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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入江问,你知道二十世纪以来除了马桶意外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吗?

      泷泽雪绘摁下她兴奋到四处乱飞的手,努力跟上她的脑回路。

      “……呃,或许,手机?”

      “错!”小姑娘一抹鼻子,在她面前竖起一根食指,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婚前单身派对。”

      嗯。

      泷泽雪绘想,你是今天的主角,你说了算。

      “所以你的派对想怎么过?”

      "魔力麦克呀!魔力麦克!你一定要陪我去!"入江继续发出高分贝的尖叫,从手包里摸出两张印着华丽字幕的票来,"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票!提前两个小时就蹲守在官网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看吗?"

      泷泽雪绘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不就是脱O舞吗,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叫不就是脱O舞!"入江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那可是魔力麦克!全球最火的男人秀!这次好不容易巡演到了日本,来的还都是顶级男模,八块腹肌,人鱼线,还有......"

      泷泽雪绘想要努力搭上她的脑回路,大概年轻人就是这样,对帅哥永远保持着十八岁少女般的热情。

      晚上八点,她们来到城中最火的俱乐部。六本木的夜晚霓虹闪烁。雪绘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楼时,入江一直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头发和裙子。

      "放松点,"雪绘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你已经很漂亮了。"

      俱乐部门口排着长队,清一色的女性,从二十出头到四五十岁都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后来进场的时候,空气中又变成了混合着酒精的味道,服务员引导她们到一个靠近舞台的卡座,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槟和水果。

      "这位置还真不错诶!"入江惊叹道,几乎能看清舞台上的每一处细节。

      雪绘倒了两杯香槟,递给她一杯:"敬新生活。”

      “谢谢!”

      她们轻轻碰杯,就在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响起。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八个穿着黑色皮裤的男人背对观众站立,肌肉线条在灯光下就像雕塑般完美。舞台中央,一个金发男正在卖力地扭动着腰肢,台下尖叫声此起彼伏。

      入江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地拉着泷泽雪绘的胳膊:"你看那个!腹肌!天啊,太帅了!"

      泷泽雪绘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得发给栗原看看,让他知道未婚妻现在多有出息。"

      "雪绘!"入江假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很认真啊,"泷泽雪绘撑着头说,"我甚至在思考这些男模的腹肌是不是每天都要涂高光?不然怎么会这么闪?"

      入江忍不住笑出声:"你真是没救了!"

      台上的表演越来越火辣,男人们开始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台下的女人们尖叫着,有的甚至往台上扔Bra。泷泽雪绘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特地点来的冰可乐,台上的男人确实很帅,身材也很好,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提不起兴趣。

      将冰可乐杯壁上的水珠抹去,入江像只兴奋的云雀般在演出现场蹦跳。舞台上八位肌肉男模正随着音乐节奏解开衬衫纽扣,台下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雪绘!快看那个混血哥哥的腹肌!"入江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喊,手指几乎要戳到舞台,"像不像切好的大理石?"

      "嗯,还是卡拉拉白大理石。"雪绘抿了口可乐。冰块已经融化,甜味淡得发苦。她瞥见银发男模在转身时对前排某位女士抛去的眼神——那种狩猎般的目光她是熟悉的,在帮母亲还清在牛郎店债务的时间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演性眼神。

      入江突然凑过来,睫毛膏微微晕开:"你从进场就心不在焉,该不会..."

      "嗯?"

      "该不会还在想昨天的工作吧?"入江用肩膀撞她,"说好今晚不准想工作!这可是我最后的单身派对!"

      舞台灯光骤然转红,男模们集体扯下皮带。雪绘看着好友发亮的眼睛,想起三小时前在化妆间,入江如何坚持要在锁骨贴水钻——"栗原说他最喜欢我这个部位"。当时化妆镜反射的夕阳把整个房间染成蜜糖色,而很快,入江就会成为栗原夫人。

      "我去补个妆。"泷泽雪绘突然站起来,皮质卡座发出闷响。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一张略显疲倦的脸,她掏出从始至终一直嗡嗡响着的手机,有近乎一百条的未读信息如刀刃般排列在屏幕上。她一条一条看下去,目光短暂在朝日奈光灰蒙蒙的头像上停留了几秒后,点开了被未读信息拉到最顶上的联系人。

      她要来了泷泽育美的病案,又发给了熟知的几位医生朋友,而对方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无解’。

      ——救治的希望渺茫,还不如让病人早些去吧,早点获得解脱。

      他们总是这样说着。

      可泷泽雪绘不愿。

      回到卡座时表演已接近尾声。入江正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金发男模单膝跪在她面前,用牙齿解开她手腕上的丝巾。雪绘注意到男模耳后有一道疤——可能是上周某位客人留下的指甲印。

      "我们明早去爬山吧。"回酒店的路上,入江在后座揉着酸痛的脖子问。

      雪绘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问:"爬山?"

      "嗯!其实主要是为了去求签啦!"入江从包里掏出绣着樱花的御守,在她面前显摆的晃了晃,"栗原妈妈特意给的,她说八岳山求的姻缘签特别灵验。”

      指甲在方向盘上刮出细痕,跑车转过街角,广告牌的光掠过她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八岳山。

      这名字可真熟悉。

      泷泽雪绘笑了笑,痛快的答应了。

      年轻女人的婚前狂欢果不其然强度拉满。

      昨晚的香槟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似乎还在脑中回荡,入江一如既往精力充沛,一大早就把睡眼惺忪的女人从酒店床上拖起来,嚷嚷着要当第一个求签的人。

      雪绘看着窗外刚蒙蒙亮的天色,又看看已经换好了一套粉色登山装的入江,她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活像个准备春游的高中生。只能认命地换衣服。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对方任何要求,哪怕这个要求是在宿醉后爬八岳山。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色逐渐由钢筋水泥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山林。入江依旧在回味昨晚的表演,时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叹声。

      "那个金发男模的肌肉!天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整齐的!"

      "嗯哼。"雪绘专注地开车,随口应和着。

      "你昨晚怎么一点都不兴奋?"入江突然凑过来,狐疑地盯着她的侧脸,"那些可都是顶级男模诶,连我妈妈那个年纪的阿姨都尖叫了。"

      雪绘轻笑一声:"可能我对'表演'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吧。"

      "什么意思?"

      "就是..."她斟酌着用词,"台上光鲜亮丽,台下谁知道是什么样子。那些笑容和眼神都是排练过的,连肌肉线条都要提前涂抹高光,真实的男人哪有那么完美?"

      入江撇撇嘴:"你太扫兴了。婚前派对就是要做做梦嘛,结婚后可就没机会了。"

      雪绘没有接话。她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上一条狭窄的山路。路标显示距离寺院还有五公里。

      八岳山她这是第二次来,也不清楚入江是怎么选到朝日奈要所在的这家寺院,大概是因为姻缘比较灵验。

      入江其实不信这个,但她致力于为自己的婚姻求个吉利,各家的教派都要进一进。

      泷泽雪绘也不信神佛,不相信谁能决定她的命运,却发现无能为力的事情越来越多。

      好在早上来参拜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几位早起的香客。寺院坐落在半山腰,古朴的木制建筑掩映在参天古木之间。

      "哇,好漂亮!"入江一下车就兴奋地四处张望,"你知道吗,我听说这里的和尚也是超级帅哥。"

      雪绘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是吗……"

      "真的假的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入江挽住她的胳膊,"走吧,我们去求签!"

      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入江活力十足,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雪绘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爬到半途,入江突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怎么全是情侣啊..."

      确实,周围三三两两的游客几乎都是成双成对,有的手牵着手,有的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入江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既羡慕又带着点单身派对后的空虚感。

      雪绘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怎么,昨天看了一晚上猛男,今天就开始羡慕别人成双成对了?"

      "才不是!"入江脸红了,"只是...突然觉得结婚好像也不错..."

      雪绘伸手替她整理歪掉的帽子:"那我给你找个帅哥过来陪你爬山?"

      "这不好吧..."入江眼睛亮了起来,"能要两个吗?"

      "一左一右搂着你走吗?"雪绘笑着掏出手机,"等着。"

      她轻车熟路的给隆生敲了个电话过去,电话很快被接起,那头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泷泽小姐?真是稀客。"

      "有个忙要你帮,"雪绘看了眼正踮脚张望的入江,"我在观景台这里,朋友需要个向导,您有时间吗?"

      "十分钟。"对方轻笑一声,"我很快就过去。"

      挂断电话后,入江好奇地凑过来:"谁啊?"

      "和尚啊,就是你说的帅和尚。"雪绘神秘地眨眨眼,"保证让你满意。"

      头牌不愧是头牌,连速度都是一流的。

      不到十分钟,石阶尽头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藏青色和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双眼含笑,腰间银制怀表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男性特有的优雅与从容。

      “天!顶级帅哥!”入江激动的给了泷泽雪绘一肘。

      男人优雅地欠身:"能为两位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他转向雪绘,声音压低了些,"要君在后山扫院子,需要我带话吗?"

      泷泽雪绘苦哈哈地摆了摆手,"不用了,让他忙他的,我随便转转。"

      隆生了然地点头,转向入江时又恢复了完美的微笑:"正殿的签筒刚换过新,要我陪您去求一支吗?"

      看着入江雀跃地跟着隆生走向正殿,雪绘转身往相反方向的游廊走去。青石板路上落满银杉的枯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泷泽雪绘独自踩着青苔石板往深处走,忽然撞见一株遮天蔽日的银杉,枯叶像无数手掌铺满庭院,树下的僧人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无波。

      "施主心中有业火。"

      身着墨染袈裟的老僧站在千年杉的阴影里,手中佛珠泛着陈年血珀的光泽。他的左眼蒙着白翳,右眼却清明如镜,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若是业障,灭了就是。"她下意识回答。

      站在朱红色的廊柱旁的僧人袈裟下摆沾着新鲜的泥土,他枯枝般的手指间缠着一串星月菩提,每颗珠子都刻着细小的《心经》文字。

      "菩提本无树,何苦自缚之。"

      香炉青烟中,泷泽雪绘凝视着褪色的蒲团,久久没有跪拜。她不是祈求,而是质问——为什么那个女人连快死了都不放过她?

      "恨是最重的香火。"

      住持不知何时跪坐在侧,推来一盏将熄的莲花灯,"施主可知,佛前供灯为何要续油?"

      泷泽雪绘盯着摇曳的灯芯:"怕它灭了。"

      "是怕黑暗反噬持灯人。"住持枯瘦的手指突然压住她手腕上的疤痕,“你来。”

      殿外传来沙沙声,千万片枯叶同时翻飞如振翅的蝶。住持带她穿过回廊,十二幅绢本《六道轮回图》在暗处泛着幽光。直至停在"地狱变相图"前,他指向被业火焚烧的亡者。

      "《地藏经》云:'业力甚大,能敌须弥。'"住持的声音平静,"但施主可知,无间地狱最苦的刑罚是什么?"

      泷泽雪绘冷笑:"刀山火海?"

      “并非。”

      她盯着画中一个被鬼卒撬开牙关灌入熔铜的女人,沉默半晌后再次回答:"因果报应。"

      "是'记忆之刑'。"老僧的指甲划过画面角落——那里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正用金钗刺穿婴儿咽喉,"生前最悔恨的记忆,每一刻的恶念都会在死后会千万遍重演,却永远无法改变分毫。"

      "业火最苦的不是灼身,"老僧的念珠擦过画中妇人的面孔,"是让你永远记得自己是谁。"

      手腕处的疤痕突然开始发烫。

      臭恶被揭露的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烙下这个印记时,梳妆镜里映出的就是这样的表情——混合着憎恶与某种扭曲的快意。在供奉"债业地藏"的偏殿,她看见菩萨脚下踩着的鬼面竟在流泪。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老僧拨开灰烬,露出半张未燃尽的往生符。

      "有些灵魂太重,"他拾起符纸,"连火都渡不走。"

      泷泽雪绘静静听着,像是一名静默的旁观者。

      曾有人对她说凡是没有经历过生活中的苦难的人,就不会理解神佛存在的含义。但她只觉得矛盾,佛教给人如何放下,但是信佛开始的原因是求而不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

      朝日奈要没有见过泷泽雪绘露出过那种表情。

      去后山打扫的路就那么长,他只是躲着偷了个懒,等时间差不多了抱着扫把折回去抄近路,结果见到泷泽雪绘站在寺院深处的走廊,她未着一言,没跪没叩,没点灯,没上香,没拜佛,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菩萨像上过,仰望的姿势像被折断了颈骨的鹤。

      透过树枝间隙的日光在她脸上割出几道斑驳的的疤瘌。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晨钟暮鼓,香火鼎盛,袅袅禅语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来的。

      朝日奈要不懂,像泷泽雪绘这样的人也会求而不得吗?
       平凡的一天,平凡的清晨,平凡的寺院。他在转角站了半天,看她将自己情绪整理妥当,然后才走了过去。

      “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听到声音的女性缓缓转头,语气平静的回答道,“朋友来求签,我陪她一起。”

      “求签的地方和这里可是相反的方向。”朝日奈要四处环顾的两眼,十分自然的笑了笑,“怎么过来也不给我打电话?”

      泷泽雪绘说,来的路上碰到了隆生先生,他说你去干活了。

      朝日奈要哦了一声,故意问道,所以隆生先生去陪你朋友,你就一个人乱转到后院听讲经了?

      泷泽雪绘眼皮一跳,视线朝他睨了过去,“偷听我啊。”

      “也不是。”朝日奈要突然凑近她的耳朵用力嗅了几下,语气有点古怪,“谁让我对味道敏感呢?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香水味来寺院参拜,你也是头一个。”

      泷泽雪绘面无表情挪开一步,总觉得‘你一身乱七八糟香水味’这句话她也跟朝日奈要说过,没想到事到如今报复到了自己身上。

      “我只是想在旁边瞎转转,谁知道会被拉住说个没完。那位高僧正讲的开心,我也不能堵住他的嘴吧。”

      泷泽雪绘避重就轻解释了后半句,朝日奈要似乎并没有在意,仍旧笑着插科打诨。

      “你信他说的吗?”

      “不信。”

      “……不信?”

      泷泽雪绘笑了两声,眼神很明朗,“说出来你可能觉得荒唐,我们一个小时前刚从教堂出来。我朋友马上结婚,可能有点婚前恐惧吧,就想从四面八方给未来生活添点好彩头。”

      朝日奈要明显噎了一下,似乎是完全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干脆立正鼓掌,“理解理解……人嘛,信点虚无缥缈的也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顿了顿,他又问,“你要求一签吗?”

      “不了。”泷泽雪绘摆摆手,“我最近运气好像一直不太好,还是别再画蛇添足了。”

      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没有人能救她,她自己也救不了,所以她干脆什么都不信

      等了等,她又说,“ 但是我想给绘麻求一个。”

      朝日奈要问她求什么,泷泽雪绘说我就求一样,她能一生平安幸福就行了。

      朝日奈要好心地补了一句:替人求签一次就够了,次数多了也会折损你本人的福源。

      泷泽雪绘耸耸肩,笑笑:“没关系,我福薄但是命硬。”说着,她双掌合十,诚心请香,向佛像诚心诚意的拜了拜,最后在门口的签筒里摸了一支。

      [大吉]

      她瞬间心满意足,爱屋及乌的往功德箱里塞了一大叠钞票。

      朝日奈要似乎也对她暴发户似的行为见怪不怪,看着她握着竹签稀罕个没完,还是忍不住说道 ,“你给自己也求一签吧,就算不是姻缘,其他的签条也是很准的。”

      “哎,我吗?”

      或许是因为被之前求的签所影响,泷泽雪绘潜移默化就被影响了观念,显露出几分犹豫不定的模样。甚至连当时坐在功德箱后面摸鱼的老和尚也走了过来,说老衲掐指一算,你求的事十有八九心想事成,再求一签我给你打八五折。

      干部哪能经受得起这样的考验。

      泷泽雪绘当即心动,说那我也来一个。

      求签问卦如同薛定谔的猫箱,签筒是黑匣子,吉凶未明,等待观测者打开那个既死又活的叠加态。合掌三礼时,香灰坠在虎口,泷泽雪绘少女时代只随麟太郎参拜过浅草寺,不过是机械地投下五円硬币,学着旁人拉响铜铃听个响。

      朝日奈要站在经幢的阴影里,长明灯的光映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像是给菩萨像描金的笔尖轻轻一顿,那时他还不知道泷泽雪绘最想求什么。

      女性闭眼,拿起签筒轻轻摇晃。

      佛堂的铜铃在暮色里响了三下。

      一支竹签从签筒中滑出,她弯腰捡起,朝日奈要立刻凑到了她的肩头,在竹签翻转的那一刻,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凶】

      “这个不准,再抽一次。”

      朝日奈要也不管她也没有看到,作势就要将签条抢过来。泷泽雪绘眼疾手快的往后一躲,自嘲似的笑着说道:"没关系啊,起码不是大凶,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一寸一寸下挪手掌,解签仪式感很足,说到底倒也没抱什么希望,泷泽雪绘猫着腰,看着老和尚从紧密排列的木盒里找到自己的那张,递来的签文在手中簌簌作响。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八个字像八根细针,扎进她结痂的旧伤。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泷泽雪绘冷不丁冷笑一声,指甲划过竹签背面,刮下一层经年的香垢。

      回什么头,到哪种岸?

      风吹动佛幡,露出藏在幔帐后的债业地藏。菩萨足下的鬼面突然对她咧嘴一笑,露出和泷泽育美一模一样的虎牙。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后槽牙咬碎的声响,喃喃自语。

      “可我绝不回头。”

      泷泽雪绘想,这签果真就不该求,佛祖果然不庇佑无情之人。

      她沉默着把签语叠好,现在碍着人多,等到一出了庙门就要把这东西折了丢到垃圾桶。

      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太不明朗,刚刚满脸困倦的老和尚却突然拦住了她,从她掌心将揉得皱巴巴的纸签讨过去,一字一字地说,“此签为逆签,需倒诵。”僧人的指甲刮出细响,"如同倒拨念珠。"

      泷泽雪绘身形一顿,“何为倒诵。”

      "岸是头回,涯无海苦"。

      解语僧忽然将纸签浸入供佛的清水。签身在水中弯曲,"岸"字最先浮起,接着是"苦"字最后一笔——那笔画在水中舒展,竟化作母亲用皮带抽她时,手腕扬起的弧线。

      "正看是佛偈,反看是业障。"

      水波晃动间,泷泽雪绘盯着那个倒悬的"苦"字,突然看清每一横每一竖都是母亲施暴时的轨迹:横是烟头烙在臂上的印记,竖是钢笔扎进手背的伤痕,撇是扯着头发往墙上撞的力道,捺是皮带抽过脊背的红痕。

      解语僧用铜磬扣住晃动的清水。涟漪静止时,倒影里浮现出泷泽育美重病后的脸——溃烂的嘴角,溃烂的慈悲。

      "正签说苦海有岸,反签说..."老僧的指甲刮过铜磬边缘,"岸本就是苦。"

      泷泽雪绘突然明白这签文的真意——不是劝人回头,而是告诉你连"回头"这个动作都是虚妄。就像十五岁那年她浑身湿透地冲进客厅,看见母亲和陌生男人纠缠在沙发上时,母亲回头瞥她的那一眼。没有惊慌,没有羞愧,只有被打断兴致的厌烦。那个回头的瞬间,就永远永远斩断了母女之间最后的可能。

      "有些业障,"老僧用指甲刮着铜镜边缘,"正看是偈,反看是咒。"

      ……

      离开的时候是朝日奈要开车。

      他似乎早有了翘班的打算,隆生只给了个眼神,他就死皮赖脸要跟着泷泽雪绘走,一路上还和坐在后排的入江聊个没完。小姑娘对帅哥来者不拒,叽叽喳喳的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甚至是吐槽未婚夫身为男人的怪癖寻求帮助。朝日奈要也挺乐意回答她摸不着头脑的一些怪问题,车开的很稳,只是一路上都在漫不经心地瞟着副驾上的泷泽雪绘。

      她像是很忙,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手机。

      分别的时候天色昏暗,入江住的地方离日升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泷泽雪绘大概是累了,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你的这位朋友倒比你更像年轻人。”朝日奈要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额头咚的一下碰上玻璃,泷泽雪绘罕见的没有反驳,有气无力的说道,“入江本来就很小啊,再说了我当牛做马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还一天到晚活力四射。”

      朝日奈要笑了笑,单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饿了?先垫一下。”

      “不饿。”泷泽雪绘摇摇头:“就是腰疼。”

      他指了指座椅侧面的按钮:“那你躺会儿?从这里回家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要哥,你真贴心……”泷泽雪绘喃喃道,下一秒,脑海里突然跳出了几天前和他的最后一次不欢而散的交流。

      空气里突然流淌过一阵尴尬的沉默。

      半晌,她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朝日奈要显然理解她的话里所指,洒脱的回答:“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又没有做错什么。”

      这话听起来还蛮让人安心的,泷泽雪绘因为这句话感动诧异,窗外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时明时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这有什么错?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这是泷泽雪绘对朝日奈光说的话。

      和她相熟了七年的老伙计,一个从始至终令她安心的存在,应该会平静的接受她这一写满拒绝的宣言。

      可抬起头时,后背骤然碰撞的痛感让泷泽雪绘还是嘶了一声,下一秒,朝日奈光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按在墙壁上。

      他眼底的暴怒穿刺她的四肢,脸上仍是淡淡地笑着,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又问,“除了我你还喜欢谁?”

      “我喜欢朝仓流光。”

      泷泽雪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喜欢朝仓流光,可你不是她。”

      最懂女性的永远是女性,这种关系在性缘关系之外。只有泷泽雪绘自己才知道,她当年有多么掷骨为筹地喜欢朝仓流光。

      那时候留学生的小圈子有些乱,富哥富姐的私生活和还要自己打工赚钱的泷泽雪绘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但是这依然无法阻挡某些对话的发生,一个同班的黄皮肤女生和她说,昨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大帅哥,很刺激。

      泷泽雪绘埋头做题,没有回答。

      然后她又问,雪绘,你有喜欢的类型吗?

      有吗?

      被当成书呆子的女孩破天荒的开始思考,她盯着枯燥的西语课本,盯着回家时老旧的电线杆,直至在看到从朝仓流光房间走出来的男人时,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她摔上门,甚至没有理会温言软语叫着她名字的女人,像鸵鸟一样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那天晚上她的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青春期的年纪到底是心猿意马,醒来时她浑身大汗淋漓,瞪着天花板好半天才理清自己把舍友姐姐当成了X幻想这件事。朝仓流光是什么人啊,她的高岭之花,她痛不欲生时紧抓不放的救命稻草,悲愿沉舟的泥菩萨。

      其实有些东西在发现后第一时间是可以戒断的,但泷泽雪绘不愿意,她暗暗将所有感情都孤注一掷在朝仓流光身上时也没想过非得回本,能控制住的就不是感情了,一切只是顺其自然地发生。

      后来,她的青春和初恋一起被杀死在朝日奈光出现的这天,和她的朝仓流光埋在一起埋在轰然崩塌的树底下。

      泷泽雪绘好像又听见空气里响起朝日奈光的声音,他剖开了朝仓流光的胸膛,掏出了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然后又剖开自己的,那里空空如也。

      “我就是她!”

      “她的心脏现在在我的胸腔里跳动!她已经不在了!”

      他眼眶通红,眼里的恨意顷刻间淹没。

      “你骗我!我要去找她!”

      泷泽雪绘尖叫着从座椅上惊醒时被狠狠勒了一下。

      车停着,朝日奈要没系安全带,一只手端着杯热可可,手忙脚乱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雪绘!雪绘!怎么了,做噩梦了?!”

      泷泽雪绘懵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宽大外套,车里循环着她喜欢的一首英文歌,空调是舒适的温度。

      朝日奈要坐在她身边,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胃痉挛的感觉又上来了,在大脑还没从混沌里恢复时,泷泽雪绘已经哆哆嗦嗦地解开安全带,紧紧抓住了驾驶座上的人。

      “光…光去哪了?”她语无伦次道。

      朝日奈要的后背僵住了,说道,“他去轻井泽取材,不是么?”

      泷泽雪绘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失言,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吧……我突然忘了。”

      男人想了想,垂着眼犹豫道,“雪绘,你又和光吵架了。”

      她没吭声,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疲惫作祟,她的舌根有股跃跃欲试的疼痛。

      但是。

      “什么叫‘又’啊?”

      “难道不是么?”朝日奈要明知故问,“你们似乎总在循环地因为一些芝麻小事触怒对方,而后再轻而易举地和好。”

      他作为兄长最初还在中间劝,后来发现自己劝架的速度还没有这两人一键吵架和好的速度快,渐渐地也不蹚浑水了。

      “那能一样吗……”泷泽雪绘喃喃自语,然后眼睛一瞟,莫名发现了车外的一处路标。

      “你来滨海公园干什么?”

      “兜风。”

      朝日奈要言简意赅,没有再去纠结弟弟的事情,甚至还别有用心地看了眼表,说时间差不多,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喷泉灯秀。你如果不想过去,在车上看也行。

      嗯,水榭灯台,千灯竞秀,这听起来确实是件美事。

      但泷泽雪绘心理拔凉拔凉,哪怕周围的夜景确实美丽,她也毫无欣赏的心情。

      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要哥,你见过肿瘤科的病人吗?”

      朝日奈要握着方向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前些天我们公司去医院开展活动,我看到了好多癌症晚期的病患,”泷泽雪绘靠在车窗上,左手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声音平静的可怕,“不光是病人,那边的所有人都很痛苦,有一位护士和我说有很多患者的肝脏功能已经崩溃了,每天都要打最大剂量的止痛剂,癌细胞啃光了骨头,只靠输蛋白和抽腹水吊着一口气。就连清醒的时候也一直在求他们让他死,因为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痛苦一万倍。”

      “她说这些话,我就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有几栋废弃的破房子,每年雨季过后总有几个会倒塌。但周围的居民从来不会去修,就任由它们烂在那里。"

      “然后呢?”朝日奈要困惑地看向她。

      "后来有个文化保护专家非说那些房子是'重要民俗遗产',就积极的拨款修缮,但你猜怎么着?第二年春天,那些房子还是塌了。"

      她的声音很淡,像在讨论天气,“一个早该被烧掉的房子,一个被烧得只剩框架的破房子,却还要假装它还能住人,这大概和医生的工作是一个道理。”

      泷泽雪绘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有些东西强行留着,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

      朝日奈要适时地俯下身子,垂眼盯着她细瘦的腕子和略尖了些的下巴,感觉自己被那两道忽明忽灭的目光劈成了两半,心绪在沉默里乱飞。他并不知道泷泽育美的事,但他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一道很深的伤,从未愈合。

      “雪绘。”他轻声唤她,“把凶签给我吧,我系在树上化解,你不必带走。”

      她没回头,只是攥紧了那张签纸。

      “化解?”她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化解?”

      要微微皱眉。他凑近了一些,声音低沉而温和:“佛前求签,不是为了印证恨意,而是为了寻求解脱。”

      “解脱?”她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那她呢?她配解脱吗?”

      要怔住了。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能感觉到雪绘的愤怒里,夹杂着更深的痛苦。

      “你恨的人……是谁?”他试探性地问。

      雪绘没回答,只是攥着签纸的手指愈发用力,指节泛白。

      远处,夜晚的灯光喷泉如期而至,人群的笑声飘过来,显得格外刺耳。

      “雪绘。”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剖开她的防备,“恨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对方,而是你自己。”

      她冷笑。

      “佛经里的漂亮话,我今天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是佛经。”朝日奈要摇头,“是我自己的体会。”

      她终于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讽刺。“哦?你恨过谁?”

      要沉默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我自己。”

      雪绘愣住。

      “我曾经恨自己无能为力。”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道淡淡的伤疤,“恨自己明明看见了,却救不了。”

      泷泽雪绘的呼吸微微一滞。

      忽然,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力道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向自己。

      雪绘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鼻尖蹭过他的僧袍领口,闻到淡淡的线香混着薄荷烟的味道。

      “所以……”他在她耳边低语,呼吸灼热,声音很轻,“如果你恨她,那就恨吧。但别让这份恨,把你困在过去。”

      风掠过庭院,吹动她的发丝,不由得攥紧了他胸前的僧袍。

      “晚了。”她最终只是低声说,“已经困住了。”

      朝日奈要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那就再试一次。”他说,“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你自己。”

      泷泽雪绘没动,也没抽回手。

      远处,钟声响起,悠长而沉静,惊飞满树鸦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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