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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江简宁一身白狐裘已沾了雪泥与草叶,连鼻梁都擦出了一线细细的血痕,周身狼狈仆仆,正扶着一棵柏树发呆。
      而一旁的江疾也好不到哪去——他石青色的斗篷被碎石扯得只剩下半爿,发冠也歪了。

      周围哪还有什么冰灯,只有方才霜粼发起疯来,劲足犁地,活生生在荒野丛林中踢出来的一条草径,又是前后茫茫,不知要通向哪里也去。

      但依稀还能看清前面不远处有一块嶙峋巨石——方才霜粼就是因去路被这巨石阻挡,才少许降下了些速度。
      江疾反应快,反手扯住江简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沿途又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去势,勉强停了下来。

      他们二人面面相觑。这里原先是猎场,冬季要休养生息,所以久荒人烟,地上也不知道有无坑洞陷阱等。
      一时间更是谁也不敢挪动。

      霜粼酣畅淋漓跑了一场,早从山下浅滩处奔进了深山老林里,江简宁想探头去寻一寻霜粼踪迹,却被江疾一把拉住……
      “不要看。”

      其实江简宁方才余光一扫,就已经看见了巨石前有一团狰狞黑影蜷缩着,他白着脸扭过头,强迫自己与江疾对视。那昏沉晖光照在江疾挺括眉宇,便在眼窝里落下了一扇暗淡的影子,衬得他神色犹如鬼魅。

      江简宁咬着牙,一动不动——他清楚地见江疾眼里起了一瞬的杀心。
      可旋即,又烛火一般倏然吹灭了。

      江疾吓了一吓江简宁,见他紧张得脸颊都绷了起来,又见他脸色发白,觉得真是十分有意思。
      你竟也有今天。江疾快意地想。

      其实他也是怕的……这深山老林里,难保有没有什么凶兽出没;再者不知道从哪里能回得去,若被困在这里,恐怕一夜里过去,好人也得叫风吹出病来。
      江疾又看了一眼江简宁,有点疑心是他故意为之。可山里风大,又常会卷着土尘,这样一呛,江简宁立时便开始咳嗽起来,连眼角都泛起了一点泪花。

      江简宁见他仔细打量自己,连忙摆了摆手,强撑镇定示意无事。他拿干净的帕子捂着口鼻,声音也断断续续的:“现在怎么办?”
      江疾边盯着江简宁边回嘴:“不是要看冰灯?恐怕明天早上我先得冻成个冰灯。”

      江疾又觉得是他疑心病犯了,毕竟江简宁那身子骨,他自己也应是心知肚明,要谋害他出个好歹,江简宁就必得先他一步撑不住倒在这儿。
      再者怎会有人狠心至此,能舍出一条命来演这么一出戏?

      只好说疯子的头脑是常人跟不上的。江简宁不动声色地拿帕子捂着脸——他已好多年没装作过害怕的模样,在江疾的逼视下竟差点露出些马脚,不得已,只好先遮掩上。

      他觉得自己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话却干脆爽快:“今次是我对你不住,霜粼从不发疯,这次突然受惊定是有人故意要害我,这才连累了你。”
      “是我欠你一次。”

      江疾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下一松,竟说不好是庆幸还是遗憾。他一边觉得江简宁口中不该有可信的话,一边又心存侥幸,觉得难说是不是他终于良心发现了一次。

      随即他眼尖地瞧见了江简宁手里捏着的那方干净帕子上,竟悄无声息地晕染开了一线血花。
      江疾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他平日里要干粗活重活,手心有一层老茧,不如江简宁般娇生惯养,因此刚刚扑到地上,除了骨头摔得隐隐作痛以外,好似也没受什么伤。

      按理来说江简宁是被他扯下马的,摔的那一下有江疾在底下做人肉垫子,应该全须全尾的才是。
      怎么这也能伤的着么?

      江疾实在费解,浑然已忘了当初他就是打量着江简宁体弱,才不惜设套把他往隆冬腊月冰水里推的事情。
      他拍去手上沾的土和松针,伸手要往江简宁面门去。江简宁立刻往后一仰险险躲过,警惕地看着他。

      只恨现在被困在荒野老林里动弹不得,不然看他这样,高低是要再给我一巴掌,江疾想。
      然后他拂开江简宁捏帕子的手,夺了这块帕子翻来覆去地看,这才看清原来帕子上并不止一块血斑——这块是他指节剐蹭的一片可怖擦伤、另一块则是鼻梁上划出的血痕。

      江简宁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他的手都冻得通红发抖,直稳了好几次,才叫勉强看清了那块伤。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吹了吹手指。那里连着指根,皮肉最为娇嫩,如今伤裂被注意到,更是钻心一般的疼。

      江疾默不作声地将那帕子撕出来均匀的一条,又递还给江简宁,示意他自己包扎伤处。他知道江简宁不会信他,便不去讨这个嫌。
      不过这危急时候,也管不得他信与不信了,只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就已近乎全黑。冷风嗖嗖刮骨,他们两个没一个穿得够厚实,能扛得住旷木丛里的夜风。

      他们相互百般嫌弃,但依旧没忍住,为着那点儿热气往一起靠了靠。四周没有路,也没有火把,他们是困在原地的牢中囚兽,再等下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江简宁心烦意乱地揪着指节上缠着的布条——他不会包扎,只知道胡乱缠一圈,甚至连结都不会打,还要拿手指头按着。

      可这焦虑的小动作落在了江疾眼里,江疾才终于敢谋策下一步。他轻声与江简宁商量:“现在便已经这么冷,后半夜恐怕要更加的难挨,我们总不能坐在这等死。”
      “我要往出走走试试,哪怕冻死在路上……嘶。”

      江简宁拧了他一把,声音不悦:“山中有神灵,不许胡说。”
      但他却先站了起来——江简宁一条腿的站姿还有些不自然,可他背脊依旧是挺直的;声音有些低虚,却仍不急不缓,从容镇定。

      这是真正贵家子的气度。

      可转眼间贵家子就耍无赖似的又把江疾拎了起来,随便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理直气壮又骄横无理刀:“你在前面走!”

      江疾:“……”
      江疾抹了把脸,认命地站起来,他也的确不敢指望他那四肢不勤、弱不禁风的世子哥哥探路,只好自己走在前面。
      他那披风只剩下一半,完全遮不住什么,况且旷地里奔号的风叫葳蕤繁茂的枝条一抽,刮人又如割刀子似的疼。

      江疾正想用手捂一捂,一席温热又遮风的东西已抢先盖在他身前了。
      他抬头一看,竟是江简宁撑着他那件十分珍爱的狐裘,勉勉强强地也将他拢了进去。

      好在平日里江简宁总讲风度、讲排场,总觉得宽敞的大氅走起路来才好看,此刻才能勉强再包住一个江疾。
      只是这样便决不如一个人暖和,四处都要稍微漏着点风。

      江简宁并不看他,只摸着黑往前走,牙关打着冷颤。常话说“饱暖思妄欲”,江疾从冷风的僵硬里稍微缓和过来了一点,又有了闲心分一丝神来看江简宁。
      他估摸着这就应当是江简宁这一生里最狼狈、最前途无卜的时刻了,心里竟还有些幸灾乐祸。

      感谢谋害他的那位兄台。江疾心说,也叫他大少爷遭这一回罪。
      随即他更意识到,这位大少爷并不是一个人下水,而是把他也无辜带累了。

      江疾眨眼间就又不高兴了,他微弱地哼了一声——委实是寄人氅下,不敢多嘴。可他不说点什么又不尽兴,只好强行找个话题:“什么人能这么恨你,是要将你往绝路上逼。”

      江简宁抿了抿嘴,不说话。
      其实他很少有嘴短的时候,以往大部分时间都是仗着父亲的偏宠牙尖嘴利,半分亏也不肯吃;后来又得了天家青眼,更是烈火烹油、繁花簇锦,没人敢给他亏吃。

      能将江简宁憋得哑巴吃黄连般有苦说不出,也算是不易了。

      江疾故意戳他心肝——虽然他也没落到什么好,但可算也叫他占了一回上风。他在那喋喋不休:“世子哥哥出去抓到了背后使绊子的那个……”

      他这话又一次戛然而止,概因江简宁在狐裘大氅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江简宁威胁似的拽了拽他舍出来的半张大氅,恶狠狠道:“吃风都堵不上你那个破嘴。”

      江疾当然清楚江简宁做得出来把他扔在这儿的事——那天晚上江简宁还曾放言威胁,说:“出去敢这样丢我的人,就把你打得只剩口气,扔去野林子里自生自灭。”
      只是不成想世事难料,一转眼,两个人竟一并在野林子里自生自灭了。

      江简宁闭着嘴,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已冻成冰片子的雪地里。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这是在往哪儿走,只是觉得好像前面隐隐约约有光亮,就猜测是入了夜,林子进的冰灯都点起来了,在给他们指路。

      他们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因为绝望,本身就是一种会悄无声息择人而噬的恐惧。

      江疾道:“我本以为,你……”
      说什么来什么,江疾话音还未落在地上,只听嘡啷一声,伴着噼里啪啦冻硬冻脆的木头折断的声音,江疾脚下一滑,身形竟猛地往下一坠!

      那是一个布置好后被雪盖住了的陷阱坑。

      好在江简宁一直机警,刻意落后了他半步——如今江疾一脚踩进坑里,朽木载不住他的重量齐齐崩裂,江疾就只剩一只手还挂在坑边沿。
      江简宁还好些,反应及时,有半个身子还栽在外面,苦苦撑着。

      江疾往下看了一眼,这个猎洞容积很大、高度极深,坑壁十分光滑,坑底又没有竹刺,该是为猎捕什么皮毛珍贵的大型野兽,想要生擒,不愿害了它皮毛的。

      也好在如此,即便掉下去,也不会立刻便被底下的机关给串成筛子。

      江简宁攥着江疾手臂的手腕都在抖,却一声不吭。很难想象一个病体孱弱的少年竟有这样的力气,能借着自己卡住的位置活生生再拎住另一个体格相差不大的孩子。

      两个人没闲力气说话,都在憋着劲儿往上爬,而江简宁又带着一个江疾,说实话是更加吃力的。

      江疾早就做好了跌下去的准备,可半息过去了,他依旧被江简宁牢牢定在这儿没动。
      “你……”江疾想劝他松手。

      这算什么?
      同甘苦共患难?他们不拔刀相向已是格外和睦,又怎会出现如此的情状?

      若是从前有一天,旁人要与江疾说有一日是江简宁不顾一切地救了你,他恐怕都会觉得对方是失心疯了。

      可现在,江简宁的的确确顶着额头崩起青筋的痛苦也不愿撒手,先抛下他这个累赘。

      他听见江简宁缓了口气,喉咙里又爆发出一种奇异而狰狞的嗬气声,如将死之人濒临绝望的痛呼,他攥得江疾手腕几乎肿胀麻木,但仍不肯罢休。
      他甚至,还能将江疾往上提那么一提。

      不过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几分几厘,也足够了——江疾被他全力扯着,向上挣扎的几分,就恰好够着了一束棘刺类植物的根须。他将这植物缠在手掌上,死死扒住一块凸起的石头,缓了几口气,猛地纵身起来,半个身体都勾回到了踏实的地面。

      可还没等江疾缓口气,方才一直强撑着没撒手的江简宁却突然松了力度。

      他真的筋疲力尽了。

      江疾下意识反手要去抓少年的手腕——其实江简宁是很清瘦的,即便隔着厚实的冬衣,江疾要一把攫住他腕骨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那一刹那,江疾的手指却莫名其妙如脱了力一般,静悄悄地一松。

      “砰。”
      江简宁跌下去了。

      他那扇狐裘摊开在猎坑底部,像一朵糜丽盛开的花。隔着那么深的坑洞,江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那样无助地蜷缩在地上,好似还发着抖,想必一定是很疼、很疼的。

      江疾愣愣缀在坑边,失了狐裘的笼罩,刮骨的寒风又重新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攻城略地,只一瞬间,就好像有冰渣子冻住了他的喉咙与心口,刺淋淋地扎得他连哽咽都变了调。
      他像一只挂在绒羽上的苍耳,手心里空落落的,血流重新涌上来,又热又胀得酸疼。

      其实他只要蹬一蹬腿,很轻松就能爬上去了,可江疾没有动,就那样挂在那发呆。

      好似足足有半晌,坑底的江简宁才终于攒出来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夜太静、太寥旷,江疾都几乎要听不到他那如悬诸游丝的声音。

      “走吧、走吧,不要回头。”

      “江疾,今日,我不欠你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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