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80 ...

  •   老咕嘎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准备了南瓜、青茄和豆荚,然后站在菜地旁边的石头上,把三节把手电筒的按钮推开,光柱对着远处山脚旮旯里的村落晃了又晃;可是直到夜露降落凝结成珠,启明星冉冉升起挂于东天,马寡妇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然那时候老咕嘎还不知道她叫马寡妇,他只知道她是个三十来岁、没了丈夫的妇女。
      五天前的夜晚,老咕嘎终于抓到了偷瓜的贼。
      说“抓”其实并不确切,严格来说应该是“碰”。
      在菜地里连续守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老咕嘎却连偷瓜的贼性别是男是女,年龄是大是小,个子是高是矮,体型是胖是瘦都完全没个底数;——因为那偷瓜贼仿佛知道他在地里守着似的,根本就不露面,当然瓜呀菜呀什么的也就没有再丢。
      那晚食堂里开过饭后,老咕嘎忽然想起因为下午请人捅透堵塞了的烟囱,忘了去往菜地采摘蔬菜,便同胖婶打声招呼,挑起箩筐孤身朝向数里之外的菜地走去。
      一轮满月斜斜挂于钢蓝色的天幕间,满月周围是寥寥数颗忽闪忽闪发着亮光的星星;山地间万籁俱寂,一片静谧,听得见鸟雀栖息林间发出的咯咕声,听得见青蛙凫游水中发出的呱呱声,也听得见民兵巡逻工地发出的口令声。老咕嘎心情轻松而又舒畅,边走边哼唱着孩童时代偎在奶奶怀里听过的歌谣:

      月姥姥,黄巴巴,
      爹织布,娘纺花。
      小毛头,要吃瓜,
      拿个馍,哄哄他。
      ……

      在这熟悉的歌声里,老咕嘎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也遥想起了头发苍灰、面容褶皱的奶奶。
      “我娃长大养活谁啊?”他双手按扶着奶奶的双膝,听奶奶问道。
      他奶声奶气的回答:“养活奶奶!”
      “呸,我才不信哩。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奶奶高兴的眯眼笑着,“你长大了肯定光顾着养你的花女,早把奶奶忘到了脑后哩!”
      “奶奶,花女是谁,我凭啥养她?”他问。
      “花女就是你的老婆。男人长大了,都要娶老婆哩!”
      “娶老婆干嘛?”
      “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白天洗衣裳儿,晚上暖脚头儿。嘻嘻……”
      “奶奶,我长大了不娶老婆,我只养你!”
      “呸,现时下嘴硬,等你将来娶不下老婆的时候,你就尝到难受滋味了!”
      奶奶的话一语成谶。二十多年后,他果然应了奶奶“娶不来老婆”的话,尝尽了娶不到老婆的苦涩滋味。
      娶不到老婆的原因,一是家境太穷,二是头顶上的疤瘌和皮癣。
      他原是个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孩子,只可惜在十一二岁时候忽然染上了一场极其奇怪的大病;这场大病的结果便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葬送了奶奶衰弱的性命,而且给他留下了满头的疮疤和满心的伤痛。从此他便只能戴着毡帽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也从此逐渐养成了脆弱自卑、见人先矮三分的性格。
      ……
      老咕嘎正在沉思往事的时候,忽然“咔吧”一声脆响落在耳中,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打眼看时,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菜地边上,清亮亮的月光地里,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伏在肥硕葳蕤的南瓜藤叶下;不知是在发抖还是在爬动,把南瓜藤叶弄得窸窸窣窣一片微响。
      “谁?你是谁?”老咕嘎望着黑影壮胆叫道。
      黑影一声不出,忽然间顺着南瓜藤叶快速向西爬去,把南瓜藤叶弄得如被大风吹过一般起伏的幅度很大;在其此间,老咕嘎透过南瓜藤叶依稀看出,黑影原来是个瘦弱的孩童。
      “谁?你到底是谁?再不说话我就大声喊叫了!”老咕嘎手指黑影再次喝道。
      孩童似乎觉得逃无可逃了,只得站起身来,立于齐膝多深的南瓜藤叶间,抖抖索索的望着老咕嘎。
      “偷瓜贼,我等你很久了!”老咕嘎自觉胜券在握,狞笑一声放下箩筐,却把扁担提在手中趟着南瓜藤叶大步走到孩童面前,一把抓住孩童的领口便将其拖到了菜地边上。
      在将孩童由地里拖向地边的过程中,老咕嘎感到几乎没有怎么费力;他虽稍觉诧异,但却没有多想,只管趟着南瓜藤叶哗哗的大步向前走着,心里有种守株多日、终于逮兔的兴奋和喜悦感。
      走到菜地边后,老咕嘎把孩童摔丢在地,手举扁担刚要劈头抡下以惩其窃瓜之罪,不料孩童竟然“噗通”一声翻身跪倒在了他的脚前,仓皇说道:“大哥,你打,你只管往死里打我吧;可只求你别喊人,千万别喊人……”
      是个细弱的女人声气。
      ——女人?
      ——女人!
      老咕嘎呆愣半天,脑子疾速转动无数遍,方疑疑惑惑的放下扁担,瞪大眼睛借着清白的月光仔细看时,哪里是个孩童,分明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妇女,衣着褴褛,脸色煞白,背间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袱。
      “女……”老咕嘎在完全确认自己的判断后,不禁大吃一惊,想起刚才拖动妇女时候似乎触碰到的某个鼓囊囊、软绵绵的部位,登时右手如遭火烫,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大哥,大哥,只要你不喊人,我愿把偷到的瓜菜全部还你;认打认罚,任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妇女一边哀哀的恳求着,一边从肩上取下包袱推在了老咕嘎的脚前。
      老咕嘎踢开包袱看时,里面散乱的包着半把豆荚、一颗南瓜和几只青茄。
      老咕嘎低眼望着妇女,妇女头发披散,两肩瘦削,泪珠顺着煞白的脸颊颗颗淌下,浑身上下都在打着哆嗦,恻隐之心顿然升起,叹气说道:“妹子,看你的样子,也算是本分的庄户人家,咋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妇女泣泪说道:“大哥,俺男人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三年,两个月前刚走;三个孩子都是饭仓年龄,如今又是青黄不接时候,生产队里的返销粮一直下不来。家里都断顿好长时间了,全靠野菜对付着……”
      “这么说,菜地里前段时间丢的几颗南瓜也是你……偷的了?”老咕嘎咽了口唾沫,问。
      妇女点了点头:“野菜煮汤实在耐不得饥,孩子们饿得眼冒绿光,只好……”
      老咕嘎眼望妇女,没有说话。
      “大哥,小时候家里长辈就教育我说,能看贼挨打,别看贼吃肉。”妇女戚戚哀哀的说道,“打小到大,我都谨记着这些话的;可没想到,如今竟也走到了这步田地……”
      “唉,说到底也是可怜人家!”老咕嘎转头望了一眼工地方向,从怀里摸出烟管装好烟丝,打火点燃抽了两口,慢慢说道,“天大地大,饿肚子王法最大。你走吧,我不打你也不喊人,只当今晚没有看见这回事就是了!”
      妇女如释重负,感激涕零:“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和孩子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老咕嘎牙咬烟管,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妇女如蒙大赦,立刻顺着菜地边埂仓皇奔逃;走出十多步远了,老咕嘎再次望望工地方向,忽然叫道:“妹子,你别走!”
      “大哥,你要做什么事情我都答应,只求你能放我走,能放我走!”妇女闻声停步转过头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哀恳的说。
      老咕嘎叹了口气,手指地上的包袱和包袱里的瓜菜说道:“你把东西全都带走吧。今晚的事只要我不说,大约还是瞒得过去的!”
      月光下面,妇女迟迟疑疑的望着老咕嘎,一脸既想走过来拿起东西、又似有些不相信老咕嘎的表情。
      老咕嘎从地上捡起包袱,重新将里面的豆荚、南瓜和青茄兜好,走到两三丈远的地方背对妇女而站,说:“走吧,你拿上走吧。记得顺着左边的小路走,那里没有工地上巡逻的人!”
      妇女连道谢的话也不会说了,只疾步奔回抓起包袱背在肩上,顺着小路撒腿就跑,那模样仿佛生怕稍微慢走几步,就会被老咕嘎反悔追上似的。
      老咕嘎冲着妇女的背影低声说道:“妹子,这里的瓜菜你也不是不能来摘,不过要隔三差五才行。我一般晚饭后来地忙碌,你看见我把手电筒的光柱晃上三晃,就只管放心大胆的来;我把采摘下的瓜菜放在田边,你过来后拿上就走……”
      “哎,大哥,我知道了!”不知是妇女真切答应的声音,还是老咕嘎在恍惚中出现的幻觉,反正妇女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一道山凹里。
      老咕嘎望着妇女背影消失的方向,独立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右手再次如遭火烫般的抖个不住,同时耳畔反复响着刚才的对话:
      “你看见我把手电筒的光柱晃上三晃,就只管放心大胆的来……”
      “哎,大哥,我知道了!”
      “你看见我把手电筒的光柱晃上三晃,就只管放心大胆的来……”
      “哎,大哥,我知道了!”
      ……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老咕嘎每晚都把采摘好了的各类瓜菜放在田边,然后把手电筒的光柱对着山下晃了又晃,但妇女——马寡妇——再也没有出现。
      今夜依然如此,这令老咕嘎深感失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