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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57章 老有所感 ...

  •   翌日清晨,当祝良辅端着刚泡好“琼浆玉露”进来的时候,齐欢躺在一张红木大床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

      谁也没有发现,也许他才是最累的那一个。

      为了能早些见到陆耽,几百里远途奔波,中间他几乎没有在驿站停下喝过一盏茶,在京只有短短数天,他想同他待得久一些。

      可谁知,一入离境山就觉察出有人正在暗中监视著境园,他上前与那人交手,对方不敌,跟踪自己的另一个人便不得不现身相助,他这才一下制服了两个。

      为了防止尸体留在离境山落下把柄,他又舍了自己的马,把两具尸首拖入远离离境山的一个隐秘的石洞。待处置妥当之后再返回来,大门还没望见,就碰着陆耽与流淙趁着夜色一前一后秘密外出,他远远跟了上去,也就有了林中相救一事。

      可等二人好不容易见了面,那小东西竟然同他疏远了起来。齐欢自然猜到了缘由,却仍气得冒烟。昨日他故意提了些要求来刁难他,竟也都被他一一应允了,一腔怒火夹在腹隔当中出不来,他就像个被人掐灭了火线的炮仗,一肚子怨天尤人全倒回了自己肚子里。

      “真想把他按在床上好好打一顿!”齐欢阖目如是想着,脑袋昏昏沉沉,过半个时辰才慢慢有了些睡意。

      祝良辅轻手轻脚地放下茶水,欠身坐在床沿,望着齐欢的面庞,忍不住将他和记忆中时常跑得满脸涨红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十年了,光阴像一把板斧,鲜血淋漓地将少年凿刻成丈夫,凿得那样深,眉间的三道竖刻印记,连他入睡时也不肯消弭。

      鬼使神差般地,他慢慢伸出手,粗糙的掌纹刚要落在齐欢的额头上,却被他轻轻伸手挡住了,“青山叔这是和小祝学坏了,也来觊觎我的美色?”齐欢幽幽张开眼,瞳孔中一片清明。

      “你这猴崽子!”祝良辅冷不防被撞了个正着,就要发作,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劝道:“以后,可不要再喊我青山叔了,‘小祝’更不要叫,要是让有心人听了去,可就麻烦了。”

      齐欢不置可否,直起身来,瞥了一眼床头的茶水,打了个拐弯儿的哈欠,“这茶……怎么也不该您老送来?他呢?”

      “叫他歇着吧,昨日你们都累坏了,可他不像你,牛犊子似的,昨夜睡下和昏过去没个两样,今早眼睛没睁开就嚷嚷着要给你送茶,我给他摁回去了。”祝良辅端起来刚刚冲泡好的“琼浆玉露“,十分不自然地送到齐欢嘴边,“我就在这儿替他,你说吧,怎么伺候你都成。”

      齐欢神情黯然地眨了眨眼,接着眼珠一转,决定抓住这个白给的机会,“叔,你说话可当真?”

      他虽然不是那追名逐利,为了高权虚位蝇营狗苟的人,但这几年在官场上也不绝是胡混的。自古借人一钱便是为了收回一两,既然他这恩情送了出去,讨要一些回报自然合情又合理。看见祝良辅点点头,齐欢接下茶盅,不喝,重新放在桌上,“我只有一件事儿要您相助。”

      “什么?”祝良辅问道。

      齐欢:“我要同他长相厮守,他不愿意,总是躲着我。以后就劳烦叔您站到我这边来了。”

      “……”

      齐欢嘴角含笑,眼中却尽是锋芒,刺得祝良辅无处闪躲,他知道这不是玩笑话,可心中却像打翻了一碗黄连汤,苦涩地张不开嘴,“他……不是不愿,是不能。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知道想着对方,我怕……我怕应了你,终会害了你。以后若我们大事能成,你们再……”

      一阵晨风绕窗而过,将本就虚掩着的门推了个半开。

      齐欢面色一沉,站起身,关了门,回身坐在祝良辅身旁打断他的话,“十年了,咱们分开,各自朝前走,各自奔着以后、以后……此时此刻,你我坐在这里,可不就是那时候的‘以后’么?这十年以来,咱们各自受的苦且先不说,分离蹉跎的这些光景,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转过头,目光停在祝良辅的鬓角上,“您这头发都白了,十年了还不够,还要等以后?”

      祝良辅眸中闪烁,他缓缓摘下面具,一团烟灰似的枯发从脑后带了出来,他懊恼地捋了捋头发,心间有一根线蓦地绷断了。

      齐欢装作没有瞧见,继续说道:“自从和小祝遇见,我就觉着他比小时候更羸弱了。以前在南归的时候,他的眼睛虽看不清,但精气神还是有的,我常看他在竹林和石洞里练剑,少年意风发,让人移不开眼……可如今,却带了些不似人间的仙气,教人心疼。”

      还有一句,齐欢没好意思说出口:每次见着陆耽,他总能生出将他揉碎在怀里的冲动,可心里又怕真的把他弄坏了。

      “他小时候是个很结实的孩子。”祝良辅颓然说道。

      世家公子有哪一个不是三岁习文,四岁习武,军中英豪、当朝大儒排着队给他当师傅。将军节俭,吃穿用度算不上锦衣玉食,但寻常富贵人家已是望尘莫及了,因而少时的陆耽既不缺嘴,也不挑食,加上常常在外练功玩耍,皮肤黝黑,体魄康健结实,从未让将军和夫人操心过。只是他身形和五官都与纤细的夫人相似,细看之下,自小便是有过人之姿。

      齐欢急问:“那他怎么会……”

      祝良辅无奈地垂下头,答道:“是毒,剧毒。”

      轰的一声,齐欢感到一股滚烫的血从胸中直冲到头顶,眼眶如烧红的铁圈,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问道:“什么时候?谁干的?”

      齐欢睁圆的眼中,条条血丝几乎爆裂。祝良辅不忍心,就将他与陆耽的那段经历仔仔细细讲给他听。

      当年,他们从京城逃往西南,官道不敢走,羊肠小路又怕遭人围截,一路上苦风灼雪,风餐露宿。后来二人实在是疲惫不堪,便十万分小心地择选了一家镇中小客栈住下,却不料当夜那客栈就被焚成了焦土,幸而祝良辅整夜未合眼,才使二人免于戕害。

      可人总是不能不喝水,不吃饭,身心乏累饥肠辘辘之时意志也最为薄弱,他们也终于忍不住,在一处山坳的村落又寻了一户隐蔽的人家,借宿了一晚。

      那户人家只有一对年逾半百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在外服役,女儿早已嫁为人妇,只剩下老两口靠着屋后的半亩残田过活,日子清苦。祝良辅二人上门借宿已近亥时,彼时他们正预备歇下了。祝良辅说明来意之后,老妇人十分热情地为他们准备了餐食,粗茶淡饭,他们却也十分知足了……

      “饭里??有毒?”齐欢探身向前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祝良辅点点头,“我们坐下之后,那老妇人端来了两碗粥和两个粟糕。公子年纪虽小,却比一般的大人还要聪颖,那粥,他只喝了一口便察觉了异样……”见齐欢屏息瞠目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便哑着嗓子续道,“公子自小就爱吃甜食,多少饴糖在热粥里化开是多甜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那老夫妇一辈子都是佃户,生平财产不过三件茅屋,哪里来的钱去买这么多饴糖。就算真的买了,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怎么会用来招待半夜借宿的过路人?”

      粥里必有蹊跷,饴糖不过是用来混淆味觉的障眼法,只是……齐欢紧锁的肩头渐渐垂下来。那毒到底有多狠烈,只一小口,就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那毒是什么来历。”

      齐欢眉头深锁,等来的却是祝良辅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们一直派人在暗处打听,一天也没耽误过。可传回来的消息虽多,有用的却少之又少。北地的寒毒,西南的苗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我们就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前往查证……可是结果往往是空欢喜一场。我其实明白,公子他心里早就放弃了,之所以假装着仍有期盼,不过是给我们留个念想罢了。”

      一阵沉默之后,齐欢苦笑,“这就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怕他自己死了,终是和我长久不了?”

      “也不全是……”祝良辅觑了他一眼,又赶紧移开,“南归的事……就是我,也觉着对不住你和你爹娘,更何况是他。这个心结,怕是难解得很。”

      齐欢喉头猛地一缩,侧过身去,“叔,这世上有太多的事原本就是无解的,可我们不能停在那儿,终究要向前走。走得难,走得慢,也要走。您看这著境山上的四时风景……美景在侧,只因心中有霾,便要闭着眼睛前行吗。”

      祝良辅下意识地向外看了看,只是方才门窗就已经被齐欢关上,他只看到了透着日光的窗纸,白花花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祝良辅有些发愁似的搓了搓前额,终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些年没见,你小子的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你说服老夫不难,可想要转圜他的心思,怕是不容易。他这会儿也该醒了,你去吧。”

      “谢谢叔。”

      话音刚落,只听门吱呀一声响,再抬眼,已不见了齐欢的踪影。

      十年了……祝良辅估摸着算了算,将军已离开了十多年,公子也长大了,南归那对温良宽厚的齐家夫妇也死了快十年了……十年间改变了太多事情,下个十年,真让人不敢肖想啊。

      罢了罢了——他想着想着眼眶就泛了红——人老了,除了那些未完的夙愿,还能盼些什么呢。孩子们高兴,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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