墟,逐渐重新变得清澈透亮,与海底生物共存。
所谓的“珊瑚”,其实是人造建筑——在连接海下城与海面上空大气的通气装置及管道旁,用与管道相同的合成材料构筑的一个“生长”在海中的“居所”。外表看起来,它如同一棵深蓝的大树。那曾经是人类对于那次劫难的“解决方案”之一。
林至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珊瑚六号」,这次的任务是要接回里面的“人”。
众所周知,「珊瑚六号」中有一群“特殊”的人类。这个“居所”在建造之初就被设计为海中生活栖居的样式,它因此而被命名为「珊瑚」,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嗯,” 林至生只是点点头,“我们比预计的时间迟了。” 他看了一下面前不停闪动的仪表盘、一旁的全息地图显示舰船在海下环境中的定位,转过头,又重新注视着屏幕上那棵深蓝色的巨树。“老谭,” 他回过头,望向舰长谭巍,“要提速吗?”
“不用。注意观测水下情况,郑昀,何翔羽羽,做好侦测记录。” 谭巍在他背后向船员发出指示。这中年男人规规矩矩穿着联合舰队的制服,军衔显示他在无水纪元就已经是出色的海军某部军官——海纪元时代开启以来,所有巡航舰的舰长与指挥官都曾是原先正规部队的精锐成员。
“……你见过他吗?我说后来。” 蒋斯晴压低了点声音,凑在林至生旁边。语气里还是非常好奇。
——后来?后来,是指“那颗星星”降临地球之后?
林至生眼神游移了一下,想起黎盛闻所在的实验基地当时的陈工程师发给他的照片。
镜头之中有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其实后来洪水淹没陆地后,他从未真正在现实中实现过跟兄长的联系——只能够想象,如果他活着,那双眼睛每次温和地眨动,会如何引发周围无限的蓝色涟漪。
林至生没有看二副。“「六号」从最开始就断了联系。” 他声线平平,“后来基本被海下城放弃了,不是吗。”
舰长秘书何翔羽羽听见了这句,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至生的背影。
“哎不是,那他——”
“我提醒你蒋斯晴,” 林至生语气十分冷淡,“一会儿你要是敢把我哥和他……他同事,当成大猩猩围着看,我就把你从过渡舱扔出去,让海水把你压成碎渣。” 他烦躁地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捋到脑后——屏幕上,显示他们的舰船已经逐渐地接近“管道”和“珊瑚”。
林至生调整了一下视角,注视着舰船垂直上升,掠过高楼上的旧时代无水纪元的广告牌——“听明白没有?” 还得加上一句。
斯晴讨了个没趣。她翻了翻眼睛,嘴里咕哝了两句骂人话。
“二副回答。” 林至生加重了语气。
“收到!” 蒋斯晴硬邦邦地答。
林至生今年二十六岁。
他是二十二岁那一年和母亲还有哥哥分开的。
林至生决定入伍、接受“水手”培训,他想重新进入大海。他要亲眼看看再也不能登上的地面——或者海底。有机会的话,他想去找到他的母亲和哥哥……或者说他的爱人。
成为战士,再到成为先遣舰船大副,离开海下城前往深海探险的今天,他用了四年时间。这可以解释为飞速成长,但除此之外,还和他从最开始就确定了从来没有松过手的目标有关——
在这次派遣之前,实际上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重新”看到过海面。执行过一两次外出侦测水底的任务,但是别说是海面了,曾经习以为常的天空和真正的“大气”都未见过。
不仅是他,在这个地球上,能够重新“进入海洋”的人类都少之又少。
而这一次,他们的船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珊瑚”系统重新取得联络——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和它所带来的荣誉与危险,几乎等同于在曾经地球的“无水”纪元,离开地表首批探索太空和月面的宇航员——不同之处是,“珊瑚”同样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
“珊瑚”中,住着海纪元开始以来,真正意义上能与这个星球“共存”的“人类”。“改造人”们作为无水纪元一次人类对天外之水的抗争成果,拥有摇曳的“鱼尾”,能够在水底自由地呼吸,可以比普通人类承受相对更强的水压——除了当时改造人实验的参与人员,人类原本只能凭借想象来勾勒脑海中“人鱼”的形象。珊瑚,改造人,在现存的人类世界中,几乎像是神话般的存在。
朝阳舰将去亲眼见证这个“神话”。
“……生什么气,你那语气,我只是——” 斯晴还是气不过,还是继续嘟嘟囔囔开口,“——我只是觉得你哥很酷好吗?”
林至生一愣,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看到那姑娘帅气的红色短发胡乱支棱着,眼神飘忽一副陷入幻想的样子。
“我做梦都想做一个那样的改造!帅死了,还不用在地底下做土拨鼠!你知道大家有多馋这一型吗?” 斯晴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她顿了顿。
“是人鱼哎。” 小声地补充道。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周围安静了一下,那些看似在认真工作的同事们似乎都竖直了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
林至生眼角抽搐了一下——‘大家’是谁?心想在这儿等着他呢,半天,才开口,“……还是水不够多,淹不死你们。”
“?你哥不就是我哥,不能分享一下吗?”斯晴大手一挥笑嘻嘻。
“滚。” 林至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少说两句,” 谭巍从后边舱室踱步过来,语气肃然,严厉地扫了一眼蒋斯晴那明显不符合军队规定的红毛,伸手拿了挂在旁边的一顶军帽,咔一下给她盖到脑门上,“林大副负责接触和运送,二副小蒋协助,刘冬带出勤记录仪跟着。领航员和其余人等待命,何翔羽羽检查一下改造人的分组船舱情况,随时准备接应。没有我的同意,不允许任何人私自离开岗位。” 谭巍一板一眼地说。
林至生有些敏感地注意到“运送”这样的字眼,稍微皱了皱眉。
其实他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甚至连复杂都算不上——毕竟收到的信息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兄长还活着的痕迹。
——目前知道的信息,仅仅是「珊瑚六号」“活了”而已。
这也只是一个比起平时特别一些的任务。
舰船逐渐地接近海面、接近“珊瑚”。
但情绪由于被蒋斯晴兴奋的语气点破——就仿佛至亲确确实实还存在在这世上似的,这种期许竟然达到了峰值。
林至生望着舷窗外面的时候,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先遣巡航舰“朝阳”的下方,是他曾经最熟悉的深圳。
鳞次栉比地站在水中的摩天巨厦们如同往昔的幢幢鬼影,而远处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居民小巷成为了深渊的底部,曾经繁华路面上的地铁入口仿佛成为了什么深不见底的海中洞穴,它们在海中默不作声地,饱受看不见的洋流来回冲刷。
在旧日的国贸附近,那栋摩天大厦顶楼的直升机停机坪被茂密的水草、藻类占领——停机坪上隐约的标记,被巡航舰底部的的指示灯照亮。随着它的掠过,又重新暗下去。
一排排路灯被水草缠满,有的从立交上倒伏下去——而桥梁和道路依然坚固挺拔。停泊在路面上的列车、交叠着的腐朽生锈的各式车辆早成了水生物的快乐居所。一个巨大的奢侈品广告灯箱半吊在楼面上,巨幅海报上有一个已经看不清脸的明星,灯箱已经完全锈蚀——再过段时日,恐怕要完全从楼顶掉落,沉到无边无际的海底去。
事实就是如此。
这几年间整个地球被一望无际的大海覆盖,人类赖以生存了许多年的陆地从此永远消失,在未来的千百万年内似乎都将沉没于水下。
地球成为一颗宇宙中腾着云雾的海蓝心脏。
“嘿,紧张吗?”
蒋斯晴用肩膀撞了撞林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