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 21 章 ...

  •   江疾甚至不知道他在循着什么方向走,这几乎不能算作一条路。月光泼洒在丛生的野草枯枝上,仿佛炼狱里攀扯不休的鬼手,簌簌地剐蹭着他的腿。
      他那半片斗篷已被他扯成了破破烂烂的一丝一缕,每隔二十步,就用牙咬着扯下一根系在树枝上。

      他可以循着这一路的标记再次回到那个坑洞。

      其实他本可以干脆不管江简宁,就叫他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天要收他的命,谁又能拦得住?
      既怪不到他头上、又不会脏了他的手。
      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可他又不能叫江简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寒夜,或说不可死于与他的牵扯之中。
      江简宁死了,他也不能好活。

      对,就是因为这个。江疾对自己说,所以我不能让他死得这样轻易、我得回头。

      其实江疾也并不好过。拜一枚被掰弯了的齿钉所赐,他右腿上有一排狰狞可怖的血洞。一开始只血流如注,但后来天寒风硬,又将伤处的布料结结实实地冻成了一团糟。

      他就拖着这近乎失去知觉的右腿,踉踉跄跄在半人高的蒿草堆里跋涉,那腥冷的血气掺着雪津津的风灌入他肺腔,喉咙火辣辣地疼。

      江疾凭着一口气往前跑,他甚至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向哪里;他抬头望向天幕,恰见玉蟾将将露出山坳、包容地将他拥入怀中,他却不可为它而驻足。
      他实在体力不支,可又不敢歇息,只好撑着一旁的歪脖子树哆嗦着喘气。

      前半夜至少有江简宁在,会说话、会喘气,虽然那张破嘴实在招人厌烦,好歹也算是个一道壮胆的活人。
      总好过叫人独自面对这无边枯寂与茫茫未卜。

      江疾怕吗?
      其实他怕的。
      从前与人斗心机,是搏安稳;而如今与天争,抢的却是寿数。阎罗殿要点他的命数,尽管去点好了!命簿一刻不砸到他的脸上,他就一刻不得停。

      不过其实江疾运气已算是很好的,只约摸走了大半夜、月影西移也不久,就看到了林间有明灭绰约的灯火光。
      许是山脚下冰灯的光,也或许是国公府派来找人的家丁所持的火把。可又因为距离的缘故,那一点光亮朦胧又安宁,没有任何的声响。

      江疾暗暗出口气,转身要往光亮方向而去,可他刚一抬腿就原地打了个趔趄,好悬扶住身旁的树才重新站直。
      他一低头,才发现右腿裤管被血浸透,已经被夜深后的寒气冻得僵硬,打弯不能了。

      但江疾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扯,活生生将与伤口粘黏成一团的布料撕开了,仿若浑然无觉,一步步往前挪——

      他听见了猎犬的吠叫声。

      旋即吵嚷的人声也近了,踩折枯枝的声音、火把噼剥的声音,还有人冲远处大喊:“这儿有个人——”
      迎过来的家丁赶忙扶住他,将火把凑近他的脸:“是二公子!二公子找着了!”

      江疾手指冻得蜷缩麻木、不住打滑,好不容易才哆哆嗦嗦地扯住了家丁的衣襟:“江……”
      他一开口便狠命咳呛起来,嘴里还抑制不住地泛着腥气,后面“简宁”两个字又像含着刀子,连吐出来的都是气音。

      寻猎的犬围着他们窜跳讨赏,那被他拽着的家丁一面拦着狗,一面又尽量温声地安抚他:“二公子莫急,国公爷有一批巡猎的犬儿鼻子灵得很,它……”
      江疾打断他夸功的话,急切指向身后——那一路上打标记做的白布条即便融在夜里也分外扎眼,他连腿伤都顾不得:“江……”

      家丁见他冥顽不灵,浑然不知自己大难临头,还在摆少爷的谱,抬手便将他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拽了下来。
      而江疾已走了半夜、精疲力尽,哪里挣得过精力充沛的成年人。

      这家丁扣住他,不耐烦道:“世子已经脱险,叫侯爷接回去了,但我们这一群人奔劳都是为了你!
      “你若不乱跑,与世子乖乖待在一起,我们本也不必跟着狗儿绕到这山后来!”

      “烦请你老实一点,别再添乱了!”

      江疾回首环顾,一缕缕挂在树梢的白布条随风招荡,如幢幢魂幡。他就站在那魂幡底下,脸色因长时间的失血与冻伤显出一种近乎死气的青白色,眼珠又一错不错,叫颤栗的火把映得更诡谲森然。

      夜深人静的,又是荒郊野林,家丁们笃信山灵,见他如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面前的少年已挂着一抹讥诮的神色闭上眼,力竭也似地向前栽扑了下去。

      *

      国公府已好久没这么热闹过。煜阳侯江清麟听说世子惊了马,纵进猎场里走失了,差点背过气去,刚缓过神来便立刻带着府里的教头与私兵赶了过来。

      这事闹得这般大,连国公爷也被惊动了,亲自出来主事。虽然他品级要高于煜阳侯,但自从上次他儿子连累人家世子落了一身病后,他见煜阳侯就已是抬不起头了。
      如今竟彻底连人都丢了,更是得百般陪着笑脸。

      幸而国公爷想起自家有一批得力的好猎犬,非但不多时便追查到了世子的踪迹,甚至还循着脚印找到了那架触石而亡的马尸。
      蹊跷的是,附近并没有江家那位庶公子的踪影。

      这实在不能不令人犯嘀咕——明明从滚落马背时两人足迹多是重叠的,便可见落难后二人也一直是同道的。
      那又怎会只有一人落进猎洞里困于囹圄、另一人却独自不知所踪?

      更何况落入猎洞者,还是那身体羸弱、不能自理的世子,倘若今日搜援不及时,往大了说冻死在山野里也不奇怪。

      在场众人纷纷侧目——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真是好毒辣的心肠,都落到这般田地,竟也要籍此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自己的亲兄长。

      煜阳侯脸色亦是铁青难看,想来也是料想到了这一点。世子受惊仍未醒来,便借了国公府中厢房先休息着,来叫太医问诊。
      庭院中太医与药童们穿行往来,当间还跪了一群涉事的马夫杂役,地上是那刚从后山抬回来的马尸,血污一团,连鞍鞯辔头都卸得干干净净。

      可桌上,却放着一把沾着马血的寸把长铁钉。

      煜阳侯伸手捻了捻铁钉子,一言不发听着一旁的马夫回禀:“这十枚钉子是方才从马匹尸首的背上撬下来的,原先应是藏在了马鞍子底下来,等世子一上马,马鞍子就将钢钉推入了马背。”

      国公爷偷眼看着江清麟面色带煞,恨得差点将那钉子攥进肉里——这人当年可曾是坑杀敌兵三五千者的凶将,近来虽修身养性,但怒极时也仍是等闲不可触的霉头。

      他可忘不了江清麟这厮是何等的护犊子。上次只给他孩儿惹病了,这疯狗就作天作地、咬得他几日不敢上朝,更遑论世子这次差点连命都丢了的大事……
      江清麟不掀了国公府都算好的了!

      况且邺儿正为储君之事忙碌,也在勉力争取煜阳侯的支持,如今竟闹出这等事,结好恐怕已是不行,只不要结怨才好。

      思及此处,林国公连忙道:“侯爷,此人心思何等毒辣,竟选在冰灯宴上对马匹动手脚,这分明是要挑起我们林江两家不睦啊!”
      “若非世子福泽深厚,可就算是叫他给得逞了!”

      该说不说,这煜阳世子也是福大命大,非但今日穿得是十分御寒的厚狐裘,且那坑洞早先又是预备猎虎和鹿的,既坑深防风、底下又不曾设过竹刺,可算得上是山林里顶顶安全的一个。
      这两条但凡少了一则,恐怕就要惹出祸端了。

      煜阳侯听出国公爷话里极力撇清之意,皮笑肉不笑地将钉子一收:“国公爷不必烦忧,小侯回去定当彻查此事,看看是何人在背后捣鬼,不叫奸佞轻易挑拨了!”
      “这涉事人等先带回我府上审问一番,国公爷没意见吧?”

      国公爷当然没意见——他反正觉得,这八成就是江清麟那庶子搞出来兄弟阋墙的脏事。
      带回去才好,狗咬狗一嘴毛,免得再刮带上了他们国公府。

      没多久听家丁回报,那不安分的江家庶子也找到了,据说他慌不择路,甚至还反撞进了后山去。
      不过恶有恶报,他被人抬回来时整个右腿都鲜血淋漓,恐是踩了兽捕子,往后这条腿能不能保住,还要看太医是怎样个说法。

      江清麟死死盯着江疾那条腿——现在他们两个看起来到是父子联相儿了,一人瘸了一条腿,等往后一副拐一人一半,也算省工。

      两个孩子来时烨然如天上人,回去竟都昏迷不醒、可怜巴巴蜷成一团。江清麟亲自小心翼翼地将他宝贝世子抱上了马车,生怕磕了碰了;而对于江疾,则只随意叫人送上车便罢了。

      旁人看着侯爷的态度,心里也就有了个差不多的决断。

      好好的冰灯宴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结束了,林琅之在旁站着,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没精打采地送了其他公子们离开,蔫头耷脑地回了去,可刚一进院门,就被亲爹兜头拍了把脑瓜子。

      林琅之委屈又震惊地捂着后脑勺,看向他亲爹。
      镇远国公沉着脸道:“日后不要再与江家那小子走太近,能避则避。”
      “这小子邪性,恐怕是妨我们的,”国公爷在堂下绕了两圈,倏忽又一拍手掌:“不行,殿下曾与我商量过召江家小子做伴读,这是万万不行的,得尽快传了人去通禀殿下一声才是!”

      “啊?”林琅之挠了挠脑袋:“可这江世子是个好人,当时若无他替我说话,我恐怕就要被那老匹夫给骂死了!”

      当时街上乱糟糟的,江简宁讲话又客套隐晦,侍从多传了一个字、少传了一个字,都与本意谬以千里。
      因此镇远国公也以为江简宁是个纯善的好孩子,只道:“这倒也是,人家无害我之心,往后我们也敬他三分便罢了。”
      “至于牵扯,还是不要再有了!”

      *

      小林氏在门口转来转去——她早知江简宁今日有这一遭事,也仍然忍不住要关心,可为着江清麟那老匹夫,又只能扮作闹脾气,没跟着去。
      嬷嬷劝她:“世子既然已打算好,那必定是没有万一的,咱们安心等着便是。”

      小林氏道:“话是如此,可伤着累着也是难免,我……”
      “不对。”她脸色一沉:“江絮是个没脑子的,随便一查便查的清楚。”

      嬷嬷一抬眼,她老了,眼皮都耷拉了下来,可睁着眼时仍精光显露:“老奴明白了,您且在这儿等着世子回来。”
      她说罢便急匆匆离开了。小林氏在原地转了两圈,双手合十法号佛号一通瞎念,彻夜听着打更人的更号声不敢闭眼。

      等到天已过了五更,煜阳侯府的车队才进了门。
      小林氏坐立不安站了一晚,眼下难免有些憔悴,她匆匆取了粉拍了拍,抖过衣裳慢悠悠出来时,正迎上江清麟用一张柿子红色的毯子裹着江简宁,往世子院子里去。

      她不动神色地确认了江简宁一切安好,才暗自出了口气,而后便掐着一副尖酸刻薄的语调跟在旁边冷嘲热讽:“真是好能耐,叫世子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江清麟猛地扭过了脸,他眼底起了细细密密的血丝,乍一看沉着脸,竟仿佛要吃人一般的阴鸷。

      小林氏状若惊愕地往后退了两步——从前江清麟这人风光时,总是温和俊朗的;伤了腿卸了兵权落魄时,又是窝囊还憋屈的。
      她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姿态,说是战场上下来的杀神,也不外如此了。

      江清麟见她惊吓退后,闭眼抽了口气,语气还是冷冰冰又刻板:“往常你不关心阿宁,我并不强求你;只是人总要有点良心,阿宁已这样了,嘴上便积点口德!”
      “也不怕你那未出世的孩子遭报应么!”

      他说罢便绕路离开了,小林氏僵立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只眯了眯眼。

      可江清麟发过一通脾气,又回头看了一眼,竟无端觉得这个素日里总胡天胡地的夫人有些可怜——毕竟这时候小林氏的肚子就已经显怀了,所以她站着时背影常常绷得很直、很僵硬。

      江清麟张了张口,本想说句软话叫她回去休息,却见小林氏突然缓缓缩下肩膀、弓着腰扶住了肚子。
      他一愣,心突然狠狠地揪了一下。

      江清麟正欲折身回来,可小林氏双膝一软……
      然后便如玉山将倾般栽倒了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