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千愁与君倾》司录

56、第56章 暗室秘辛

　　听见他言语讥刺，陆耽只觉眼眶发热，心里一阵钝痛。但他显然已经从方才悲悲切切的情绪中走出来了，一双深沉的眸子闪烁着倔强的底色。

　　“阿欢，你是大将军，在这偌大京城，你有舅舅、舅母，更有对你誓死效忠袍泽兄弟。你负累千钧，更应当忠君护国。而我……我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也有我一定要去做的事。我们走在两条路上，在南归的时候，这迥异的两条路的确重合了几年，但是阿欢，如今，咱们已经长大了。”

　　齐欢一言不发，一双鹰目直勾勾盯着他，直到他停下来方才开口，“哦？长大了？长大了就该过河拆桥，知恩不报？”

　　“这……”陆耽眸中的两颗瞳仁狠狠颤了颤，“今日……你救我一次，我记下了，日后我……”

　　“不不不，小祝，今日我救你可不止一次。”

　　没等他开口，齐欢单手撑地站了起来。袍裾上黏着和了雨水的污泥，像一团团干了的浆糊，他无济于事地掸了两下，便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粗木条，随手向洞的深处一抛，暗如深渊的深洞立刻亮了起来。

　　死尸！

　　陆耽连忙走上前，的确是死尸，黑衣蒙面，一共两具。

　　“这二人是谁？”

　　齐欢看了看他，也不答话，冷冷上前，俯身一把扒开了其中一人后背的衣裳，一大团发乌的刺青赫然出现——又是鹰首虎身图！

　　瞬时陆耽就明白了。看来流淙追入皇宫那一回果真是进了圈套，对方不仅有意引得他暴露身份，也顺势查到了他与著境园的关系。

　　更危险的是，对方不露声色，反向追踪，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他们是跟踪我的人？”

　　“不全对，”齐欢答道，“只有一人跟踪你，而另一人跟踪的是我。怕是知道你与我关系不浅，竟从百里之外跟到了这里。”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齐欢大喇喇席地坐下，“跟踪我的那人技艺不精，早给我发现了。昨日我到了著境园，才知道有另一个。”

　　“就这样？”

　　“就这样。”齐欢两手一摊，“毕竟当时我也在暗处跟着你，我们三人恰好打了个照面，只得打上一架。他们一看被我撞破，跑又跑不了，就服了毒。”

　　“……”

　　陆耽凑近，拉开两人蒙面的黑布——双唇紫得发乌，鼻中和眼角都有轻微出血，的确是服毒的迹象。他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惭愧。

　　“我又欠了你一次，只要你想要的，我能做的，我都答应。”

　　齐欢靠近两步，眼底重新燃起火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陆耽垂首后退了两步，身形多少带了些畏缩，但语气却是坚定的，“除了那个，别的都可以。”

　　齐欢合了合眼皮，昂首朝天长叹了口气，转头又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他一向八百个心眼子傍身，一个比一个活泛。

　　“也好，既然你有意报恩，我也不好推拒。眼下灾情稳定，防御工事也在一步步向下推进，我才得空告了几天假歇一歇。在京的这段日子，我的衣食住行，小厮仆役，就劳烦著境园了。”

　　齐欢的算盘打得响震天，陆耽再怎么迟钝也猜到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思前想后了一番，终于问出了一句颇没有“良心”的话。

　　“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齐欢高眉一挑，信手拈来，“方益达长鸡眼了，我怕传染。”

　　“可是，鸡眼并不会……”

　　瞧着陆耽欲说还休，齐欢又抢过了话头，“我豁出命救你，你呢，也愿意竭尽全力报答，这是一桩两厢称心的好事啊。此次回京，我待不了太久，既然你有意担待，我便不劳家里为我置办了。怎么？陆公子不会反悔了吧？”

　　他是个匍匐靠近的猎手，多的是计谋和耐心。

　　与之相比，陆耽在这一方面却略显笨拙。话既然已经说道了这个份上，他也只得跟着摇了摇头。

　　石洞之外，暴雨已过，只剩下水滴石壁的滴答声，滴得很慢，比和尚的木鱼还慢。

　　远处，一缕橘红的亮光从林子中泄出，天就要亮了。

　　他们先将那服毒的二人就地埋了，才趁着最后一抹昏暗回到了著境园。

　　离境山中雾气昭昭，走近了才发现祝良辅早就在山腰翘首以盼了。

　　他先是看见了陆耽，得见他毫发无伤，平安归来，心里自然高兴，可嘴角还没来得及咧开，又瞧见了身后的齐欢，一时间嘴角不上不下地抖动了起来。

　　“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有受伤？”

　　“我没事，流淙呢？”陆耽到了家才觉出疲惫，一开口声音都哑了，“他回来了吗？”

　　祝良辅上前一步扶住他，“早回来了，不过背上被划了一刀，那小子命大，只破了点皮，也就是毁了件衣裳，不要紧。他回来没见着你，硬要回去找你，我怕那绿璋夫人设有埋伏，就没敢让他去。”

　　“你做得对。”陆耽点点头，“绿璋夫人敏锐机警，说不定那时候还没走远，他要是回去可就麻烦了。我……幸得齐将军所救，才逃过一劫。”

　　称谓变了！祝良辅机敏地眨了眨眼，转身拱手抱拳，“老夫代我家公子谢过齐将军。”

　　齐欢斜眼看他，竟没好气地喊道：“青山叔你装什么呢？给我备水，我要沐浴！”

　　“咳咳……”祝良辅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望着齐欢大步向前走远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道，“这……这浑小子。”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也照亮了他眼中的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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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欢那小子怎么也来了，他不是去赈灾了吗？怪不得近日没有书信过来。”

　　祝良辅扶着陆耽进屋坐下，屋门大敞，耳边是齐欢对流淙呼来喝去的声响，似乎是对浴桶有些不满。他听着糟心，陆耽刚一坐下，他就快步上前合上了房门。

　　陆耽面如土灰，想是已经累极，他没有接话，而是面色阴沉地问道：“叔，你可知我在那暗室里看到了什么？”

　　“真的有秘密？”祝良辅压着嗓子来到跟前。

　　“嗯。”

　　“是什么？一个小孔能将里头看全吗？”

　　“看不全，但也足够了。里头供奉着一个牌位。”

　　祝良辅疑惑地“嘶”了一声，“谁的牌位？”

　　说来那间屋子本就是个祠堂，供奉牌位理所应当，绿璋夫人又为何要节外生枝，另修一间暗室呢。

　　陆耽微微抬头，一贯平静无波的眼中登时掀起千层巨浪。

　　“我父亲。”

　　话音一落，如同一道天闪直击颅顶，祝良辅当即傻了，“竟是、是将军……”

　　二人一齐沉默了。

　　此刻陆耽的脑中正是暴雨狂风，刻着“兄祝月明将军之灵位”的牌位不断闪现，过了许久，他终于在一团乱麻中捋出来了一个线头。

　　祖父只有父亲一个儿子，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兄弟姐妹。家遭横祸之后，一些本就不常走动的亲戚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据说早就迁出了京城。

　　十多年后，陆耽返京时还心生感慨，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偌大京城，竟再无一人相熟。

　　兄？供奉父亲的人到底是谁。

　　或者说，绿璋夫人，到底是谁。

　　陆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胸口狂跳，禁不住喃喃道：“看来，要想办法与这位夫人再见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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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间，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将二人的思绪拉扯回来，祝良辅顶着风雨欲来的黑脸打开门，本想要发一通火，却见流淙比他的脸色还要难看。

　　“公子，齐将军提了些要求，我、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陆耽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你说。”

　　“齐将军说，他以后每日都要沐浴，而且，只要徘徊花的嫩蕊浸泡而成的花瓣浴……公子，这徘徊花是什么花？”

　　“徘徊花便是赤蔷薇，不难找，明日|你去瞧瞧咱们这离境山中可还有未开败的花，摘一些就好。”陆耽想了想，又道，“若觉着麻烦，也可以去山下找花农去收，只收鲜花嫩蕊，价钱都好说。”

　　祝良辅咽了口唾沫，一个大男人人要洗花瓣澡，这是价钱的问题吗！

　　流淙仔细听罢，认认真真记下，又接着询问：“齐将军还要喝‘玉露琼浆’，指明了要公子您亲自送去，我也不知那是什么。”

　　“这可有些难了……”陆耽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又渐渐锁了起来，“所谓‘玉露琼浆’说的是茶水，以晨露浸泡新茶而成。冰窖里倒是还剩下一些二月新茶，只是晨露虽多，采集起来却颇费功夫。不如这样，流淙你下山雇一些人过来，每逢清早就在这离境山中采露水，采够当天所需即可，价钱好商量。”

　　流淙正认真听着指令，祝良辅在一旁却坐不住了，青铜面具也挡不住他颤抖的脸颊，“这臭小子，他怎么不去喝王母娘娘的仙茶！用露水泡？也不怕泻肚拉稀！”

　　陆耽瞧了瞧火冒三丈的祝良辅，又看了看一脸懵懂的流淙，不禁笑出声来，“那露水采来之后还是要在灶火上烧开的，喝了不会泻肚。”

　　“这是问题症结吗！”祝良辅越想越气，“那小子分明是气你恼你，故意作弄人呢！你倒好，对他予取予求的，不知他日后又要想什么馊点子来折磨你，看见他我就来气！”

　　陆耽敛神走上前来，也不说祝良辅的不是，只轻声问道：“若是有个咱们不认识的人，他三番两次救我性命，他没别的要求，只想要花瓣浴和露水茶，您还觉着他在作弄人吗？”

　　当然不会！这是祝良辅的第一反应。他救了陆耽，便是救了著境园，救了一大家子人。这天大的恩情，莫说费工费时，就算是一掷千金，他也绝没有二话。

　　可怎么换做了齐欢，他就想不明白了……

　　好在陆耽接下来的一句话瞬时点醒了他。

　　“叔，您不过是拿阿欢当自己人罢了。可是不要忘了，自己人，才更要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