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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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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落衣一命归西,甘露殿从修罗场变成了灵堂。
皇上攥着衣襟恨恨地不肯放手,手心里渗出密密的汗。背过身死死盯着墙上的血渍。是自己将秦落衣逼上了黄泉路!
“陛下,再看一眼吧。”澹台音之的声线变得奇低。好友因他而离世,心中似万箭穿心,面上依旧如金刚般不露声色。而大城主的右手却一直紧紧地握着秦大人的左手,冰凉,竟是能寒透心肺的冰凉!
皇上僵直着身子一直不能自由活动,直愣愣戳在原地不敢相信这一阵桃李风里真的带走了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秦郎秦落衣!步子迈得生硬,别过头,伸出头探着脖子触了一触,没有脉搏了。自他手上赐死的臣子不下数十人,而今日竟然畏惧起死亡来了。
入夜,一殿的人依旧保持着原本的位置,坐的坐着,站的站着,跪的跪着。连陶见殿里出了大事秦大人西去,自作主张捧了一盏长明灯来,跪在门口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为秦大人点一盏长明灯吧,也好为大人照亮黄泉路。”
连陶的声音很小,在雨声里显得渺小不堪,一如眼前刚刚逝去的生命。澹台音之步子轻飘起来,擦着门柱出了甘露殿,站在屋檐下,仰起头看着雨珠成帘,看着屋檐上洒下积水。这是老天爷为秦落衣流的眼泪吧。雨水打在额头上沿着眼角滑下,淡淡地想着,牵起嘴角笑了。
宫人们看着澹台音之的背影一个个地发愣,似乎忘记了他们刚刚失去了迷倒了一个长安的秦落衣。白衣公子沉寂在死亡的悲怆里,然他的周身散发出的气味却叫人更为惊艳。握紧手中的剑,他浅笑间有什么浸红了眼眶。
皇上哆嗦着右手点起了长明灯,雨夜里,灯火昏黄结起他七魂六魄送入轮回。
一殿的人守了一夜,半夜的时候,跪了三个时辰的胡太医昏死了过去。皇上坐在榻上挥挥手:“算了,抬下去好生让他歇息着吧。”
第二日,甘露殿里设下了巨大的灵堂,素白的绸缎盖满了半个太极宫。连陶穿过层层白幡,站定在棺椁前,轻手轻脚推开棺椁。看着秦大人阖着双眼,面无血色的模样,连陶也不禁感慨一代才子竟是这般就离世了。伸手触了触他的脸,连陶默念道:“秦大人,得罪了。
早朝前,秦落衣死在甘露殿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当政以后头一次没上早朝,连下了几道旨厚葬秦落衣。又下了几道旨意要求诸位大人封锁消息,决不能透露给慕辰公主。
慕辰是何等的公主,太极宫里一片素白,不是瞎子都能看到。自大明宫分开以后,她用尽一切手段打听秦落衣的消息。然而,最让她害怕的情况发生了。没有秦落衣半点消息!皇上避着他,天天推说政务繁忙改日觐见。连太极宫里的宫人们也似一夜之间吃了哑药般,三缄其口。
纸包不住火,火焰舔舐之下燃尽的、烧透的才是最残忍的。慕辰一柄长剑一路与矛戈相交闯进太极宫。金吾卫想拦又忌惮她公主身份,进退维谷之后叫慕辰踏进了太极宫。
那一日慕辰站在朱红的门槛外,看着漫天满眼的白绫飘飘渺渺。半人高的门槛似是横在眼前的忘川,进则死退则生。慕辰痴立了良久,然后慢慢地眯起了双眼,淡淡道:“为何今日的白色会这么晃眼?”伸手去挡阳光,眼里淌出两行清泪。闭上眼,空气里彷佛充满了秦落衣的味道。脑海里浮现出五年前,青衣纸扇侧身斜睨着长安,应下婚约。百尺城头的坚韧一如她对他的爱。
慕辰跪在秦落衣灵前:“落衣,我们终于能厮守百年了。”仰起头只觉得天昏地暗,身侧有两个宫人走过。有女声问道:“公主,您可安好?”
慕辰推开宫女的手,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同秦郎好好待一会。”宫人迈过门槛而去,站在最后的那人回头看了慕辰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公主的痴心于此可见一斑。
仅仅三天,秦落衣的死讯自帝都传开,像瘟疫一般传遍了整个国度。受尽皇恩三千的心腹大臣、慕辰公主的未婚夫、断狱神手,这种种名头加在一个人的头上,秦落衣的死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坊间一时间有了多个版本的传闻。比较靠谱的人士认为红莲图腾一案是把秦落衣逼死的导火索。妖孽横行的谣言在民间的传播致使朝廷压力加重海捕秦大人。秦落衣被秘密带回长安后,被葛书承严刑逼供,是被活活打死的。而提议用葛书承审问秦落衣的人,几乎没有人会想得到。不是别人,是梅阁老。
秦落衣会做人是出了名的。可朝廷中落井下石的事情虽说见怪不怪,但谁也没想到这最后一块砸死秦落衣的石头是梅阁老扔的。梅阁老是两朝老臣,为人正直,也很欣赏秦落衣。两人是朝野内外出了名的忘年交。
其实,也正是因为出主意的人是梅阁老,一准偏心秦落衣,皇上才勉强答应用葛书承审问此案。说到底,皇上最终还是觉得秦落衣是个贤才,想要为己所用。没成想,老头子胡子拉碴一大把年纪,一不留神的一个馊主意把秦落衣给送上了西天。
关于秦落衣死得冤不冤,已经到了众说纷纭的地步。但知道消息后,有大批的百姓自发到了秦府门外挂挽联。当然,这些挽联不是用来赞颂他的美貌或是智慧,而来为了祭奠他的秉公执政。
秦落衣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四年。四年里,办的案子不多但件件是奇案,大案。含冤受屈的人被扔进了官家的牢房,几乎同进了阎王殿无异。想要洗刷清白逃过那刽子手里的大刀比登天还难。但秦落衣却为这些人翻了案,尽管个中涉及的官员间勾连等等,他还是秉公执法地给办了。
两年前傅太师谋反案,一下子牵扯出傅府上下一千六百多口人。傅太师同皇上沾着姻亲,皇上听闻谋反一事后勃然大怒,下旨定斩不饶。据说,连后宫那位傅姓的娘娘也被关进了大牢。其实,这事也不归大理寺卿管。但秦落衣看了卷宗后直接去了大明宫,跪在九层台阶之下,朗声上书陈述个中理由要保下其中一千五百多人性命。
皇上越听越怒,披着龙袍站在步阶上大骂秦落衣不忠不孝。秦落衣一声不吭,听完后冷声说了一句:“皇上可知道一千五百四十九人的热血自断头台流下能叫大明宫遍野鲜血,血腥味三年不散吗?一千五百四十九人的冤魂在大明宫内游荡叫嚣能叫君王一生不得安寝吗?陛下若是真觉血溅三尺胜过一时之气,秦落衣愿以自己之命,尸谏大明宫以图陛下收回成命!”
字字句句扎进皇上的心里。事情最后,这些人的命保住了,秦落衣判了个大不敬的罪,降了半级。
当年由秦落衣保下命来的人熙熙攘攘地站在秦府大门外。手中举着素白的挽联,一片片地跪在石砖地上。泪水从爬满皱纹的眼角沁出,自少年郎稚嫩的脸颊上落下,口中喃喃叫着:“秦大人,秦大人。”
恸哭声响彻帝都,一夜之间秦府的红梁碧瓦被条条挽联覆盖。秦落衣死了,却被人记住了他的名字。不单单是那年骑马游街时,回眸一笑留下的风华绝代,更是自他心扉中生长出的参天古木给予黎明百姓的庇护所留下的福泽。
大明宫,夜已深。
皇上仰起头,耳际旁彷佛依稀能听到从秦府传来的哭声。握在手里的茶碟搁在了案上,自奏折中抽出一本用蝇头小楷写成的,摊在桌上细细地又读了一边。这是秦落衣生前最后一本奏折,里头说的是妖火案的事情。皇上叹了口气,正要合上,却听太监在门外低低地报了一声:“澹台城主求见,陛下,传不传?”
天子按了按鬓角,迟疑了一会道:“传进来吧。”良久,大殿里多了一个穿白衣的男子。单膝跪在地上请了一声安。
“朕会厚葬落衣,你明早启程回敦煌吧。此生不得召见不得踏入中原半步。”说道这里,皇上恍然抬头,以满是杀气的眼神又道,“不然,敦煌城中再无澹台这个姓!”
音之依旧跪着,道:“臣不过送故人的最后一程。”
“不必了。”陛下抬手,神色不屑道,“敦煌城主身份特殊容貌打扮也实在太引人注意,朕召见你进宫是秘召,多的话,朕就不说了。”
“陛下愿放过敦煌?”音之抱拳,仰起头。
“一年,澹台音之,一年之后朕要看到你的亲生骨肉入长安为质子。”皇上冷颜,满是侵略的快感,“落衣死前谈及敦煌之事,既然如今打不得,那么相安无事与你也好。但朕要质子,要你即便起了异心也不敢妄动的质子。”
澹台音之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道:“陛下。”
“朕知道你身边宠姬三千却还没有一个子嗣。”说着从龙座上缓步下来,半跪在澹台音之面前,两人目光直视,他又继续说道,“你太无情,为了不给自己留下一个软肋连子嗣都不要。音之,有你这样的人在敦煌,你要朕如何能安寝?”
偌大宫殿里响起澹台音之的轻笑:“陛下,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许是澹台音之不能生养?一个不能生养的澹台音之对陛下能有怎样的危险?”
皇上明显被澹台音之的话震住了,的确,没有子嗣的另一种可能是澹台音之根本不能生养孩子。
皇上有些尴尬地冷笑了两声,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被恰如其分地吹灭。朦胧黑暗里,皇上扣住音之的手腕道:“你也知道,当初朕保秦落衣不死就是因为想用他来牵制你。而或许落衣至死都认为你的隐忍是为了敦煌,但朕知道,你本就无情。不然,你不会单单挑朕在甘露殿的时候过来。你再拖延,你要用落衣死,要用他的死让朕愧疚,让朕冷静,放过敦煌。”
音之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点点滴滴落在心里竟是一阵阵的刺痛。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浅笑地回避,而是低声道:“陛下识落衣为知己,但最终还是因为私心保落衣的命。落衣不是不知,但他心甘情愿。为何?为了这帝都的名字——长安,天下长安。陛下,您至今都未曾猜透过落衣心里想的是什么。”
音之的声音像是缠住脖颈的蛇,叫陛下一点点地窒息。那个青衣展扇的大理寺卿化成春风随着春天消失。自他嘴里从来未曾说过天下为公,长安久治的话,但他却一直在做着这般的事情。
皇上摆了摆手,心里揪痛起来,看着回廊上的流苏道:“音之,你我都负了落衣。”
宫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后来皇上同澹台音之一同登上了长安城的城墙。入夜已深,歌舞升平的长安依旧灯火摇曳,繁华得似旋舞女子的裙摆,绚丽灿烂撩动着你不愿让她停下。之后,他们到底定下了怎样的誓约,无人知晓。
只有守着长安城城门的将士看到第二日破晓时分,有人穿着厚重的白熊大氅骑着西域骏马从高高的城门里穿行。他扬鞭的手没有一丝犹豫,踏着泥水飞奔向西,似是对这座盛世里的城池没有半点
这一年,有良人自梦中打马驶过,偏偏是那一声马嘶长鸣惊醒了良梦。三千里回程路,长风绞沙。帝都与长安注定遥遥相望。